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阿扬的家啊!
正当她与自己的矛盾天人交战时,风丞扬的家中走出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妇,体态伛偻,满面风霜。
想必她是阿扬的奶奶吧?
她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自荐,惟恐自己的到访太突兀,带给老人家困扰。
真是的!她不请自来,为的是想多了解阿扬,偏偏临到关头,她又忸怩不安。
「小姐,有代志欲找,是呒?」许是看她在这观望好半晌,风丞扬的阿嬷反先主动靠近她。
「啊!妳好!」真糟糕!她的台语七零八落,该怎么跟老人家沟通?不管了!就硬着头皮吧!「我是阿扬的朋友。」
说是这么说,但朋友,真的可以算是朋友吗?只怕答案好让人沮丧啊!
「妳来找阿扬?伊呒在咧呢!」老人家茫茫双眼此时却掩不住精光地打量女孩,她笑瞇瞇地。「妳咐欲入内等?」
「好啊!」她求之不得!苏曼真嘴边的微笑不住扩大。
「妳跟阿扬叫我阿嬷就好,啊妳叫啥名?」老阿嬷领她入屋,嘴角眼尾满载着和蔼慈祥的笑容。
阿嬷的亲切壮大了苏曼真的胆量,她放下先前的紧张局促。「阿嬷,我姓苏,妳直接叫我阿真啦!」
「阿真,好、好!」她似是满意地点头微笑,然后将她压坐在客厅中的大藤椅。「厝内没啥好款待,妳是呒通弃嫌喔!」
「别这么说。」这话其实说得言不由衷,一进来这昏暗的空间,扑鼻而来的一股霉味已经让她浑身不自在。
「我去捧茶乎妳,妳稍坐会儿。」
现在,客厅里只剩她一个人。
她好奇地四处张望,却忍不住皱了眉。
整个空间又窄小又昏暗,尤其砖砌的壁面,一边有一大片的水渍,另一边呢,长了苔藓霉菌之类的东西,看起来黑黑脏脏又毛毛的,让人不舒服。而摆设的家具大都老旧破烂,例如茶几桌脚下垫了旧书,藤椅椅面不是凹陷就是破了好几个破洞,只有一台二十吋的电视机很突兀地摆放在斑驳的柜子上。整体而言,虽然看得出主人有收拾整理,但因为东西多、空间小,感觉起来仍然很杂乱。
她待在这里,觉得浑身都不对劲,甚至有一种恶心厌恶的感觉。
她不自觉地搓搓手臂,又甩甩头,有点讨厌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突然,她被一样物事吸引了目光。
她不自觉地站起身,如受到牵引般地靠过去。
那是一张挂在墙壁上的照片。
虽然有相框保护,但它的四周角落仍逐渐泛黄。
相片中,一名妇人坐在正中的椅子上,手上抱了个婴孩。
看得出来,那名妇人就是风丞扬的阿嬷,只是相片中的她,只有鬓发稍显灰白,盘整起来的发髻仍然乌黑亮丽,带笑的脸庞也不见皱纹,挺直的腰杆显现出仍相当硬朗的身体。她,是个精神抖擞的老人家。
她手中的婴孩,不用猜,就知道是风丞扬。白白胖胖的他,在阿嬷的怀里笑得好开心。苏曼真忍不住地啧了一声,跟现在的他比起来,这个他,可爱多了!
她再把视线移到站在阿嬷背后的那对年轻男女。
她想,那应该就是阿扬的父母吧!
阿扬长得像他父亲,五官线条刚硬,即使是抿着嘴笑,也仍透露出钢铁般的坚毅特质。
只有眼睛的部份像他母亲。
那年轻的少妇,深邃明亮的大眼睛,就算是在照片中,也仍然活灵活现地像在告诉别人她的幸福。她的甜美,她的柔情,尤其与丈夫紧紧相挽的双手,更是印证了这点。
照片中的四个人,原本该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无奈,人总是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苏曼真吸吸鼻子,因为知道他们后来的结果,在看到这张洋溢着幸福的照片之后,才更难忍心酸。
「那是阿扬周岁时,阮全家作伙拍的相片。」阿嬷的嗓音在苏曼真身后幽幽流转。「彼咧时算是阮最幸福的时存了。」
她回头,看见阿嬷立在她身后。「阿嬷……」
阿嬷面无表情,却让她感觉到她的悲伤。
好想说些什么……
「甭说这。」阿嬷又恢复之前的慈蔼笑容。「来,喝茶。」她将手上提着的钢制茶壶放在茶几上。「歹势咧,阮家只有白滚水可以招待人客,乎妳见笑了。」
「不会,我自己来。」她接过杯子,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灵动的双眼偷偷觑着老人家。方才是错觉吗?那沉重的悲伤……
冷不防,与老人家的目光相对,她讪讪地回以一笑。
「啊,对啦,妳侩阮家阿扬是安怎熟识咧?」看这女孩的穿著,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孩,他们家阿扬怎会有机会去认识这样的女孩子?
「啊,这个喔……」差点摔车的事说出来很糗呢!「我去他工作的机车行买车,然后认识的。」这应该也算半个事实。
「喔,机车行认识的啊!」也不对啊,这等家世的孩子不太可能会到机车行那种地方去啊,他们出门应该都坐那种高级的黑头轿车,不太会跟机车扯上关系。
不过人家女孩子都这么说,相信就是了,想这么多做啥?
「啊,不知阿扬啥时才会返来,妳可有兴趣看阿扬小时候的相片?」
苏曼真的眼睛顿时发亮。「真的吗?我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喽!妳等我一下。」
正当老人家起身准备进房拿照片,屋外传来摩托车引擎声。
「阿嬷,我返来喽!」随着暸亮的呼喊声,风丞扬推门而入,一眼就见苏曼真端坐在他家厅中,他大惊:「妳!」一个箭步冲至她面前。「妳怎么会在我家?」
「阿扬,你朋友是专工来找你,你怎么对人这么坏?」风丞扬的大动作引来阿嬷的叨念。
「阿嬷……」他无奈,又转向苏曼真,拉起她。「妳跟我出来。」
「喂!阿扬啊!」她的孙子怎么这么粗鲁?
「阿嬷放心!我只是要跟她说话,不会对她怎样啦!」
「对查某囡仔卡温柔咧!呒通欺负人喔!」
阿嬷犹在屋内谆谆交代,风丞扬已拉着苏曼真来到屋外。
他悻悻然放开她,双臂环胸。「妳跑到我家来做什么?妳又怎么知道我家?」
「我来找你啊!」她揉着方才被攫住的手臂。好痛!他懂不懂得怜香惜玉?
「少来!要找我不会去机车行找吗?」她打什么主意?
「哎哟!我只是……」她跺脚。「我只是想多认识你一点嘛。」这曲曲折折的心思,要她直承,真是别扭极了。
「有这个必要吗?」风丞扬才管不得她的曲折少女心,尖锐又冷漠地回道。
像十二月刮起的北风,入心彻骨的冰冷。
「谁说没有?」苏曼真睁大了眼,不可置信。「我可把你当朋友看待!」
「朋友?」他眉轻挑,唇微勾,似是讪笑又似苦笑,最后敛整神色,冷冷地说:「我家很寒酸,不适合妳这位身分高贵的千金小姐,妳回去吧!」
「你……你什么意思?」他的话语带讽刺,她听了很刺耳。「你歧视有钱人!」为什么他的言语之间,总带有几分对她身分的不屑?
「哼!大小姐,妳不歧视我们这种穷苦人家,我就很感激了,我哪敢歧视妳?」他冷嘲热讽。谁知道这尊贵的大小姐有什么意图,竟心血来潮到他的「寒舍」拜访?这小庙可供不起她这尊大佛。
「那你就别把有钱没钱挂在嘴上嘛!我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看,是朋友就不分贵贱、不分贫富。」她渴望能多了解他。她想要更进一步,亲身接触他的世界。可是为什么他偏偏要口出恶言伤她的心呢?
「当初妳拿钱出来要我教妳骑车,不就在提醒我们俩身分上的不同吗?我是把我们之间贫富的差距挂在嘴上,但妳却是时时用行动来表明。」也许她并非刻意,但是那惯养的骄纵却不经意外露。「再者,我没有那种福份当妳的朋友,苏小姐。」他们不是朋友,从来就不是!他可有做了什么,让她以为他们是朋友?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如果我的行为有让你不舒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她心里真不好受,在他眼中,她竟是这么恶劣的人。「也许我无意间在很多地方得罪你,你可以像现在这样跟我说嘛,如果真的是我过份,我会注意改进。」为什么他就是不把她当朋友看待呢?她该怎么做好?「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早认定我们是朋友,难道你不认为吗?」她低头,只求他的友善。
他却再一次破坏她的想望:
「我们只是建立在金钱上的劳资关系。」
她闭上眼,抵挡那汹涌而来的情绪。「我并不想跟你吵架。」她缓缓睁眼,澄澈的双眸中,是一种痛绝的悲哀。「但你说的话,真的让我很伤心!」
她在乎他的程度超乎自己想象,他只是淡淡吐出的话,却残忍地凌迟她。她从没对人这么低声下气,该说的话她都说了,该道的歉她也道了,他还要她怎么办?
再一次,她觉得自己的尊严被狠狠践踏。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学会教训?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懂得放弃?
她又悲又怒,却迟迟移不开脚步拂袖而去,只能声嘶力竭问道:「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对我另眼相待?」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一瞬间似乎有不忍的神色闪过,但终究戴起冷漠的面具,对她说:「回去,好好当妳的大小姐,就这么简单。」背过身。「这个地方不是妳该来的。」然后无情地进屋。
留下苏曼真孤独地立在斜阳下,在泪水溃堤之前,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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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颊上的泪痕斑斑让苏曼真狼狈不已,在她的记忆所及,她不曾有过如此不堪的时候,她只想快点回家,躲到她温暖的被窝里,好好地痛哭一场。
但在难受的情绪折腾下,回家的路是何等漫长。
在踏进自个儿家门时,她还得遮遮掩掩,深怕被人发现她的窘态而徒惹风波。
但,总是事与愿违--
「曼真,去哪了?怎没让老李接妳回来?」
母亲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不敢回头。妈咪管教她向来严厉,这会儿若发现她没经过她的同意而私自外出,恐怕挑起的不只是一番责骂。
更何况,她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凄惨,妈咪看了会担心吧?
「我跟朋友出去啊,结果朋友临时有事,所以就直接坐出租车回来,没让老李去接我。」她编派借口,始终不敢转头去面对母亲,就希望能过得了这关。
「是吗?妳转过头来。」
仍然是轻柔的语气,却让人听了胆战心惊。
「妈咪,我好累,我要回房了!」她匆匆丢下话,不管母亲在背后冷峻而锐利的目光,低着头就往自个儿房里走。
冷眼看着女儿近似抱头鼠窜的动作,苏曼真的母亲陈醉香也不再叫住她,只是微微挑起了眉,似乎别有思量……
第五章
这是第几次了?她也懒得数了。
他一再拒她于千里之外,实在是可恨。但最可恨的是,她管不住自己,管不住仍然想亲近他的心。
所以,她再度徘徊在风丞扬的家门外,推演着等会儿可能发生的情况。
其实,再怎么沙盘推演,也就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把脸皮装甲化。
「阿真?」风家老阿嬷推着满载辛勤工作成果的推车回来,又见苏曼真盘旋她家门外。「怎会搁在外面呢?」见她再来访,心里是真欢喜。「来来来,先入来坐,上次阿扬真是糟,对妳那么凶,妳跟我讲,是不是伊把妳赶走的啊?」
阿嬷的热情又将她迎入门,她顿感温暖,尤其对照着风丞扬对她的刻薄。
「伊今日要很晚才会返来,妳若是要找他,去机车店卡快。」
听到他在机车行,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免得又被他赶走,「没关系,我今天是专程来看妳,上次走的时候,没跟妳说一声,真是不好意思。」
「这件代志阿扬不对卡多,不过恁不是朋友吗?伊怎会对妳这款态度?彼天妳走了后我有念过伊,伊却惦惦没说啥。」她不懂年轻人的关系,就算人家女孩冒昧了,但自己孙儿的态度却也太过反常,她不曾看过他如此对待上门找他的客人。
「因为是我……」厚脸皮。她真能这样说出口吗?所幸--
「阿巧婶,我的衫妳洗好咩?」
屋外有人声响起,打断她们的谈话。
阿嬷朝屋外观望了下,应个声,随即向苏曼真交代几句:「我有人客,妳稍坐,我去招呼。」
苏曼真楞楞地点头,视线随阿嬷招呼着客人进门,那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
「早就洗好了,正想讲卡晚替妳送去,怎么好妳家己来拿?」阿嬷边往内堂走,边说。
「顺路啊,就顺道来啊。」那妇人回道。
阿嬷提出一袋衣服。「衫在这,给恁洗得清清净净,还熨得整整齐齐。」
「努力喔。」妇人掏出几张钞票塞给阿嬷。「这是工钱,妳收好,我欲来走喽,卡晚叫恁家阿扬再去阮家拿搁欲洗的衫。」
她们又寒暄了几句,妇人才告辞。
「顺行。」
阿嬷送走客人后,注意力又回到苏曼真身上,她拉着她一起在藤椅上坐下。
「阿嬷,妳替人洗衣服赚钱啊?」苏曼真问道。她是曾听机车行老板说,自从儿子媳妇去世之后,阿嬷靠着帮人家洗衣服和捡破烂,把风丞扬带大,即使现在风丞扬在机车行有了收入,阿嬷仍然继续这些工作。
初听闻时,她有些震惊,今天真见识了,她还是觉得讶异。
「是啊,我这老人也只能帮人家洗衫兼捡字纸来赚钱,加减贴补。」
苏曼真注视着阿嬷长着茧的双手,又粗又黑又皱,实在跟自己的差很多,尤其她的年纪这么大了,还得这样拼老命。
她不明白,既然阿扬都已经在机车行工作了,为什么还让老人家这么辛劳?老板还说,阿扬休假时也会帮忙阿嬷,难道真是阿扬的薪水太微薄,养不起这个家?
赚钱养家真的很困难吗?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因为这不是她能理解的世界,她也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的生活起居向来都由别人打理好,不用自己烦恼动手。每天睁眼所看到的爹地妈咪、所接触的所有人也是光鲜亮丽,不为生活所苦。
可以说,她从小到大都不用思考这类的问题--钱从哪里来?怎么来?
就连帮她开车的老李,还有家里那一大票的佣仆,每个人拿的薪水也都很优渥,哪里还需要落魄到捡破烂?他们甚至还不用亲手洗衣服,不是送洗就是直接丢洗衣机。
她也不是天真地以为每个人的生活都像她一样,电视、书籍报章对于其它阶层的生活百态时有描述,但对她而言,这些都是遥远、虚幻的,她都当作故事看看就罢,也不会去仿真他们的心理及所处的环境,毕竟那与她平日接触的人事物有些距离,即使是喜欢在她面前戏称自己是平民的小笙,她的家世也非泛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