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在夜雨之中不知又跑过了多少时辰。此际四野灰烟漫漫、绵白的云朵也渐渐剪出了身材,雨势退减,仿佛天色就将微曦。
急跑了好一阵子,向云飞见马儿似乎累得有些脱了力,脚步不稳,于是他慢下了座骑,任它缓缓在道上行走,让马儿得以稍稍喘息。
马儿信步走了一会儿,让他簇拥在怀的水轻烟忽然浅浅发出话音问道:
“……向大哥,你知道你方才说那话的意思吗?”她一语道毕,脸蛋儿便软软垂落,不再言语。
向云飞向来想事缓慢,水轻烟忽地这么问他,他一时弄不清她所指为何。
想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知道她说的是先前在草丛边说的那些话。
向云飞腼腆的热着脸、搔着头,他低声说道:
“我自然知道。”
“我是说,你知道那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吗?”她轻声续问。
向云飞侧脸在她鬓边,示意不解她的话意。
水轻烟回眸而望,软声解释:
“你说要宠我、疼我……要一辈子……向大哥,你知道这意思吗?”一思及当时他说这话的口吻,她便难掩心中甜蜜滋味。
向云飞闻言微怔,这才醒悟她话中真正所指。
“一辈子……一辈子便是两个人要长长久久的相处一块儿,那……那是只有夫妻才会有的……就像我爹娘那样……”水轻烟相信他能听懂自己的说话。
向云飞一阵无语,胸中顿时积满翻天思绪。
见他莫名沉默,水轻烟心中倏地凉了半截。
“向大哥……你想的不是这样的一辈子吗?”
向云飞沉默不语。
水轻烟当他因为脱口之语纯属无心,是以此时才会这么口齿难启,蓦地心中一阵委屈,身子微一轻颤,便想翻身下马。
“你、你……”
“你若不是这么作想,那便不要抱我。男女授受不亲,我要下去。”
适才她话已说的白了,一直潜存在心底的情愫已然昭显在他的面前。原以为他待自己的好也同自己对他的情意一般,却没想到他竟是这种沉吟犹豫的表情,仿佛是她逼着他为一个困难的题目做出艰难的决定一般。
“那马方才没人管束,早就和我们跑脱了……”
他话说一半便又顿住了口,水轻烟以为他是因为她失却了座骑这才怀抱着她,同骑而行。
水轻烟此刻不单深觉委屈,尴尬窘困更是积塞满心。她眼眶一红,眼泪便似要奔夺而出,手拐子朝向云飞一撞,趁他不防之际便要下马。
向云飞胸口挨撞,虽然颇觉吃痛,可眼见水轻烟要负气离去,他全然不及睬理胸疼,连忙快手抱紧了她。
“你生气?为什么?”向云飞心思灵转不快,对水轻烟的负气只是半知半解。
“你快放我下来,是情人、是夫妻才能这样搂抱的。”她语露泣声,负气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向云飞灵心一动,却又静了一阵,然而手上劲道却未有松放,跟着马蹄子踏动着心底一分隐隐的欢喜,他才开口说道:
“你……你你真的想我陪你一辈子吗?”
向云飞突来一语,水轻烟闻言微怔。
“我全身上下摸不出几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你……真喜欢我陪你做伴吗?”
水轻烟止住轻泣,回过眼眸,定定地望着他瞧。
向云飞麦黄的脸面上突兀的浮散着浅红光晕,欢喜的神色与先时沉默的表情大是迥异。水轻烟望傻了他充满喜色的面容,一时悄声无语,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只见向云飞回视着自己的双瞳欢喜说道:
“你不嫌弃我这穷酸小子吗?如果、如果、那我一辈子……便一辈子与你……”
他腼腆地支支吾吾着,虽然字句破碎的难以拼凑,水轻烟看他的表情却已了然于心。
她转忧为喜,飞红着双颊软声轻道:
“我嫌你什么?你只要真心待我好,那可比什么都还教我喜欢!”
她知道他素来不会说谎,先前那样迟疑的表情……啊!定是和自己陡然听闻他初初表露心迹心中顿然诧异一般,并非因为她脱口而出的情意教他感到为难。
一想通此节,水轻烟便为着自己的急躁莽撞懊悔了起来。
“你……疼不疼?”方才气恼的撞了他一下,也不知碰得重不重?她歉疚地偏眼瞧他腰肋,怜惜的伸手抚揉,动作轻柔的像是要为他将身上的痛楚丝丝抽离一般。
向云飞微微一愣,马上又浅声笑着说道:
“我皮坚肉厚,不痛。”
他一阵傻笑,令水轻烟顿感释然,同时也教她备感窝心。
她心思一转,弯反过腕去解下颈间一条链子,慎重而仔细地将它塞进向云飞怀扣她的掌中。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现在将它给你,就当是……就当是……”她脸上一红,那“定情物”三字怎么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两人已然相互倾诉了情意,就是向云飞再钝、再傻,见了她如此行止,他也该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将她绵软柔荑与那条链子紧紧握在掌中,没有脱口而出的情意已然在他的指掌之间尽数递给了水轻烟。
“你给了我这个,可我却没东西能给你……”
水轻烟笑靥如花、艳比红枫,她凝眸以望、淡声柔语,编贝微启的轻声说道: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只要你待我好……一辈子真心真意待我好……”
向云飞望进她如波双眸,情意缱绻,神魂不禁微之晃荡,忍不住便在她嫣红的颊上亲了一亲,悄声说道:
“我会待你好,一辈子都真心待你好……”
水轻烟唇抿笑花,羞红着脸蛋低下头去。
不知何时,金阳已然初升,天际夜衫褪尽,灰蒙蒙的天一丝丝的亮了,泄满一地的金光暖阳,犹若马背上那对互吐情意的男女,情与意的真诚交会,温热了两颗年少的心……
天已亮的彻底,走在通往太湖总坛的路上,水轻烟一直倚偎在向云飞温柔的双臂里,偶尔两相宁静、偶尔两相低语,弥漫在两人身周的绵绵情意仿若长水细密不绝,似乎这一刻时光代表的便是完整的幸福。
纵使马儿足步偶有颠簸,却颠不散溢流两心之间的欢欣情迷。道远波折,却折不断两厢互倾的心灵。
道长漫漫,座骑行路亦也慢慢,真情正自浓醇,两人心念沉溺于两情缱绻,眼前这路究竟要走多长多远他们是压根儿没有清醒想过,就连一直尾随其后的竹芽儿也教他俩完全冷落。
放任马儿随意前行一阵,此处离太湖总坛已然不远。
放眼望去,前头不远处有座茶棚,水轻烟心神回过,体贴三人连夜奔走,已然疲累,她秀颈微偏,转过脸去和向云飞说道:
“大哥,咱们到棚子里买点茶水食粮再行上路。”
向云飞原就疼爱水轻烟,这时与她心心相印,她说的话又哪会反对?当下朝后边的竹芽儿招呼一声,便策着马儿朝茶棚前去。
算算时辰,这时也不过是卯末辰初,虽说寻常人家应该都已早起忙碌,可在这茶棚里的热闹景象却实在太不寻常。
这棚里景象太过诡异,马上的向、水二人心中打量了起来。
茶棚这时来客多得连椅子都不够坐,里里外外站满了人,衣装都作武人打扮,或另或女、或老或壮,人人手上都带有兵器,分明是些江湖人物。里外散坐成群,服饰相似者各据一方,显然是界于门派之别。
茶棚里外人声虽吵,可又壁垒分明,若是不同门派的人偶然眼神交会,总是稍触即逝,像是特意回避什么一样,表面虽假作随意,气氛却尴尬得突兀。
水轻烟挑唇冷笑一声,心中已暗自估算。
这些人当真作假的厉害,就算没料着我们会先得了消息,知道有个什么中原联盟来寻麻烦,可这许多江湖人群聚在这破烂茶棚,任谁看了哪不晓得有鬼?这般做作,当真欲盖弥彰。
眼前虽有近百来人,可水轻烟一向无畏无惧,哪里怕他们这样声势?
茶棚里这势头向云飞也看得清楚了,他还未开口说话,后头赶上的竹芽儿便在他俩身边开口问道:
“小姐,还下吗?”
水轻烟挑眉一笑。
“为何不?”说着,轻扳开向云飞揽在她腰上的手,靴足一蹬,身子便飘飘下了地。
向云飞与竹芽儿见状也跟着点足落地,将马儿牵向一旁挂着“茶”字的长杆子边一系,三人便往茶棚里头走去。
水轻烟回过头向向云飞说道:
“还得赶路,站着喝口茶,点心提着路上边吃。”
向云飞点头称是,竹芽儿转进去买茶买饼。
左右看望了阵这座破小茶棚,向云飞忽然说道:
“前一次是和你坐在棚里喝茶,今天却是站着的。”
水轻烟微微一愣,旋即掩唇笑道:
“是啊。只可惜今天没有沾了泥的馒头。”
向云飞知道她是在说自己那副饿死鬼的模样,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捂着头傻傻地笑。
忆起两人初初相遇那日,又再想到今天与向甬云飞心意相通,温馨情意,不由得又令她心头发甜。
“小姐,喝茶。”竹芽儿尾指勾着一包绑了线的油纸、掌上捏了三只茶杯,朝两人走来。
他两人各接过一只杯后,竹芽儿随即挑高了纸包,朝向云飞说道:
“公子爷,今天你顾不顾点心?”迎面便向他送上。
向云飞晓得她打趣自己,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伸手接过。
“我今天会顾好它,不让点心沾了泥。”话才出口,水轻烟便与竹芽儿两个笑弯了腰。
三人笑了一阵才将茶喝干,准备上路。
人还未蹬足上马,便听到后头一阵蹄声隆隆,像是有大队人正朝此处急奔而来。
“大师兄,前头有座茶棚,我们在那儿喝杯茶、歇歇腿吧。”
一句听来有些熟悉的问话声后紧接着一声重重的问响,水轻烟心中才觉得奇怪,那马蹄声便已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放眼一看,果然奔来的十多匹马上其中有个一面之缘的人在。
竹芽儿认出了那些人,她悄声靠着水轻烟低喃一声:
“小姐……”
水轻烟知她心意,只笑了笑说道:
“不理会。我们走。”
哪知她才正要上马,来人之中为首的高壮男子却开口亮声喊道:
“哟,这不是雪剑门的水门主吗?失敬失敬,我们兄弟应该下马来跟你好生问候一番才是。怎么,才见面,你就要走了!”这说话之人便是昨晚交过手的高鹏。
高鹏率先跳下马背,天刀帮其他门人纷纷蹬足跟进。
他这话一脱出口,茶棚中原来嘈杂的话声霎时一静。眼见这红衣女子正是大伙将要群起围攻的一派之首,在座之人莫不是兵刃紧握心神高提。
听他出言嘲讽,又将自己身分在众人面前点破,水轻烟心思灵敏,自然知道他想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晓得这人的鬼心眼,水轻烟哪里这么容易由着他作怪?
她心念电转,假笑了声,当即开口说道:
“还好高兄来得早,要不然……”话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眼底流转着一副变化莫测,惹得所有人都紧张的朝她盯视。
高鹏以为她要闹什么玄虚,随口便粗声的喊了一句:
“怎样?”
水轻烟笑而不语的自腰间摸出了块玉佩,串在玉上的粗长金链悬着空在那边晃啊晃的,金光耀眼,甚是引人目光。
“要不然啊,这块拣来的宝贝我就要拿到当铺里换盘缠去了。”
她改手指挑金链,掌大的绿玉顺势滑落,便在百来双眼前这么摇摆了起来。
高鹏忽觉眼前这东西煞是眼熟,没个弹指的工夫,他当即醒悟,出口便狠狠骂道:
“好啊,原来是你这鬼丫头拿走!还来!这是我天刀帮的东西,你这邪魔歪道没资格碰它!”
水轻烟听他出言不逊心中自然有气,可她偏不跟高鹏恶言相向,反而无视于他的存在,径自嬉闹玩笑。
高鹏愈见愈恼,当即口不择言口的骂了出来。
“你这邪教妖女,原来不只是杀我师父爱子的凶手,还是个偷东西的贼!”
水轻烟闻言一滞,怒眉而问:
“谁稀罕你们天刀帮的东西?这是拣的。还有,我又不认识你师父的儿子,他生他死,别往我身上赖!”
高鹏冷哼回道:
“那日背后中你一剑的便是我师父的独生爱子。不晓得你剑上动了什么手脚,我师弟他一从外边回来便再挨不住,毒发死了。”他口中只说那日,不知真相的人哪晓得做这下流偷袭行径的是他天刀帮的人?经他口中这么一讲,倒似做恶的真就是她水轻烟。
水轻烟怒声说道:
“谁剑上喂毒?你乱栽赃人!”手摇金链,绿玉一翻在手。
“你别信口胡说,她剑上干净得很,才没做那些下流的诡计。”那日林间缠斗,一切状况向云飞最是清楚,见高鹏出口诬赖,他自然挺身而出,为她护卫。
高鹏冷声说道:
“你是什么人,竟敢维护这邪教妖女?”
“我叫向云飞,我……”实心眼的向云飞认真地回答起他的问题。
水轻烟拧了拧眉,断了他的话说道:
“大哥,这些人蛮不讲理,我们别理了,走吧。”
向云飞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便要翻上马背。
高鹏见那传家绿玉就要从眼前溜走哪肯甘心?他呼叫一声,当即大刀在手,揉身便向水轻烟扑去。
向云飞见他二次向水轻烟袭击,心中很是不悦,当下掌势一摆,便与高鹏打了起来。
瞬息之间,向云飞以一双向掌和高鹏往来了四五十招,虽然高鹏手中大刀丝毫没有伤到他,但迭生险象,却已教马背上的水轻烟备感紧张。
“公子爷!接剑!”竹芽儿一翻贴腕短剑,迅速朝他抛去。
向云飞一剑在手当真势如破竹,高鹏虽然大刀在手,这时却占不到一点儿好处,大刀对短剑却开始连显败象,逼得高鹏招招后退。
又过二三十招,高鹏渐感有些应对吃力,他鬼怪心思忽地一转,开口大声叫道:
“你不是要为你师父争武林盟主吗!你该打的应该是马上那个妖女,不是我这名门正派的弟子!”
向云飞闻言微愕,心神微闪。高鹏趁着这个间隙,大刀斜降掠破他右臂袖管,勒出一道血痕。
水轻烟见他受伤挂彩,心中一紧,疾声唤道:
“大哥!”
高鹏眼目灵敏,看水轻烟如此焦急的情状,便猜想她与向云飞关系并不寻常,于是又再喊道:
“你要是不杀了这邪教妖女,就算你上到英雄岭、打败了所有英雄好汉也没有人会称你一声武林盟主!”
向云飞全然不解其意的出声问道:“我为什么要杀她?她、她是我的……”
“她是邪教妖女!”高鹏猜想他是要出口维护水轻烟,于是抢白一句,断了向云飞的说话,借以激得水轻烟下场过招,好抢她手中金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