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万紫与千红带着甄富贵出来了。
「老爷,小姐到。」
两人往甄富贵的方向看去,甄老爷不由得惊异地睁大了眼。想不到女儿装扮起来虽然稍嫌单薄了点,可还能看,真是谢天谢地。
嗯嗯,富贵,想不到妳装扮起来还挺像个人。桃红也肯定地赞许甄富贵。
甄富贵一听,原本因头髻太重、头皮太痛而迷蒙的泪眼瞬时凌厉地瞪向桃红,但随即因发髻的重量而咬住下唇,止住欲逸出的呻吟。
年靖春打量着甄富贵。甄富贵虽不若时下妇女那般丰腴,却也有另一番俏丽姿态,不明白为何她找不到婆家,他想起年全曾告诉他的事情,却不太相信甄家小姐有本事能把一群男人吓跑。
流言向来只可信半分,他自己不正是个活生生的受害者么?
甄富贵在万紫与千红的搀扶下入座,每走一步,她都小心翼翼地下让自己踩到裙襬,免得出大丑,可看在厅内众人眼里却成了娇羞的可人样。
年靖春听见身旁站着的年全倒吸口气,不由得觉得好笑。甄富贵没什么缺陷,至少外貌没有,以甄家的名望与财势,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是一门菁英,怎么会无人提亲呢?
「富贵拜见爹亲、年公子。」她发誓一会儿回房就要把头上的东西全拆下来,重死人了!她根本走不了路,真不知道其它小姐是怎么顶着这种头过日子。
「好好,来,喝酒,大家喝酒啊!」甄老爷注意到甄富贵的咬牙切齿,连忙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甄小姐,年靖春敬妳。」年靖春察觉到甄富贵的下豫之色:心中揣想两人亲事已无望,但他仍希望说服甄富贵同他演一场戏。
「年公子客气了。」甄富贵勉强牵动唇角,小心地喝酒,下敢妄动,生怕头上的发髻上整个散掉塌下来。
哈哈哈……桃红深知甄富贵的顾虑,毫不给面子的放声大笑。
甄富贵听见桃红的笑声,巴不得掐死她,但只能掐着手中的酒杯,不能作声。
「也该是让你们小两口单独谈谈话的时候了。」甄老爷瞥眼桃红与甄富贵,生怕甄富贵一个控制不住跳起来与桃红大吵大闹,于是捧起桃红,朝年全、万紫、千红使个眼色,要大家出去。
「这……」年全并不愿离开,但年靖春朝他使个眼色,他也只得恭敬地退下。
厅里只剩下年靖春与甄富贵。
甄富贵很想伸手撑着脆弱的脖子,生怕脖子会断掉,但因年靖春在场,她不知如何自处,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维持形象,只得小口小口地啜饮杯中酒。
「甄小姐,咱们开门见山吧!」他不想久留。
「嗯?」甄富贵瞄眼坐于对面的年靖春,只见他身着一袭做工精细的深红色长袍,头戴纱帽,遮去他的面容,让她只能根据他的语气揣想他的心思。
「在不知道妳不愿与在下结为连理……」
「等等,我……小女子并未这么说呀!」甄富贵忙打断年靖春的话。
他们连话都还没说到,怎么他就知道她不想嫁他呢?
「甄小姐,有些事情,并下需言明。」年靖春见甄富贵慌张的模样,轻声道。
「可、可是我真没这个意思。」甄富贵急着解释,一个猛力抬头,「啊--」甄富贵低叫一声,万紫煞费苦心梳的发髻整个散开,金步摇跟其它发饰叮叮当当掉满地,一瞬间,她由佳人变为疯婆子。
「甄小姐。」年靖春起身,来到甄富贵面前,「妳还好么?」
「完了……我努力这么久,它还是散了……」甄富贵因发被拉到极致又一瞬间放松,头皮前所未有的疼痛让她流下眼泪。
「妳是指妳的发髻么?」年靖春见甄富贵落泪,不知怎么的,一股笑意涌上,他连忙轻咳一声,掩去笑意。
「嗯……万紫弄好久,我一直跟她说不要,她还是不听,现在散了,好痛……」甄富贵擦了擦眼泪,想把那头披散的发丝整理好,但她愈弄愈糟,愈像疯婆子。「公子见笑了。」
年靖春见她焦急的模样,忍不住咧开笑容,但压抑放声大笑的冲动,道:「甄小姐,若妳不介意,不妨由在下帮忙。」
「你肯帮忙,那自是再好不过了,多谢年公子。」甄富贵大松口气,「我最不会弄这些女孩家的玩意儿了。」
年靖春替她整理好发,心中讶于她发丝的柔细,可惜过于柔软的发丝容易纠结,十分不易整理,他动作利落地替她盘了个简单却不易散开的髻。「好了。」
「多谢。」她僵硬的肩颈总算得以放松,「真是对不住,让你见笑了。」
完了,这门亲事这下子真的完了。
「不。」年靖春方才沉重严肃的心情因甄富贵这一搞尽失,「在下有一疑问,只是不知说出口是否会让甄小姐不高兴。」
「请说。」甄富贵抬头看着他,隔着纱帽还真看不清楚他现在的表情。
「方才妳面露不豫,是否乃因发髻太紧之故?」
「嗯。」甄富贵点头,「我很怕它散掉,结果还是散了……」她边说边笑,边掉眼泪,「不过比起之前我在其它人跟前出的丑,今天算是情节轻微的了。」
「哦?怎么说?」他真的好奇她是怎么出丑的。
「今日我不过是发髻散了,我尚有因为育花而把花肥弄得自己满身出来见客,把人吓跑,还有公子因为想跟我去舀花肥整个人跌进……嗯咳……我为了救他,弄得自己满身脏兮兮:更有人邀我去坐船游河,却不知怎么地跌下河,我不谙水性,可也急着想救人而跳下河,结果累得其它人把我们两个救起来,还有很多、很多……」多到她自己都数不清了,她还没说到自己因为讲实话带来多大的麻烦。
年靖春想象甄富贵在其它人面前出丑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是第一个笑得这么开心的。」甄富贵咕哝,「很高兴小女子的丑态让公子开怀大笑。」
「对不住……妳真是个有趣的姑娘。」他很久很久没如此开心了。
甄老爷送来的画卷并未将甄富贵如此灵动的神态绘于其中,对于甄富贵,他有了新印象。若是亲事谈成,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你也忒有趣呀!」甄富贵指指他头上的纱帽,「又不是大姑娘家。」
「在下戴纱帽是为免吓到其它人。」提到自己,年靖春一敛神色。
「那小女子也有一请求,望年公子能答允。」
「请说。」
「能否请你将纱帽拿下?」
「这……」年靖春迟疑了,以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只是他知道拿下纱帽,免不了又是一阵尴尬。
「虽说不知小女子以后是否真会进你年家门,但若我真的入了年家,我们便成了夫妻……」她这话自己都说得心虚,她料想因为刚才的丑样,这门亲事八成又泡汤了,但是她还是要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夫妻日日夜夜相对,你真要戴一辈子的纱帽么?」
「这……妳确定么?」他不是没试过,而是试过的女人都吓跑了,他还想着若亲事谈不成,还要请甄富贵陪他演场戏,因此有所顾虑。
「嗯。」她老早看他那顶纱帽碍眼了。
「这可是妳自个儿要求的。」年靖春语带警告。
「放心,我不会后悔的。」甄富贵朝他绽开一朵笑花。
看见她的笑靥,年靖春不由得一愣。她这一笑,眉额间那朵牡丹彷佛也跟着笑了……他在想什么?他连忙收敛心神,取下纱帽,露出真面目。
甄富贵望着年靖春半毁的脸庞,倒吸口气,不经思索地说:「奶奶的天爷呀,真恐怖!」
「瞧。」他倒不介意甄富贵如此直言,她还是第一个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讲的人,「妳吓到了吧?」
「吓到是一定的……」甄富贵点点头。
年靖春哈哈大笑,残毁的半边脸因他这一笑显得更加狰狞,「这倒也是。」
他半边脸全是因刀伤未曾好好治疗的疤,与新长的肉混在一起,看来十分可怕,比起他毁去的半边脸,另一边相对赏心悦目许多,但另一边完好的脸并非毫无瑕疵,而是带着浅浅小小白白的伤痕。
「是谁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将你的脸伤成这种地步?」甄富贵伸手想碰年靖春的脸,但年靖春飞快地后退一大步,甄富贵这才发现自己踰矩了,「真是对不住,小女子踰矩了。」
「不,比起其它人,妳是最诚实的。」年靖春戴回纱帽,回到自己的座位,「甄小姐,今日相见,年某大开眼界,感受到与画里完全不同的妳,这实在是年某之福。」
甄富贵见他又戴回纱帽,原想请他不要戴,可话一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小女子才是……」甄富贵困窘地微微一笑,想着亲事又再次毁在自己手里,嫁不出去是其次,但她觉得年靖春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与他无缘。
「来,年某敬妳,先干为敬。」年靖春望着甄富贵藏不住心事的容颜,觉得万分愉快。
甄富贵也一干而尽,「年公子豪爽,富贵祝你早日找到一位好姑娘。」甄富贵将酒杯斟满,「富贵先干为敬。」她一口仰饮,因喝得太急有些呛到。
「甄小姐,妳还好么?」年靖春关心地问。
「没事。来,年公子,接下来该敬些什么好呢?」甄富贵想了想,「就敬你我今日有缘相见吧!」
「好,敬妳我今日有缘相见!」年靖春脸上的笑容未退。
「用酒杯太碍事,小女子以壶敬你。」甄富贵豁出去了,拿起酒壶便一阵狂饮。
「好!」年靖春哈哈大笑,也拿起酒壶来喝。
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中间甄富贵还唤人送酒进厅,最后两人还拚起酒来了,直到甄老爷因为担心两人踅了回来,一进厅,就见满地的酒壶,而甄富贵与年靖春两人还未见醉意,仍互相敬酒。
「这……这是怎么回事?」甄富贵的酒量甄老爷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年靖春也是海量。
「爹,我跟年公子在喝酒……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喝得这么痛快!」甄富贵脸颊染上晕红,但人是清醒的。
「甄小姐酒量惊人,年某今日真是喝得开怀。」年靖春就算喝酒,纱帽还是安安稳稳的戴在头上,他微带醉意,人还很清醒。
他已经是有名的海量,没想到天下还有人能跟他喝到平手,这让他有种可以开怀畅饮的畅快感,也因此放开心喝了不少,他好久好久没这么喝了。
这甄富贵忒有趣,他可以想见若是娶了她,他未来的日子将不会无聊,想着想着,他不由得笑得更加开心,那张脸也更加狰狞,只不过隐于纱帽下,因此无人得见。
「主子,您没事吧?」年全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如斯轻松。
「没事。」年靖春站得稳稳地朝甄老爷与甄富贵一揖,「甄老爷,叨扰了;甄小姐,还望他日有机会与妳再次畅饮。」
「不打扰、不打扰。」甄老爷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年靖春,他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喝的跟他家富贵一样多。
「好,年公子你下回来洛阳一定要找我。」
「在下告辞。」年靖春再朝两人一揖行礼后,便离去。
甄老爷盯着年靖春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听闻有重物倒地的砰然声响才回过神。
「富贵!」甄老爷朝声源望去才发现是女儿昏了,忙弯身扶起她,「富贵,妳还好吧?」
甄富贵睁开醉眸,「阿爹啊,那年靖春……酒量了得……女儿第一次喝得这么痛快……」
「唉,阿爹让你们独处是要你们好好聊聊天,怎么你们聊着聊着却拚起酒来了?」
甄富贵低下头,半晌才道:「阿爹,对不住,女儿大概要让您养一辈子了……」她双颊嫣红,吐出的气息有酒的芳香,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失落。
「唉,我想也是。」好好一场相亲宴,她硬是有本事弄成拚酒大会。甄老爷召来婢女,要她们带着甄富贵回房歇息。
稍后甄老爷回到房里,对着桃红叹息,「桃红啊,我真是教女无方,是个失败的爹……」
老爷,你别沮丧呀,这样不好么?将富贵一辈子留在身边,我们都有个伴啊!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看得出富贵嘴里总说嫁不出去,但她还是很想嫁得良人的。」甄老爷知道年靖春这一走,是不会再回头了。「男人容貌毁去又如何?年靖春腰缠好几贯,再怎么不好看,总会有女人肯嫁的;可咱们富贵嘴真了些、性格直了点、年纪大了点,可能很难找到欣赏她的人,但要她一直伴着我这老头也不好,不是么?」
老爷,天无绝人之路,富贵的好,要留待有缘人,兴许这年公子并不是富贵的有缘人啊!
「妳说的是。」甄老爷倒也洒脱,并不执着于年靖春,上榻而眠。
桃红见甄老爷看得开,便开开心心地散发香气。只要老爷开心,她就开心,至于甄富贵,她还真理不了那么多。
谁让她是老爷养出来的呢?生来就是要爱老爷,其余的,都是爱屋及乌。
第三章
就在甄老爷、甄富贵以及甄家上上下下都以为甄富贵又自毁了一次亲事时,令所有人意外的,冬至一过,年靖春便带着喜娘前来正式提亲。
年靖春到达时,甄老爷正在跟桃红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边听帐务管事的报告,而甄富贵正在花房里忙。
甄家上上下下一如平素的悠闲,刚巧冬至这几日都没下雪,太阳还露了脸,因此庭园里还可见婢仆们将棉被拿出来晒太阳的景象。
是以当年靖春来到,喜娘开始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要提亲时,甄老爷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到剧烈的咳起嗽。
「咳咳咳咳……妳、妳说什么?」甄老爷严重怀疑自己老了,竟然听见喜娘说年靖春要提亲,「提、提亲?」
「哎呀,甄老爷,这是喜事啊,长安的年当家特地前来向甄小姐提亲,他十分欣赏甄小姐,希望甄老爷能同意他与甄小姐的婚事……」喜娘接下来拉里拉杂讲了一堆话,什么「甄小姐美丽大方」、「甄小姐气质出众」、「甄小姐温婉柔美、出得厅堂」……等等。
但这些话甄老爷全都没听入耳,他瞪大眼,盯着年靖春,惊讶地开口问:「年、年公子,这是真的么?你、你真的是来提亲的?」
老爷,年靖春他不是不要咱们富贵么?怎么会来提亲呢?桃红也愣了,他们都以为年靖春会一去不回头。
「我也不知道,他不是嫌弃富贵么?」
「甄老爷,您是否对在下有所误会?」年靖春听见甄老爷的「自言自语」,制止喜娘再说下去,如此问道。
「啊?」甄老爷回神望向年靖春,「你上回来洛阳后,就没消没息,我们以为你、你不愿意娶我们家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