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提点,年宗腾双眉飞挑。
无奈事情起于呼息之间,快得教人不及防备。
就见那支让他紧握在手的羽箭轻嗤一响,锥状的锐利箭头顿时分离,藏在前端的另一支小箭「飕」地射出。
「姑娘!危险──」
年宗腾大骇,千钧一发之际,另一掌陡地压上她左胸,那支小箭随即由他手背射入,穿透厚掌,将他的大手钉在她胸上。
震惊一波接连一波,冲击着辛守余原就茫然的思绪,顺着黝黑大汉压来的力道往后一倒,她后脑勺「咚」地撞上硬船板。
脑中乱轰轰,左胸亦漫开刺疼,她无暇理会,眼眸依旧瞠得圆大,眨也未眨,直勾勾瞅着他。
「你姓年──年宗腾,你、你便是年宗腾──」
「小阿叔!」乌篷外,公子爷抓起船上绳缆疾挥,打掉不少羽箭,侧首朝篷中狂呼。
年宗腾恍若未闻,掌心一灼,那血中已奇异地混入二人的温热。
「姑娘──」该死!箭仍是伤了她。他粗眉乍拧,不敢动作,怕她箭伤更剧。
忽地,辛守余双手按住他压在胸上的巨掌,怕下一刻,他便要消失不见一般,她压得好紧,对着他喃喃细语:「我寻到你了,阿爹他──他要我来寻你,我寻到你了──」
「姑娘?」
「守余,妳怎么了?守余──呜呜呜──拜托妳别死,守余,我不要妳死,不要,我不要!守余,我不要──呜呜呜──」
倚安挨在她身边哭着,她隐约听见了,视线却变得好模糊,只觉得累,累得没丁点力气撑开眼皮,亦累得再难挤出话语。
当神魂完全沉进黑梦的前一刻,她脑中模糊地想着──
他怎地改口称呼她「姑娘」,不叫小兄弟了?他早瞧出她女扮男装吗?
还有──还有──他的厚掌,怎地钉在她胸口上──
第二章
打更的梆子声清脆响起,夜已深沉。
厢房外,细雨又落,夜风由窗缝渗入,微乎其微地夹带着淡淡青草腥香,拂过房中用以照明的四、五盏灯火,那困在灯油里的火焰受到搧动,纷纷拉长火舌往上窜燃,将厢房里一女二男的脸容映得更为清明。
女子安躺在软榻上兀自昏睡,锦被盖至下颚,仅露出一张鹅蛋形的雪白脸容,原作男子束发的绑巾已然卸去,发似流泉,柔顺地散在枕上,那扇睫在雪肤上投落阴影,鼻唇秀致,自有一股怜弱气质。
年宗腾就坐在榻边,炯目正瞬也不瞬地瞧着榻上的姑娘,他箭伤已然处理,左掌包裹着厚厚的干净布条,右手则抓着一封书信。
信是在姑娘怀里发现的,不仅以漆泥封住封口,信封两面皆涂抹防水的桐油,上头写着两行大字--
年家太极武汉行会
年宗腾 亲启
不及等待姑娘清醒,他以指劲掐碎漆泥,摊开信纸一目十行,里头的内容却教他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另一边,离床榻约莫三大步距离,摆着水杉木做成的雕花桌椅,公子爷坐得四平八稳,好整以暇地卷起葱绿软衫的衣袖,为自个儿倒了杯浓茶。
了得!他就爱这老茶王的厚味儿。再举杯饮过几口,公子爷瞧向赖在榻边发怔的壮硕黑大汉,启唇道:「你大手压住人家姑娘胸脯大半个时辰,还一路由城外渡头飞奔回来,适才落霞帮她剪开衣衫疗伤,你手仍钉在她身上,要说你没睁大双眼瞧她,可没谁相信了,呵呵呵~~反正你是摸也摸过,抱也抱了,不该看的也全入了眼,索性就应了那封信里的请求,娶了人家便是,还踌躇些什么?」
年宗腾倏地调过脸,瞇起锐眸,「你这小子,年家十九代里就属你年永昌嘴巴最毒!」黝黑肤底隐约泛出暗红,由粗颈一路往上冲。
年永昌嘿了声,「要不是瞧在你是我小阿叔份上,我才懒得开口。姑娘家名节最为重要,坏了便是坏了,你想粉饰太平呀?还有,依我瞧,这位辛家姑娘配你,确实有那么点鲜花和牛粪的意味儿,她阿爹在信里硬将闺女儿塞进你怀里,所谓恭敬不如从命,你接受便是。」
他们二人其实是叔侄关系。
年宗腾在年家太极里,是第十八代「宗」字辈中排行最末的子孙,虽仅较十九代的年永昌虚长两岁,但中国人向来论辈不论岁。
尽管如此,这对叔侄也常是叔不成叔、侄不像侄。
开封年家太极在江湖上颇具名望,族众三百余人,现居于开封年家大宅的子孙约莫三十几位,其余若非远游在外,便是散居在各地的行会。
所谓行会,包括的范围甚广,性质也不全然相同,常依照当地特有产物作大宗买卖,例如,设在四川成都的年家行会以药市为主,江南一带则将重心放在养蚕取丝、刺绣织锦,以及茶叶等等,北方便着重在采参与皮毛。
至于武汉的年家行会,因水道纵横,通运迅捷,靠此地域之便,做的正是货物集散、互通有无的买卖。
武汉的年家行会有货船、有仓库、有熟悉河道的老手,这些年在年宗腾手里早已建立名声。
信用佳,生意自然上门,钱财该是滚滚而来,可翻开武汉行会近年来的账本,虽不至于落魄到赔钱地步,也不见有多可观的盈余,思量再三,就只能把个中因由归咎于行会主爷天生粗犷爽朗、没把钱当钱使的江湖脾性。
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现今,年永昌在宗族里已成拔尖的聚财能手,审视各地行会运作之事自然落在他肩上,此次前来武汉,在汉水渡头巧遇刚由武当山返回的小阿叔年宗腾,至于碰上辛家二位姑娘和江河上的那阵箭雨,倒是始料未及。
闻言,年宗腾闷哼,瞅瞅手里的信,又再次注视沉睡的姑娘,片刻才道:「我猜……她并不知晓。」
年永昌挑眉,「不知晓何事?」
「关于信中所提之事。」他语调沉缓,被姑娘沉静睡颜微微眩惑,「这封信封存甚是严谨,漆泥完整,她不可能打开读过。」
「是又如何?辛爷『神算子』的名号响遁京师,说不准已帮你和自家闺女儿合过八字,更说不准,也已得到辛大姑娘首肯。」
年宗腾眉头陡拧,「她与我从未打过照面,怎可能答应这门婚事?」
「怎地不能?」年永昌咂了口浓茶,别具深意地道:「女子的婚姻大事皆由爹娘作主,何况,辛爷在当时定知自己在劫难逃,才会要辛大姑娘带着她那个傻气妹子前来投靠,她有求于你,自然也会愿意委身于你,不是吗?」
「这成什么?落井下石?还是趁火打劫?」年宗腾原已成峦的眉头皱折更深,胸中燃起一把火。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辙。」年永昌双手一摊。他是标准的生意人,衡量事态,早有自个儿一贯的思维。
年宗腾抿唇不语,下颚紧绷了绷,脑中浮掠过不少疑虑。
年永昌忽地咳声叹气:「还说我命好?我瞧你才真命好,无意间和那位名动京师的『神算子』攀了点关系,人家掏心掏肺的,拿你当真汉子看待,临了,还大胆地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送来当你媳妇儿,小阿叔,这可不羡煞旁人?」
「羡你个大头鬼!」年宗腾虎目一瞪。
「别说你没喜欢人家姑娘!就算说了,也是言不由衷。」年永昌来了招「先声夺人」。
「你说够了没?」
「还没。先前上渡船时,你一双眼明里暗里就直往人家身上溜转,咱旁观者清,瞧得再明白不过。」
果然是叔不叔、侄不侄。
暗红温潮布满颈脸,连两只大耳也给席卷,浑身热烘烘,年宗腾猛地立起,魁梧身躯充满压迫感,大踏步走向年永昌。
「喂喂喂,该不是恼羞成怒吧?」这会儿,年永昌可维持不了富贵公子爷该有的闲适从容,嘴角抽搐,下一瞬,襟口被一只巨掌拎得好高。
年宗腾晃着钵大的拳头,警告意味浓得呛人,冲着那张俊脸喷气道:「关于辛爷在信中所提之事,不准你对辛家姑娘透露半句,听见没有?」他适才是太过震惊,一时不察,才教这小子有机可乘,将信给「摸」走读过。
「唔……」
「唔啥儿唔?」他炯目细瞇,哼了两声,又道:「要让我知道你说漏嘴,我保证,绝对一拳送你回开封。」
真要动武,以他长年在外奔波、劳心劳力的状态,怎胜得过自幼精习年家太极,后又人武当山习艺的小阿叔?年永昌咕噜咕噜地吞咽唾沫,点头如捣蒜。
唔……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此刻,还是封口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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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睫掀开,清光眩耀。
缓缓眨动双眸,适应这一屋晴阳,好半晌,辛守余动也不动,仅能静睇背靠在床柱旁假寐的黝黑汉子。
出于本能与长年耳濡目染下的习性,她不由自主地深究起那张脸。
男子双眉浓且长,极具英气却不显严厉,有仁者相。
他宽额饱满,印堂微鼓,兼之两耳厚实,是能享后福之征。
再细究他的五官,生得着实端正,由印堂往下,眉间清朗,鼻梁挺直,而鼻头状如悬胆,修长人中下的双唇略方且厚,暗赭带金,颚下正中处微捺,形成双颚之相,按理,应是感情丰沛、胸怀开阔之人……
想到这儿,她脑中陡然泛麻。按理?按什么理?是阿爹教过、说过,穷极一生钻研的那一套论命之学吗?
单凭几眼,便要推论一人的命运祸福,既要「相命」,亦要「算命」,她原也乐在其中,却是不懂,阿爹机关算尽,为何仍无法为自己趋吉避凶?
她面无表情,却以为自个儿在笑,带着淡淡嘲弄的那一种讽笑。
「醒了?」黑汉子粗犷轮廓忽地放大,她瞧见他的眼,神俊细长,笑时,弯作深邃的两道。
「妳左胸有伤,幸好不深,仅伤及皮肉,我已请人为妳止血包扎了,不过昨晚妳一直发烧昏迷,想是感染风寒。」那对细长炯目直盯着她,关怀之情满溢,问道:「妳现下觉得如何?」
她似乎听不懂他的言语,怔怔然的。
对望着,喉间微紧,她下意识地抿唇轻咳,胸脯随即一阵刺疼,这才陡地将她的神智唤醒,记起汉水江上的遭遇。
那些人追来了,如影随形,他们追来了……要逃呀!
「倚安她……她……呵呃!」痛!她急着从榻上坐起,再次扯疼箭伤。
年宗腾一惊,忙探出粗臂扶持,「辛二姑娘没事,我托人照顾她,没事的,妳躺好,别乱动。」
辛守余气息轻喘,待忍过那阵晕眩,扇睫掀颤,瞧见自己双手如溺水者攀住浮木般,扶在男子强壮臂膀上。
她肤色白皙如瓷,与他的古铜黝黑形成鲜明比较,心中愕然,正欲撤回,却瞥见他左掌结实缠绕的布条,上头还渗出血点,随即,她的记忆终于完整地连贯起来。
「你、你的手被箭射穿了……」而那支箭,原是对准她胸口。
年宗腾低晤了声,不以为意地道:「不打紧,顶多是个小窟窿,擦过生肌膏药,过几天就不碍事了。其实是我的错,没提防箭中有箭,幸好妳胸前还捆着白布,厚厚一大圈,多少也能挡下那支子母箭的力道……」
一时间,他没察觉嘴巴说出什么,只是好生困惑,想着姑娘家是否天生真个冰肌玉骨,总有办法让自个儿闻起来这么香喷喷的。
温潮漫涌,辛守余瞬时间涨红脸容,忙收回手,低垂螓首不敢瞧他。
她锦被下仅着中衣,未加外衫,裹胸用的绑巾早巳解下,有些儿空荡荡,似乎……连姑娘家的贴身肚兜也没穿。
老天!她心中轻呼,将锦被抓得死紧,直抵着下巴。
她已过双十,若以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面言,这年岁确实老了,却还是头一遭与阿爹以外的男子同坐在床榻上,二人间的距离不出一臂,她甚至能嗅到全然不同于自己的粗犷气味。
脚底心彷佛被人拿着羽毛来回轻搔,她忍不住扭动脚趾儿,发觉那怪异的麻痒往上攀爬,忽地钻进心窝,又窜到脑门,教人浑身战栗。
年宗腾不知她心中感受,见她垂首锁眉,小脸红赭,还道她在忍痛。
那种被绞紧心口、胸腔闷疼的诡异感再次升起,他倾靠过去,弯下身急欲瞧清她的模样,未想到这突如其来的贴近会吓着人家姑娘。
她绝绝对对不是故意的。待定下心神,她整个人已缩向床角,怀里还不忘扯着锦被。
可能是他体型太过壮硕,随意一动,便带来不容忽略的压迫感,也或者这短短两个多月的经历,她与倚安东躲西藏走得辛苦,不知觉间敏锐了她所有感受,稍有动静,便如惊弓之鸟。
「别怕,妳别怕,我绝无恶意。」年宗腾连忙出声安抚,迅捷地退回原位,拉开距离。
「我呃……我没想干啥,只是要看看妳的伤。」咦?这话似乎不太对劲儿,姑娘的箭伤在左胸心窝,他要瞧那伤处,不就意味着他想瞧人家软软胸脯吗?
「不不不,我没这意思!我、我我不是这意思,我没、没没要看妳的胸脯,妳明白的,那口子刚好在妳胸脯上,我是要看伤口,不是要看胸脯,其实妳的胸脯我我我只是……只是……」只是啥儿?他左一个「胸脯」,右一个「胸脯」,闹腾不出个所以然来,倒越描越黑。
懊恼!懊恼啊!苍天有眼,下一道雷劈昏他吧!
以往,他再如何愚拙,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在这姑娘面前,他的本事全给狗啃了似的,像头傻呼呼的大笨熊,教他怎能不懊丧悔恼?
他唉唉唉地大叹,搔着下颚隐约冒出的青髭,又是抓耳又是扯发,冲着头部快垂到胸前的辛守余嚷道:
「我虽然压到妳的胸脯,但不是存心的,当时势态紧急,就没能管那么多了。不过妳别怕,我压到就像没压到,妳胸脯捆的布够厚、够扎实,平得很,还有,昨夜脱妳衣衫、帮妳止血疗伤的是我落霞妹子,她是我结拜义妹,也是名大夫,剪妳胸前捆布时,她把妳的胸脯遮得很好,我什么也没瞧见……」
还有比现下这情状更教人尴尬无措的吗?
辛守余越听,越是羞涩难当,到得最后,鹅蛋脸犹如浸在大红颜色的染缸中三天三夜般,红得都快冒烟了。
年宗腾陡地止声,黑底面皮也不禁泛热,心里,他已把自个儿由头至脚骂了一百回。
没事作啥儿猛提她的胸脯?提得他也跟着浑身不自在,难不成……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拚命否认,脑子里其实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