卫寻英像是豁然开朗,瞪著流光的眼里有些不可思议的赞赏。“原来如此,好个在妓院求自保的高招,没想到你头脑那么迟钝也想得出来啊?而且说真的,你说话老是慢吞吞的,动作也慢人半拍,看起来就很傻,不用装也像。”
流光抬眼看他,分辨著这句话是褒是贬?
“不过可惜,你的计谋被李子遥那家伙给搞砸了,爱好病女之风都是他带动的,亏他搞得出来,真是空前绝后!”卫寻英不屑地哼了声,却又突然想到。“不过要不是因为他四处找寻病姑娘找上了蜜玉园,可能我一辈子再也遇不到你。这么算起来,我竟然要感谢李子遥才对……喂,你是不是真的很冷啊?我已经没有衣服能再脱给你穿了,要不要回房去啦?”
这人,好像很需要她的样子。虽然他老是爱吼她,吼完又自己忐忑不安起来,真是个矛盾的人。流光盯著他轮廓优美的脸,此时正毫不掩饰地展露著他最真实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不得不感谢某人的无奈,是担心她著凉的恼火……
“虽然常常生气……不好,可总比整天戴著一副面具,皮笑肉不笑的虚情假意好……藏起了情绪,能讨好别人,却会闷坏自己。”
“啊?”面对流光忽然没头没脑冒出来的一段话,卫寻英微怔,/心中又是一动,他想到了那天在他脸上扯出了个扭曲笑脸的纤纤素指……“你--你都--看得出来?”
流光的黑眸里映著他的桃花眼,认真地点头。
“怎么可能!我掩饰得那么好,向来无人能看穿我此时到底是喜是怒。若不是这脸上功夫做得好,你以为我是怎么能同时讨好官、讨好民,怎么能让宛在轩天下第一?”恼羞成怒,卫寻英转身不看她那双几乎看透他心思的幽深黑眸。
“可是……你的亲人,都看得出来。他们,都心疼你。”
心疼?这么露骨的表达?卫寻英俊白的脸上不禁微微发红。“胡说!这世上我已经没有半个亲人。娘老早就不在了,爹在我买回宛在轩前两年也病故了。大夫说他酒喝太多,救不了,他甚至没能看我重振宛在轩!”
“你爹娘……”流光慢慢伸手,指向夜空上皎皎朗列的几点繁星。“都在天上看著你,就像我爹我娘……和姊姊一样,始终看著我。”
卫寻英听了:心中愕然。难道任大婶和她姊姊--
“而且,你还有王老总管、云娘……李爷、韩爷他们,他们也是你的亲人,都很关心你、心疼你。”流光慢吞吞地数著人头。“还有我,我也是。”
什么?卫寻英心跳乱了数拍,竟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咳!你说什么?”
抬起苍白的脸,睁著深黑的眸,流光说得倒很大方。“我说,我啊,也是你的亲人……我也关心你,也心疼你。”
卫寻英瞪著她,深深吸口气,转开脸,又忍不住转回去与她四目相对。
她为什么跟他说这样的话?从那年离开他,到忘记他,到再遇见他,到又想起了他,如今她跟他讲话时还得站得远远的,还那么害怕他的触碰,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而亲人,是多深远的涵义,可以是父女、可以是兄妹、可以是夫妻……
难道她记得?记得那个十年前答应嫁他的约定?
流光不敢移开目光,因为卫寻英似乎也没打算停止这样两两相望的局面。他现在在想什么呢?温柔刻划出来的五官此时表露著复杂的情绪,是矛盾的怀疑,是深深的期望,是努力克制著的羞赧……
“流光--”
“嗯?”他还好吧?他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脖子上,很像在发烧呢……
“你--”不行,他说不出口……不行,他一定要问!就算放下他堂堂雄伟大男人的尊严:“你--你记得--你小时候说过--愿意--愿意嫁我吗?”
流光偏头,想了好久。那晚的梦境跳进脑海,又软又甜的……她眸光一闪,苍白的脸上忽然生起了难得的晕红。“嗯……记得。”
“你记得?你真的记得?”卫寻英心跳快得好像快从他嘴里进出来了。他的衣袖里藏著她前几天还给他的蝴蝶扣,伸手紧紧抓著,好想把它重新挂在她脖子上,正式向她宣布蝴蝶扣的含意,再次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你答应过,长大后就嫁我,我可都没忘……我一直在等著你回来苏州实现承诺,一等就是十年。如今好不容易你终于回来了,我想--咱们是不是该--”
流光盯著语塞羞煞说不下去的他,沉默了许久,却摇摇头。“不能。”
不能?不能嫁他?她反悔了?卫寻英胸口一紧,困难地问:“为什么?”
流光没说话,只是摇头。
“是不是,你不再喜欢我了?”声音好轻,卫寻英忽然有些懂。人是会变的,她小时候说喜欢他,不代表过了十年还是一样喜欢他。从她当年决定离开苏州那天起,他就该懂的,只有他才会笨到这样死脑筋地等她十年、想她十年……
流光仔细看著卫寻英脸上表情的转变,那股甜味又涌上了心头,跟她的心情混成一种很奇异的滋味。“我只是……不能,不敢……我--会怕。”
卫寻英抬眼看她,心中猜疑更深。会怕?怕什么?他吗?她不怕家中女仆,不怕云娘,却不敢靠近宛在轩那一群伙计跟厨子,也不敢靠近他。谁都能看出她对男人有著异常的恐惧,到底是为什么?相隔十年,她变得封闭、处处防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这么不信任男人?难道--她曾经遭逢不幸?曾遭人侵犯?
思及此,胸口再度紧缩,卫寻英只觉得呼吸困难。
过去种种,她像是刻意逼自己忘记,怕想起什么不愿看到的画面,她总是与人维持十步远的距离,对男人避之唯恐不及,一步也不敢靠近--从这些迹象看来,他的推论八成没错……太可恨!如果让他知道当初伤害她的人渣是谁,他绝对饶不了他!卫寻英咬牙,浑沌思绪中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光--
若真是这个原因……她不是因为讨厌他才拒绝他的,那么他还是很有机会?只要他能让她坦然面对那些不美好的回忆,打开心房,让她知道他一点都不在意她那些不幸的过往……这一切都得从找回陕西那空白了的十年开始!心中一大振奋,卫寻英脑筋一转,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吗?我曾去陕西寻你。”
流光一听到陕西二字,浑身立刻一颤。
卫寻英看在眼里,却依然说著:“你走后四年,陕西闹饥荒,我曾去寻你,却没找到。后来几年,因为生意的关系,我断断续续地又去了十几趟,逛遍了整个陕西,想顺道打探你的消息,可惜却像大海里捞针,一无所获。”
陕西……流光回想著,语调有点恍惚。“陕西人,很闷,似乎不大爱喝茶。”
“那是因为连年大早的关系。我记得一年前去陕西时,只觉得荒上无际,满街穷人。他们连肚子都填不饱了,哪里还有那种闲情雅致上茶馆喝茶?街上路人每个看起来都好累,无精打采的;要不就死板著臭脸,好像每个人都欠他钱似的。”
“是吗……”那边,还是那个样子吗?自从她逃回来,从此封锁所有记忆,那个尘埃漫漫的陕西小镇就不曾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但也不能怪他们,连年大灾大旱,陕西百姓们生活当然疾苦。还是江南好啊,丰衣足食的。我在陕西时看到许多穷人家的孩子,浑身脏兮兮地在路边乞讨,可怜。”卫寻英皱著眉,慢慢回忆著。“说到穷人,有一次的际遇让我印象好深刻。那天云娘同我走在街上,忽然一个小男孩冲了过来,拉著云娘就死命往巷子里钻,大伙儿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当街强抢良家妇女!结果你知道他是要干嘛?”
流光慢慢摇著头,看著卫寻英手脚并用的生动演出。
“我好歹也练过几年武,所以我就这样使了一招擒拿手,抓住那小鬼的后领一提,再把他双手反制在背后,使劲一压,痛得他直喊疼!我问他干嘛偷袭云娘?原来是那小鬼的娘忽然难产,没钱请接生婆,正倒在巷子里痛得死去活来!他小子见云娘是个女人,看起来又和善,就不顾一切地拉她进巷子,叫她帮他娘接生!”
“那你们,帮他了吧?”流光想像著产妇痛楚得倒在巷子里,只有稚子相伴,却没半个好心人愿意帮忙的难堪情景……穷人哪,她心里隐隐疼痛。她跟娘和姊姊母女三人,也是落魄的穷人。
“你以为咱们都是铁石心肠的人吗?当然帮了。”卫寻英瞪她,有点恼。“多亏有云娘在,帮那妇人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咱们又特地顾了马车送她回家,去药铺给她抓了些补品养身子。那对母子当场感激得痛哭流涕,恩人啊恩人地一直朝咱们喊,死小鬼还给我下跪磕头,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他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吗?我一把拉他起来,不准他再磕头了。后来那妇人说是要感念咱们的恩德,请咱们替她这女孩儿命名,我想了想,问那妇人的名字,原来她叫鸣凤,梁鸣凤。”
“梁--鸣凤?”流光浑身迅速紧绷起来,一脸错愕。
“是啊,名字挺好呢,鸣凤、鸣凤,贵重华美。我脑子一转,就决定给那女娃儿取叫凤鸣!凤鸣、凤鸣,凤鸣朝阳,难得之祥瑞也!是不是比她娘亲的名字更好?”卫寻英颇为得意,却瞥见一脸焦躁不安的流光:“怎么?”
“她真叫梁鸣凤?那她;“她丈夫呢?她丈夫姓什么?”
“哼,说到这个啊,乍见她母子俩孤苦伶仃的,落魄到要在荒巷内产女,我还以为她丈夫是个不负责任的混帐东西。我问过那小鬼,他竟然气忿地说他没有爹!梁鸣凤听了喝斥他,才告诉我她丈夫已经死了,而且是被债主追杀,死于非命的。那死小鬼好像说过,他宁可跟著娘亲姓梁,也不要姓……啊,是了,姓成。又是姓成的!当初把你们带去陕西的家伙也姓成,怎么姓成的没一个好东西?”
流光“啊”了声,双手掩住耳,忽然蹲下身,蛾眉痛苦紧纠!不要啊--
“怎么了?”卫寻英错愕,看见流光激动地不断颤抖的身体和痛苦万分的表情,他想握住她臂膀,却不敢超越两人间十步远的距离。“流光?怎么了?你--”
救我、救我!
痛!好痛!她的头要裂了!别再喊了!
你这短命丫头!看什么?是不是也想过来跟老子快活快活?
不要,别靠近!别过来!
姊姊!你在哪里?水好深、好冷啊--
看不见!她什么都看不见!好冷啊!
“流光?”卫寻英不懂流光为何满脸的害怕,他说了什么触到她的痛处?让她这样痛苦?当他看见她眼角边开始落下的泪水,一抹熟悉的画面忽然闪进了脑海--卫寻英想也没想,立刻大跨两步上前,伸手将流光揽进怀中,一手轻拍著她的背,嘴里哄著:“没事--你别怕,我在这儿,我保护你,别怕。”
姊姊别怕,流光保护你,没人敢欺负你!
他温热的唇在她颊上落下一个亲吻,好像在她身上施了一道法术,尽管眼眶满是水雾,她却渐渐停止发抖。
她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那些以为这辈子再不用记起的画面……原来,曾经发生过那么多事情吗?原来,她还好好地活著,没有跟著万劫不复吗……
“我不怕,不怕了,我保护你……”
感觉自己背上有双小手轻拍著,卫寻英才发觉流光也在拍著他。他微微诧异,轻声道:“不是我在怕,是你啊。”
她是太害怕了吧,不但忘了躲开他的拥抱,甚至没躲开他的亲吻。
十年相隔,换来十步远的遥遥相望,他多想跨越过这段再近不过,却也再远不过的距离;而此刻这样久违的亲密,却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让卫寻英亦喜亦忧。他收紧了手臂,忽然很希望自己能传点热度到她终年凉凉的身子上。
像是从梦境中清醒过来,流光呼吸逐渐平稳。她眼里黑幽幽的,有一股哀凄流动著,几乎沁出水来。“你还找得到……那对母子吗?”
“我遇见他们是一年前的事了,如果他们没搬迁,应该还住在陕西那个远山小镇上。你认识他们?”
流光沉默,思索好久。“我……认识其中一个,凤姐姐……就是梁鸣凤。”
“你想找她?”她听到那妇人的名字会这样激动,难道那个梁鸣凤跟那段被她封锁的记忆有关?“她是谁?你在陕西的朋友?”
“她是……成老爷的妻。娘过世后,成老爷收我跟姊姊当义女,她也算是我半个亲人。”流光缓慢地说著:“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果然是那姓成的家伙?真想不到……”卫寻英心中错愕,没想到人世间的际遇充满了难以想像的巧合,冥冥中像是经过苍天刻意安排而成。“好!你--你放心,我帮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就帮你。”他知道自己脸上开始红热,声音跟著愈来愈小声……“只要能让你从此放宽心,让你不再害怕,变回以前那个愿意紧紧挨著我坐、只替我分忧解愁的任流光,我什么都帮你……”
流光听得一愣,心里的甜味忽然迅速满溢,甚至盖过刚刚因为想起那可怕的回忆而带来的恐惧,那是股从来没有过的悸动。
她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两人间几乎没有空隙,而有那么一瞬间,她提醒自己应该要挣扎躲开,却又发现原来他的靠近其实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她好……安心啊。她好久没有跟人靠那么近,好久没被人拥抱了,原来……人的身子是那么温暖吗?而刚才他在她颊上留下的那抹温热,还隐隐发著烫,跟小时候娘为了哄她而亲吻她的感觉……很不一样啊。
“我一定,等你……”卫寻英的话喃在嘴里,很像在自言自语。“苦等十年,就等你回来嫁我,我一定继续等你,等你放宽心,咱们--重新开始。”
泪痕未干,流光听得有些恍惚,忽然闻到一股淡淡香气若有似无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