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啊!」她欲言又止的平静激怒了石天威,他急欲用自己的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来掩盖心里对她的渴望和刚才的激情相拥所带来的强烈感受。「怎么不说啦?难道就是妳这种欲说还休令那些男人为妳成痴?」
见她依然沉静不语,石天威更恨了,于是刻薄地说:「喔,我应该告诉妳的,一年内我会娶淮南检察使杨大人的女儿,她年方十八,纯洁美丽……」
船儿摇动,远处传来船工们的号角声。天地仍然在,阳光依然明媚,河水依然清亮,可是薛惠心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存在了,她所有的感受都在他充满恶意的话语中变得难堪,她只想吐。
她深长地吸了口气,看着窗外说:「我先恭喜你。」
然后她站起身转而面对他,道:「我也应该回答你。是的,我是薛惠心,无论你如何看待我,我都不在乎,因为在你心里,你早已将我定了罪。但我没有改变,我还是十八年前你要娶的那个心儿,还是三年前你不要的那个心儿,我的忠诚永远都在,我没有背叛过你,一丝一毫都没有!那颗虎牙,七岁练功时摔掉了。」
说到这,她喘了口气,又道:「三年前,我不明白为何你突然悔婚,今日我仍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你口中那个淫荡邪恶的女人。你不娶我可以,但绝对不可以随意中伤我的名节!」
薛惠心一番义正词严的话没唤醒他的良知,倒激起了他的怒气。「名节?妳如果懂得名节,就不会放纵自己!三年前若非朋友亲口告知,我差点就娶了个婊子,戴了绿帽子!」
「你在说什么?!」她心一凉,拧眉问他。
「妳还想骗我!」见她一脸无辜样,石天威怒火攻心。「实话对妳说,石家迎娶妳的花轿都备好了,我却从朋友口中知道妳竟是那样下贱的女人!扬州茶商孙君妳还记得吧?风流倜傥的司马公子妳也该不会忘了吧?他们可都曾是妳的裙下之臣吶,妳骗去了他们的财物,又投向别的男人,这难道会假吗?」
明白了他遗弃自己、鄙视自己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传闻,薛惠心悲愤交加,恨声说道:「你……你仅凭道听涂说就定了我的罪,断了我的梦,毁了我一生的快乐,而我……对,你说得没错,我是该死,我该死是因为我居然还想着你,还把你当好人看!我真的该死!」说完,她破窗而出。
r。心儿!一以为她投湖自尽,石天威慌了,大喊着扑到窗边,却见她正踏波而去,白色的衣裙随风飘扬,在这水光潋艳的湖面上显得格外动人。
湖边的过往游人都惊奇地纷纷驻足观看这一奇景。
石天威浓眉紧锁,耳边一直回荡着她绝望的声音。
「难道是我错了吗?」他自问。
看着空荡荡的水面,石天威的心回到了那个改变他命运的时刻……
那时的他是多么欢喜,因为他要娶妻了,想到终于要将那个在他心里藏了十几年的小丫头娶进门,从此不再与她分开,天天听到她呼唤「天威哥哥」的声音,看到她永远不能安静的活泼身影,他的心就快乐得要飞翔--
那天,平常多有生意往来的朋友与他相邀到酒楼去痛饮一番。通常他是不去参加这种富家公子聚会的,但那天由于心情好、生意顺,他慨然允诺了。
美食名曲之间,酒酣耳热之时,座中的孙君竟唉声叹气起来,令他大感诧异。此君乃扬州城知名的阔公子,年轻有为,风流俊逸,家中更有美妻娇妾相伴,为何还如此憔悴失意?
同座的司马公子立即为他解疑。「石公子不必理会他,孙兄近来情场失意。」然后又转向郁郁不乐的孙君劝导:前人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你我兄弟今日相聚,可别让女人坏了兴致。再说那位『珑玉园』二小姐说不定此刻正与某君花好月圆呢!学学在下我吧,去了那位二小姐,不是又来了仙姑娘吗?男人嘛,该洒脱点!」
「是啊,美女处处有,钱财还会来,别那么死心眼……」其它同座纷纷打趣着安抚失意的孙君。
石天威却早已听不进他们的话,他的整个心思都被司马公子那句「珑玉园二小姐」拴住了。他震惊得全身绷紧,幸好酒气掩盖了他乍然而变的神情。
「唉!」孙君一声叹息,落寞地说:「她简直是个狐狸精!沾上她的男人没有一个不破财失心!都说她跟了个妖尼学艺,擅长勾魂术……唉,美色难忘,破财难免啊!」
「孙兄放宽心怀吧!你只损失了几百两银子,几箱首饰,小弟可是连家底都赔上了,也不过与她一夜春宵……」
石天威再也听不下去,打断他们问道:「各位所说的女子是扬州人氏吗?」
司马公子一笑,摇头道:「不,幸好那位二小姐家居润州京口。要是她在扬州的话,这里的烟花柳巷就得改行,青楼里的姑娘们就得失业啰!」
此后,石天威的耳聋了、心寒了,当晚,他立即对爹娘宣布他要退婚!
爹娘的震惊与反对可想而知。家里价值不菲的青瓷花瓶在爹爹的怒气中化为粉末,娘的眼泪几乎将他的意志摧毁,但是他宁死也不能改变主意,也不说明原委。因为他觉得心儿的背叛羞辱了他,他连提都不愿再提起她,而且他要反击,要将她的自尊--如果她还有一点自尊的话,当众踩在脚下!
最终,爹娘妥协了,其实是娘对他妥协,而爹对娘妥协了,谁叫他们仅有这么一个独苗?
他知道自己这样逼迫爹娘是不孝,可是如果他娶一个荡妇进门,那将是石家上下的不幸,是更该死的大不孝!
此刻回想起当初的一切,他更坚定地相信自己没有错,孙君、司马公子等都是他自幼认识的朋友,虽兴趣不尽相同,但彼此了解。他们何故要编瞎话做损人不利己的事呢?不,他们不会说假话,说假话的是心儿。
可是想到那对清亮的眼里盈满的泪,他的心又动摇了。想了想,仍摇头道:「今日的她或许是真的已经知错改过了,可是过去的事毕竟是发生了,我虽喜欢她,却也不能为了她而令家门蒙羞啊……也许,我可以和她商量出个办法。」
想着,他的心开始活络了,自信的笑容再次将他的愁容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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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当薛惠心从苏州姊姊家回到「珑玉园』时,却被眼前意想不到的情景弄得惊愕不已。
只见在她卧室门外,哑伯与石天威像老僧入定似地面对面坐着,哑伯手里还握着那根曾击晕石天威的大木棒,两人的眼里都有一种想撕裂对方的凶恶眼神。
「你、你们在干什么?」薛惠心纳闷地问。
「心儿!」一听到她的声音,动作敏捷的石天威立刻跳了起来,抓住她的手,彷佛害怕她又消失了似的。
见他突然改变态度,眼里又有了温暖的笑,薛惠心觉得很奇怪,怕他又使坏,忙挣脱他的手。
不甘示弱的哑伯此刻也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将木棒插进他们两人之间,嘴里「哇哇」地叫着。
「老家伙,走开!」看来石天威也是耐心用罄,他拉着哑伯想把他推开。
「石天威,你放手!」见他粗鲁地对待哑伯,薛惠心火了,一掌打掉他搭在哑伯身上的手,一边恼怒地对他说:「你跑到我家来撒什么野?!」
「是他不告诉我妳的去处,又不让我进妳的房间,我们都这样耗了三天了!妳说他该不该揍?」
「不该!」尽管听到他说他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让她大吃一惊,但她还是毫无保留地支持哑伯。
她看看他英俊的脸上满是胡须,眼里也显露出疲惫的神色,不由心痛。再转头看看哑伯,他的背似乎更加弯曲,而他本来就苍老的面庞更多了几道皱折,显得憔悴不堪,但他的眼睛依然如山鹰般机警。
薛惠心感动得心更痛了。
她搀扶着哑伯,要他去休息,可是哑伯竟然甩开她的手,将木棒夹在腋下,对着她情绪激昂地比划着,嘴里还不停地叫着。
她只好回头对石天威说:「你走吧,我有事要对哑伯说。」
「不,我不走!等了三天,我可不是等妳这句话的。」石天威蛮横地说。
薛惠心只好又回过头去对哑伯比划着。
石天威年少时常常来此地,与哑伯曾经很亲近,仍能看懂他的手势,他明白哑伯是在警告他的小姐要提防这个「登徒子」,而心儿的手势,他就看不太懂了,可从她泪眼迷蒙的样子看,她在解释她与自己的关系,并要哑伯安心去休息。
可是哑伯不买帐,仍然拚命摇头,恶狠狠地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石天威。
薛惠心叹口气,放弃了劝说。她将房门打开,让他们进去,可是石天威尚未动身,哑伯已经横在门前,手举木棒大声叫嚷着,似乎在警告石天威若敢迈进心儿闺房一步,他就一棒打死他。
石天威不屑地看看木棒,说:「我早就想将这根该死的木棒折断了。」
「石天威,如果你敢伤害哑伯,我定与你誓不甘休!」站在哑伯身后的薛惠心看出他正蠢蠢欲动,便厉声喝阻他。
「那妳让他走开!我有事要跟妳说。」石天威也大喊。
「就这样说吧!」
「不行,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们得找个安静的地方。」
薛惠心没好气地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找你冰清玉洁的杨小姐说去吧。」口气里带着的浓浓酸味连她自己都惊诧,俏丽的脸蛋霎时变得通红。她急忙转身,想掩饰自己的窘态。
可是石天威已经看见了,他的脸色顿时缓和,声音也放柔了。「没想到心儿也会吃醋。」
薛惠心还来不及回答他,哑伯又大叫起来,他听不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是看到石天威脸上突然扬起笑容时,他愤怒了,他绝对不能再让小姐受伤害!
而石天威也立即「还以颜色」,对着他龇牙裂嘴地乱叫,激得哑伯眼都红了。
对他们孩子似地斗气,她无奈地摇头叹气,最后只好将屋内的芦苇席拿出来铺在门口,示意哑伯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再对石天威说:「你也坐下吧。」
石天威立即笑嘻嘻地挨着心儿身边坐下,不料被哑伯一棒打在屁股上。
「哎哟!」猛然吃痛令他本能地往旁边一躲,跌坐到了离心儿稍远的地方。不由恼怒地揉着臀部,狠狠地盯着哑伯。
薛惠心没想到哑伯竟然敢出手打他,先是吃了一惊,又被他狼狈尴尬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石天威停住了手,定定地看着她的笑靥,怒气全消地说:「妳真该多笑笑。」随即又对哑伯道:「算了,念在你忠心护主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了。」
挨哑伯一棒,又被自己嘲笑,薛惠心本以为石天威这下是不肯善罢罢休了,未料,他倒大度。不由心中暗喜,看来他还是有敬老之心的。
「行了,快说吧,你想说什么?」薛惠心一边问着,一边对哑伯比划,将她的话翻译给他听。
见此情景,石天威也无可奈何,只好言归正传。
「三天前,我一从扬州回来就带那两个女人去见秦大人,目前三桩血案的主犯百残、林彦忠已死,就不说了;冯桂花已经认罪,将与百忌一道押解入京。林夫人因认罪态度好,又揭发了凶犯,故而从轻发落。对秦大人来说如期破案他自然是高兴万分,但我们还有个尾巴要处理,那就是长毛。他是契丹大汗的军师,不会就这样空手回去的,我担心他在探得妳已经寻回『博山炉』的消息后会对妳不利,看来他们对此宝是势在必得,所以妳得时时小心。」
见他关心自己的安危,薛惠心的心里五味杂陈,抑制着激动,她冷静地说:「谢谢你。」
石天威笑道:「谢什么?我们是伙伴,自然应该互相关照。」
「伙伴?对,伙伴,仅此而已!」她心底泛起浓浓的苦味。
三天前她带着「博山炉」回家后,就将案子有关的一切都告诉了哑伯,只除了与石天威在小船上的一节。将失而复得的「博山炉」收藏好后,她就到苏州看望姊姊,并将家传的钥匙一并交给了她,要她和姐夫回珑玉园接下薛家的事业。
姊姊自幼承袭了爹爹的才能,是个既能赏玉品古,又拥有玉雕功力的好手,由她接管家业,是最合适的。
得知血案的详情,姊姊及方家既伤心薛家的不幸,也高兴她终于将凶手绳之以法,又找回了失窃宝物。同时对她要他们回来继承珑玉园的建议也表赞同,毕竟薛家百年的基业得来不易,自然是应该发扬光大。
而对天威,她已决定要将船上发生的事忘掉,忘掉那些羞辱,忘掉他将要娶杨小姐的事实,准备回普陀山伴随师傅度过一生。尽管很难,但她必须那么做,他已经不再是儿时那个温柔多情,关爱她的天威哥哥了,他变了,变得无情而专横,他居然轻信别人的话,却不愿倾听她的心声!
可是一边说要忘了他,他的身影却如同千年盘石般牢固地盘踞在她的心头。被挽留住在姊姊家的三天中,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而今天回来一看到他,所有他施予自己的羞辱相痛苦就被全然忘记,整颗心只充满了喜悦。而他却不过是当自己是个「伙伴」而已。
她该怎么办?她该用什么来拯救自己的心?!
因为她一直都将他们的对话比划给哑伯知道,所以哑伯此刻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些,但他仍谨慎地盯着石天威,不许他有一点点冒犯小姐的动作。
而石天威的眼睛一刻都离不开心儿的脸,分开这几天他时时想念的人都是她,他忘不了她的任何一个细小动作,甚至她冷冰冰的的表情也令他怀念不已。他觉得自己是离不开她了,而他相信只要他接受她,她是一定会跟着自己的。
三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直到石家客栈的杂役送来精美的晚餐。
哑伯和石天威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招待,毫不迟疑地竟相打开食盒就吃。哑伯手中的木棒仍未放下,却并不影响他吞咽的速度。
薛惠心惊讶地张大了眼,问石天威:「你都不回去吗?」
「不!」石天威一边大口嚼着咽着,一边回答。
「每天三餐都是他们送来吗?」
无人回答,只有那个送饭的杂役以微笑回答了她。
薛惠心简直难以置信这会是名扬江淮的青鹤剑传人,鼎鼎大名的石少庄主会干的事:窝在一座坍塌的废墟中,与一个耳聋口哑的老人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