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给忘了呢……小时候,十三弟最爱缠着她说故事。
一股柔软的倜怅流进她欲伪装成铁石的心房,她想起十三弟年幼时那张不解事的天真笑颜。他们虽不是一母所生,却意外地投契。
自小起,父亲就不让十三弟在众人面前露脸,他像是白杨庄的阴影,当时他们都不知道原因。十三弟因此而落寞寡欢,到他身边去安慰他的,除了九弟之外,就只有她了。
那段时间里,她说了许多的故事。我是鸳鸯,这恰恰属于其中一个,关于青莲花的故事--关于某个为了维护妻子对美貌的执着,前去盗取那象征着祝福的优钵罗华的男子。
优钵罗华,正意味着初绽放的青莲花。
那名男子在窃取的过程中来不及逃走,因而暂时藏身青莲池中。他本想好了要模仿鸳鸯的叫声蒙骗过去,但是当主人走来,他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大叫「我是鸳鸯」,因而自曝身分,遭到逮捕。
当时,旁边的九弟还淘气地学着鸳鸯的叫声逗十三弟开心……如今回想起来,这分明是一种恶兆。预警着十三弟短暂的年华。
柳陌敛下眼睫,她心中昭明,含笑召来茱儿,当是午后游园。
这寒玉庄中的青莲池仅有一处。
临去之时,茱儿替她要将焦尾琴收起,柳陌突然出声制止。
她走到焦尾琴前方,执起琴身,而后,将它拋上空中--她不看它,但掌面推出一道风劲,焦尾琴重新落回桌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已断成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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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山碧回来,看见他的妻子仍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飞雪。
「还没睡?」他问道,既碰上了面,总得寒喧几句。
「嗯。」柳陌转过头来,看见丈夫正解着披风,她也不动作,依旧坐在她窗边的榻上,「我有些话想问你。」
「妳说。」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说的是不是真的?」柳陌轻拂着自己完全未扎起的长发,挑起发上落雪,看似问得阑珊。
山碧被这话触动,像是过去的所有甜蜜一起涌上了心头。但是他的心中有一道锁,妻子吞药的举动将它缠得更加死紧,而她曾经留下的补句,更令他不由得感到荒谬。她既以诗句否决了他的誓言,又何需特地提起来嘲弄他呢?
然而,他也不想再出言刺激她让她情绪波动,因此只是沉默。
「谢谢你的温柔。我想我是懂了。」柳陌扬眉一笑,「人都有他的本分,什么都别贪。你……」她眼中饱含深意,望住山碧,「恨我也好。」
山碧模糊地猜想着她这样说的用意,他不经意的视线扫过屋内的角落,看见了被随意拋下的那两截断琴。
--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
恍惚地,山碧察觉到有些他所未知的忧惧,正如野火一般,朝着离离原上草快速蔓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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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此时找上我,难道真能不计旧恨?」说话的是名拥有低沉嗓音的中年男子;他背对着另一人,话语回荡在石室中更显幽深。
一处隐密的地窖,厚重的石门将内外一切声响阻绝。
「江湖打杀本是常情,旧恨更不是现在我所关注的东西。」回答的是一名青年,摇曳的火光照得他深刻的轮廓更加魅惑难分。「我这趟来是要告诉你,我可以不计利益报酬与你合谋出兵。」
「我为什么要与你合谋?」中年男子轻嗤,轻摇轮椅转过身。「世人皆知白杨、寒玉两庄于今年联姻。洗庄主,您可是故意要挑拨我们两家友好的关系?」
「哈!明人不说暗话。杨庄主,你连女儿都牺牲了,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洗尘寰扬眉,「如今攻不下洗华庄,我想,或许您也会愿意改变策略?」
「是吗?」杨允朝但笑不语。
「寒山碧可以给你的东西,我洗尘寰一样可以。」
「哈。」闻言,杨允朝沉默半晌,突然笑道:「不瞒你,我手上已有寒玉庄最为机密的把柄,要打下寒玉庄,只在指掌之间。」
「机密?是柳陌说的?」洗尘寰听见他的话,平静的脸容闪过一丝激动,随后眸光更加坚定。「既然你早已布下她这颗棋,何不趁此佳机行动?上回攻打洗华庄造成白杨、寒玉元气大伤,如今你若与我共谋,定是如虎添翼。」
杨允朝听着洗尘寰的话,沉吟不语。他的确已掌握了青莲池的秘密,但是洗尘寰也没有说错。近年白杨庄势力有消退之忧,加上骆山之役全力一击却损兵折将,要单独打下寒玉庄,他其实并无把握。
今日洗尘寰找上他,他惊讶,却也认为可以一用。
「说出你的条件。」杨允朝问。他当然不会傻到相信洗尘寰一无所求。
「你的三女儿。」
「柳陌?」杨允朝一声笑,原来这就是他这么主动的原因。「你真是不死心。她都嫁给寒山碧这么久了,你还想要她?」
「拥有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一想到她,他的眼神柔和,轻轻道。
「哦?」杨允朝眼光游移,没有放过他的表情。「你的眼光不错。柳陌是我最珍爱的掌上明珠,她的价值不会低于寒玉庄。」
闻言,洗尘寰收起心思。「杨庄主这是答应了吗?」
「十二月初七,会合地点我再通知你。」
「痛快。我必定全力配合,打下寒玉庄取寒山碧的人头!」
「等等。」杨允朝闪过一抹精光。「柳陌要求,放过寒家姊弟。」
「不行。」洗尘寰斩钉截铁道。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杨允朝抚抚长须。「总不能要我这做爹的言而无信吧?」
「寒玉庄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唯有寒山碧的人头--是我的。」
「这怎么行呢?」杨允朝皱眉,苦恼地说:「这样一来,那我与你合作的结果可是连女儿的心都输掉了,她可是我最娇宠的女儿……」
「除了这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哦?是吗?」目光对上洗尘寰,虽然不知为何他如此执着,但……杨允朝吸了一口气。「你愿意用洗华庄来做聘礼吗?」
乍听,洗尘寰挑眉。早知杨允朝这老狐狸的性情,但还是想不到他这么贪。
见他迟疑,杨允朝轻笑。「算了,看来柳陌在你心中的地位还是比不上……」
「我愿意。」他笑着答,眉宇之间无一丝痕迹。
寒山碧死,他就能给她三书六礼。只要有了她,事业他可以再拼。
他短短的答复不知该说是在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内,只是杨允朝在听见他这样说时,还是掩不住讶异,而后又满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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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愁夜的黑幕铺天盖地。肃风大作,火光向四面八方扩张它的疆域。
男子支剑,手按心口。他素来很少与人对战超过半个时辰,但眼下局面,岂容得他喘息?如潮水一般窜进的黑衣蒙面客,杀之不尽的仇敌。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谁家的小女儿在这时候还唱着歌……他一阵闪神,但仍及时反应过来,推剑挡住当头的一击,格退黑衣人的力气,随后再横砍下一剑。
接着飞快掠过矮栏,他赶到旁边的妇孺周围,将他们身后的黑衣人立时格毙。
「快走,这儿不能待!」
仓卒说着这话,他却几乎要呕出血来,心头的鼓动益发剧烈,每撞击一次,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连他自己都不能够担保还能感觉到它的下一次律动。
如枯兰哪……他岂不是正燃烧着残败的生命,为着能拖一刻是一刻的生存?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岐击剑生铜吼。」
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即使是攻打洗华庄那次也不曾,尤其这些鲜血还是从他每天一起练武的同门身上流出……
杀。他的耳朵里只听见这个字眼。
飞翼般盘桓的白绸衣袂,透染着刺眼的腥红。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贯宜阳一壶酒。」
酒滴黄土。酹亡魂。
但是杯酒洒向地面,只发出了哀沉的低音,随后就连一点湿痕也看不见了,又何曾真的到了九泉之下?不过是生者的痴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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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轻哼着歌,她安分地坐在屋内,耳听着外头杀伐之声。门外的骚动,逐渐向她靠近。她终于合上窗扉,取出收藏在床底下那尚不及送到铁匠手中的剑匣。
抱起剑匣,她推门出去。屋外是奔走的人潮,脸上凌乱地布满恐惧与惊慌。她熟悉那些面孔。无论是寒玉庄里的仆妇家丁,抑或是弟子的眷属儿女。
她入江湖日久,却是第一次这样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自私与残忍。
人群将她卷入,从一张又一张的脸孔之中,她抱着剑匣朝着与他人相反的方向前进。这剑,要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即将倾颓的寒玉庄任人践踏。
走进寒玉庄的深处。她等待的,是一个将所有迷津点破昭告的时刻;同时,也将与她名义上的丈夫正式诀别。她试着让脚步明确,因为她从来不下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她不要这次成为唯一的例外。
爱情?那种东西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柳陌?」出神之际,一只手臂攫住她,阻挡了她在刀光剑影中的盲目前进。
「山碧……」乍见来人和他满身的血污,杨柳陌却不禁心房震颤。
怎么了?妳在这儿要找的不就是他吗?为了要告诉他一切都是妳的阴谋,为了让他将妳恨得彻底……
可是,率先出口的却只是一句如释重负的喟叹,「你还活着……」
「别说这么多了,妳快跟我走--」正说话,后头却劈下一道剑光。
「小心!」山碧连忙回身以剑格挡,但是这蒙面人的内力似乎远胜之前所有交过手的刺客,他仅能够挡住一击,剑再交锋,竟是应声而断!
「山碧!」柳陌惊呼,而蒙面人见此佳机,更是身手伶俐毫不留情的往山碧刺来。
锵地,山碧倏然夺过柳陌怀中的剑,挡住这足以致命的一击。下一刻,他已将妻子推往战圈之外,再接这杀意凛冽的蒙面人好几招。
虽然伪延陵仍是绝佳利器,但来人招招狠,他虽避得过,却还是摆脱不了。
擅用的玉笛在此时发挥不了作用,长时间的混战更让他耗尽心力,加上忧心身后女子的安危,他只觉脚步愈来愈虚浮……
突然见蒙面人一闪,脚步轻巧往杨柳陌掠去。
寒山碧心一惊,担心对方朝柳陌下手。他慌乱侧过身,欲格开蒙面人的手劲。
然而出乎意料,蒙面人掌气竟回过,直直打向他的心口!
「不要!」见丈夫毫无防范地承接了这一掌,杨柳陌脸上血色尽失,见蒙面人正欲趁势再补一掌,她已无法思考其它--
她一个跨步挡在他身前,正准备受这不及避开的一击时,对方却似乎有些错愕,竟在最后一刻偏了掌气,一个落空,气势拂过她的肩。
她没有多想。
「柳陌!」同时,不远处响起另一蒙面人焦急的呼喊失声。然而那人一出声,却让寒山碧整个人怔住。
这--这分明是杨家老大的嗓音!
他不会错认的……山碧抬头望向妻子,眼里充满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
然而比他的怀疑更快,一把剑在混乱中已经架住杨柳陌的脖子。
「若要她活命,就放下武器。」寒江月一身血衣,不知何时已来到柳陌身后。
此举让方才攻击山碧的蒙面人脚步一顿,望向杨家老大。
「听见没有?叫你们的人退下,不然我就杀了她!」寒江月红着眼喊。
看着众人目光,杨家老大闪过几分挣扎与犹豫。「……不行!」
听见这样强硬的回答,山碧反而松了一口气,然而望向妻子,却见她面容平静。
「大哥,你就照原定意思,不用顾虑我。」在寒江月剑下的她出声,一脸无惧。
山碧顿觉脑中轰隆作响。
「……柳陌?」他震惊地看着她,原定意思?
这是说……杨家早说好的了?捂着发疼的心口,他颤声道:「为什么……」
「我嫁给你,」柳陌偏过头,看着脸色惨白的丈夫,「本就是为了这一天。」
「妳--」
「放开她!」方才攻击山碧的蒙面人忽然出声。「你们已是穷途末路,放了柳陌,我便饶寒山碧一命。」
「原来是你!」惊怒地看着洗尘寰,寒山碧咽下一口喉头的气血,忽然笑起来,「哈哈哈……是我多问了。」他转向柳陌,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光,「我还需要知道什么呢?也难怪妳不要我的成全。」
柳陌心中惊疑,乍听洗尘寰的声音,她也十分讶异,怎么会是他?莫非爹……难怪伤亡比她所想要惨重得这么多……
「山碧!」忽然,寒江月将柳陌往山碧一推,举剑往洗尘寰剌去。「你带她走!我会与你会合!」
「大姊,我不能留下妳!」
「飞光也在这儿。」挡住洗尘寰一剑,江月匆匆道:「你受了伤,快押她走吧,记住,绝不能饶她!」
「大姊……」明白大姊心意,他知道自己需负起怎样的责任,「我等妳!」寒山碧心一定,扣住妻子,在洗尘寰追赶过来之前,往内园最幽深的地方去。
柳陌为他所制,只得随着他的脚步。也好,就让一切背叛都呈现在他眼前吧……
原是最静谧的庭园,如今却因整个烧红的天空而显得诡魅。
杂沓的脚步伴随纷乱的心跳,愈往青莲池,愈撞进柳陌心底。
「过来。」寒山碧面无表情,简短地道,带着杨柳陌乘上小舫,这闲情之物竟在此时成了逃命之钥。他迅速地用缆舫的绳捆住她,看着这个和相遇时相仿的情景,山碧只觉万分讽刺。
划到石桥之下,几个动作按开了机关,只见石桥下缓缓推开一个洞口,他带着她进入,乘上另一艘小舟。
一路上他们沉默着,各有心思。
再转一弯,寒山碧看着另一头,忽然动作一僵--
原该是阴暗的石巷另一端竟漫布火光,看来已有多人在洞内等候多时!
寒山碧楞住无法言语,只觉胸中更疼。这秘道向来隐密,只有寒玉庄庄主至亲才知道,乃最后逃命的关键,为什么会为贼人所知?
或许该承认,是谁已很明显……
柳陌别过脸,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她没有再转头,默默地看向远方,不愿去想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事情到此,最多便是同归于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