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话刚落,年宗腾双目陡锐,猛地大叫:「进屋去!快!」同一时际,他飞身疾驰,迅雷不及掩耳奔向老翁,将对方整个抱起,又飞快奔回,他长腿勾带,两扇屋门在身后「砰」地紧闭,下一瞬,屋外「啄啄」声连响,三、四根羽箭由门外钉入,露出一半尖锐箭头。
「哇啊~~咱的骡子呀!天老爷……」老翁骡子的肚腹被三根羽箭射穿,哀鸣几声,已倒地不起。
「是谨妃的人?」辛守余拥住辛倚安,急问。
「伏低。」年宗腾神色凝肃,长臂暴伸,忙将姊妹二人揽近。
鼻中嗅到焦味,射来的羽箭上点燃了桐油,两扇木门已然着火。
风助长火势,白烟顿起,年宗腾眉心更拧,心中清楚再过不久,整座三合院便要陷入火海。
「往后门去!」他大喊,一臂挟着双腿发软的老翁,一手揽住两个姑娘。
杜正枫边咳边嚷:「没有后门。快往左边的门走,通到左翼屋子,咳咳咳……那里有门可以出院子。」
年宗腾跟在老人身后,刚穿过一房欲往左拐,一支点火的羽箭「飕」地射破窗子,正巧对住老人颈侧。
辛守余与辛倚安同时惊叫,瞬间,年宗腾长腿疾扬,「帕」地厉响,将那支淬满桐油的羽箭倒踢出去。
「你的靴子着火了!」些许桐油沾在他靴头,火跟着烧起。辛守余心惊胆跳,挣开他的臂膀,蹲下去便要用手去拍熄,却被年宗腾硬生生拉住。
「会受伤的!」
「你才会受伤!」她嚷回去,眼眶通红,又固执地要蹲下身。
年宗腾头一甩,抬起另一只脚在着火的靴上踩了两、三下,再次紧抓住辛守余,吼道:「快走!」
四周越来越热,木材燃烧声越来越响,烟起得极快,呛得人眼泪直流。
「就到了!」杜正枫叫道,抢开通往左翼的房门。
「等等--」年宗腾厉声提点,已然不及,门一开,火舌夹着巨量浓烟倒窜进来,若不是年宗腾反应惊人,立即将门踹回,遂又运劲踢动一只农家常用来贮水或腌菜的大陶瓮压住门板,杜正枫全身上下,恐怕不是只有美髯遭毁而已。
退路被封,火舌四窜,看来冲出去拚斗一场,或者还有些胜算。
「不要!」真是心有灵犀吧!辛守余似是看穿他的思绪,小手紧扯住他,深深望进他黝瞳里,「不要!」
年宗腾恍若未闻,沉声道:「记住,等会儿跟在我身后出去,一到门外就往院后跑,我会设法挡住对方。」他现下担心的,是不知对方有多少人马。
这事太过蹊跷,前几日由京城回武汉途中,他才与那个杀手组织的头儿见面,彼此深谈过,交换了条件,对方现下是反悔吗?
辛守余摇头,拚命地摇头,「不要!」
「听话!」他忽地凶狠起来。
「不要!」
「放手!」
「不要!」
一嚷,她目中又流出两行泪来,眸光却瞬也不瞬,「要挡,我跟你一起挡。」
这姑娘到底在说些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娇娇弱弱,教他捧在掌心里呵护都来不及,她想帮他挡什么?
磨磨牙,年宗腾正欲甩开她的手,一旁的辛倚安突然指着房屋角落稀奇大叫:「伯伯、撑船大哥,有一个洞!守余,那儿有个洞!」
众人纷纷调过头望去,那处角落正是适才摆放大陶缸之处,地面真有一个方洞,有石阶往下,大小可容一人进出,像是寻常农家用来贮存干粮、摆放酒酿的地空口。
这三合院是杜正枫从一对农家夫妇手中买下的,那对夫妇教经商成功的儿子接到江南享福去了,因此这三合院他刚过手不久,大部分摆设和用具全是之前留下,对于屋中结构,他尚未摸透。
「你们两个别再大眼瞪小眼,火势越来越大,先避到下面去吧!」杜正枫开口,拉着辛倚安迅速地爬下石阶,里边竟颇为宽敞且阴凉,地窖壁上还挂着腊肠和风干的辣椒串。
年宗腾先将已咳得半晕的老翁送下地窖,紧接着,他合掌握住辛守余的腰,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那方仅容一人进出的地洞。
「你快下来!」辛守余硬是站在洞口下的石阶上等待,仰着被烟熏红的小脸,直勾勾瞪着他。
「你快下来!」她嚷声中夹带好重的鼻音,又气又急,听见木材烧得旺盛的哔剥声响,火舌已窜烧进来。
年宗腾抿唇不答,他蹲下身来,让人以为他是要跨下石阶,没想到他却推来一块横放在壁角的大石磨,打算将地窖口封起,不让烟跑入。
「不要!」辛守余猛然意会,大步跨到石阶上层,洞就要封住,她吓得探出双臂,牢牢勾住年宗腾伏低的颈项,「腾哥!腾哥!」
「快放开,妳手想被压断吗?」年宗腾大惊,被她和泪的叫唤扯得心一阵疼。这地窖只能由外封住,他若跟着下去,待会儿四周腾烧起来,他们没被烧死也会先被呛死。
「你把我压断好了!」她哭着,手不放就是不放,怕他要强拉她放下,头顶更是奋力往仅余的洞口钻,秀额和眉角擦过石磨边缘,渗出血来。
「守余--」简直就像拿刀刺他胸口。年宗腾炯目大瞠,心又烧又痛,全然无法多想。
推开石磨,他将她拉起。
她扑向他抱住,他顺势往后一躺,两人滚倒在地上。
此际,屋顶上一团着火的干草飞坠而下,年宗腾长腿疾踹,终于将那块大石磨踹到地窖正上方,完全地堵住。
他护住怀里的姑娘往旁边较为安全的角落翻滚,她就伏在他身上,鹅蛋脸脏了,发丝乱了,但眉眼有情,情丝成网,好近、好近地瞅着他,无形地将他团团围困。
「妳妳妳……该死!」后头的诅咒,他是在骂自个儿、骂这整个局势。
他抱她出来,心又悔了。
他应该抱起她后,直接将她丢进地窖里,再迅速将石磨子推上,而非让她一块儿身陷险境。
辛守余却笑了,又哭又笑,把脸儿整个埋进他颈窝,喃喃道:
「若为你死,我心里也欢喜。」
第八章
轰隆--
漫天的飞火,呛鼻的气味,浓灼白烟熏痛双眼,惊人热流在周遭乱窜,像誓死要烤干身体里的每一滴汗水与血液,很痛苦,很难受,肌肤几要龟裂开来,但她不怕……她不怕……
只要能抱紧他,不分离,她不怕……
轰隆--
陡然间,她由那个火红狂烧的梦境醒觉,胸脯不住地起伏,她急促地轻喘着,每一口空气都如此珍贵。
双眸瞪得圆大,好半晌,辛守余似乎还不太清楚现下身在何处,梦境延伸而出,她肤上彷佛还留着高热,直到落霞男装打扮的清雅姿态映进她怔愣的眸里,一方软帕轻触她薄汗满泛的额,才真拉了她一把,将她触动。
耳畔,那沉柔嗓音响起--
「出汗好,多出些汗,身子里的脏东西就跟着排出,精神也会好些。」
「……屋顶塌下来了,落霞……屋顶塌下来,到处都是火……」那是她晕厥之前,最后一幕的记忆。
落霞微笑,「没事了,屋顶虽然塌了,可腾哥抱着妳跃出来,现下咱们行会的屋顶坚实得很,没那么容易塌坏的。」
闻言,辛守余神智倏地收拢,记起那男人密实的怀抱。
「腾哥--」她唤出,随即欲要坐起,脑中却是一阵晕眩,双肩立时便被落霞压住,将她重新推回榻上安躺。
「躺平了,别妄动。腾哥福大命大,好得很,只有几处灼伤,已好生处理过了,倒是妳,不仅呛伤了,连额边和眉角也擦出好几道红痕来。」落霞皱起眉,觉得她鹅蛋脸上那些伤,虽已上过透凝的消肿药膏,可怎么看就怎么碍眼。
待脑中不适稍缓,辛守余掀唇问:「那其它人呢?我杜伯伯和倚安,还有那个受到牵连的老伯伯,他们全安好吗?」
落霞点点头,帮她收拢着散发。
「倚安喝了宁神茶,已经睡下,那位杜神医的三合院被烧得精光,如今也搬进行会里了,至于那位老伯也让人送回家里安养,腾哥还送给人家一辆马车和一笔银两。其实,腾哥抱妳跃出的同时,永昌和腾哥的一位江湖朋友已一块领人赶至,我听永昌说,因火势绵延过大,大伙儿从外头水塘那儿接水过来,仅针对地窖所在的那个屋子灭火,降低热度后,腾哥和其它人便冲进去救人了。」
略顿,她为辛守余盖妥被子,又道:「永昌是因为发觉倚安不见了,忙教底下人分散搜寻,这才一路追到那儿去,至于腾哥的那位江湖友人,瞧起来有些儿邪门,我也不太清楚对方底细……此时,他们几个说不准还待在腾哥房里说话。」
辛守余怔怔听着,忽地道:「我想过去瞧瞧腾哥。」
那着火的屋顶整个塌落,她竟无丁点烧伤,那他呢?
落霞口中的「只有几处灼伤」,到底有几处?又到底灼伤到什么程度?
更何况,他还冒着高温、高热,跑回去救杜伯伯他们出来。
落霞闻言挑眉,嘴唇微勾,「妳要过去瞧他也行,先把安大娘煮的什锦粥喝下,再把我熬的药汤喝完,妳要有力气下榻,上哪儿都行。」她目中一贯静然,嘴角却拉得更高,瞧起来也有些儿邪门,「届时,就算妳想爬下床榻,往腾哥房里去,在里边窝个一整夜,我也没能反对。」
呃……说什么呀?这、这这这姑娘心肠真坏啊……辛守余欲辩无从辩,脸容已红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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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二更天左右,落霞回去休息了,此时房中宁静。
桌上的小油灯尚未熄灭,辛守余收回直视床顶的视线,从榻上坐起。
药汤的苦味尚在舌尖盘桓,她舔了舔唇,跟着将秀足套进鞋里,来到桌边,倒了杯茶饮下,将口中的药味冲净。
深吸了口气,秋末冬初的夜,空气凉寒,她轻轻一颤,心口却翻滚着前所未有的灼浆。
下意识,她莲足往门口走去,跨出门外,循着行会的后院回廊轻缓而去,今晚的圆月当空皓洁,月光温润地照着她的单薄身,隐隐柔抚。
走近位在天井另一端的厢房,纸窗仍透出淡淡鹅黄光线,越靠近门边,里头交谈声越是清晰。
她咬咬唇,秀眉微拧,心想着:都这么晚了,里边的人仍在谈事吗?今日也算受了不少折腾,就算他身强体壮,多少也该静神休息了。
怔忡间,面前的门忽然由里边打开。
辛守余眼眸抬起,心不禁一凛。
身前的男子一身劲黑,五官如刀凿般凌厉冷峻,特别是那对黑眸,无情阴冷,正直勾勾地瞪住她。
不太争气地倒退了一步,她眼中戒备顿起,瞬时间,脑中思绪锐闪,还以为对方是潜入行会的杀手。
粉脸一白,她连忙侧身往厢房里瞧去,恰好对上年宗腾伸长脖子瞧向外头的黝脸。
「妈的你这家伙,别老摆着那张死脸,你吓着她了。」边骂着,魁梧身躯已由榻上掀被坐起。
那冷脸男依旧面无表情,举步跨出门坎,陡然一跃,踩在回廊栏杆上借力使力。
他身躯斜冲,飞上屋瓦,黑色披风在月下张扬,宛若玄翼,眨眼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卖弄……」年宗腾嘀咕了声,视线收回,便见那姑娘立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瞅着他。
糟糟糟!这姑娘不躺在自个儿房里休息,还来这么瞧他?
惨惨惨!他心音八成要开始胡跳乱窜,气息要跟着不顺畅,脑子又要一片空白了。
辛守余没等他出声,径自走入,顺手关起房门,然后静静地来到榻前。
男人此刻的神情脱不了一个「呆」字。
他傻傻盯着,当姑娘独有的软香迎面而来,悄悄沾染了他周身的空气,他鼻息一会儿紧一会儿深,贪婪地想多闻闻那股子香气,可属于正义又君子的另一方却把自己骂个半死、
他龌龊、下流、卑鄙、无耻!
他是好色之徒!
哇啊~~不成、不成!头好晕……他快不成了!
狠狠地吐出口气,他忽地像断线的傀儡猛地往后仰,「砰」一声倒到床榻上。
「腾哥!」辛守余惊愕万分,匆促间,鞋也不及脱去,双膝已爬上床杨跪着,俯身瞧他,「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很痛啊?」
近距离打量,这才发觉他右颊、下颚有灼伤的痕迹,颈项的烧伤还延至单衣里,她心头一震,无暇多思,小手已伸去拉开他原就松垮垮的襟口。
心痛呵……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他双肩和胸膛上有着八、九处大大小小的灼伤,而右肩那一块特别严重,既红又肿,皮都给焦融了,着实触目惊心。
她掩住嘴,怕哭出声来,目眶却已迅速泛红。
「每隔三个时辰就得涂抹一次,你身上的药味变淡了,一定早就超过时辰。」她又吸吸鼻子,吞咽着喉间无形的紧涩,「躺下,我先擦你胸前的伤。」
开玩笑!这怎么成?他炯目瞪得奇大,竟开始口干舌燥。
「不、不用……很晚了,妳快回房里休息,妳把自个儿照顾好,要抹药,我、我自己来便行。」
她还能为他做什么,心底,她幽幽自问。
当一个姑娘家喜爱上一个男人,那男人重情重义,待这姑娘万般儿的好,而生死几回,已非「恩情」二字能解,那么,她到底能为他做些什么?
她不说话,轻垂玉颈跪在那儿,只是吸着鼻子、红着眼眶,无声地掉着泪,这般落泪的方式,十二万分地适合她。
惨惨惨!他真是不成了。
「好、好,抹!我让妳抹!」唉唉……年宗腾牙一咬,终于脱掉单衣乖乖侧躺,干脆连虎背也贡献出来。
辛守余忙抓着衣袖胡乱擦干眼泪,破涕为笑,可一瞧见男人宽背上也留下了点点灼伤,咬着软唇,方寸又是绞疼。
她双膝跪移了过去,挖起冰凉药膏小心翼翼抹在伤上,缓缓涂匀。
房中陷入奇异且静谧的氛围里,她听见他略沉的呼吸,似会传染一般,她的气息也有些儿不稳。
这情景实在太过暧昧。年宗腾直瞪着投显在床榻内侧壁上的两人身影,挨得这么近,不知是他迭着她,抑或是她盖住他……唉唉唉,现下发生何事?这姑娘怎么跑到他床上来了?
他脑中胡思乱想,猛地窜过她在那火烧屋中,硬是抱住他颈项下放,与他双双滚倒在地时说过的话--
若为你死,我心里也欢喜……
她又哭又笑,那千钧一刻,她神情虔诚无比,美得救他屏息。
她有那样的心思,他能理解。
在她心里,定是将他视作大恩人,自觉无以回报,就算要她一条性命,她也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