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严格来说,这些其实都只是琐事,听起来也许像是无病呻吟,但问题就出在,所谓的生活,不就是由许许多多琐事堆积起来的吗?就说最起码也最现实的问题好了,也就是因为像这些琐琐碎碎的小冲突,让我相当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办法和他一起走入婚姻,共同生活。可是既然如此,那么这一段连自己都不愿意永久经营的感情,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她扬起头看向前方,表情茫然,眉间皱起,眼中满是思虑和不解。「但是如果换个角度来说,若纯以外貌、家世这些外在条件而言,承扬无可挑剔,对这段情感也相当专一,那么,我还如此苛求他,算不算是自己太不知足了?」
「也或许问题只是出在妳的思考比较倾向实际与现实化。」他终于插入话。
「我也明白两个人要想好好相处就应该互相协调、互相包容,可是协调了将近七年却依旧协调不出结果,不免就有点可笑了。」她皱起眉头,积存心中已久的下满和疑惑,一旦起了头就很难停住。「他的人生方向,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有任何改变;我的人生,却必须因为他而重新规画。他的占有欲强,我便连男性朋友纯粹打个电话问好都得战战兢兢……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必须如此小心翼翼,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强要女人的心和忠诚,却又不懂得好好珍惜守护?其实大多数时候我的工作压力比他还大,他仍是会以赶论文作为懒惰的理由,不愿回来台北找我,非得要我自己到台中找他。到后来赌气不去台中了,他也真的三个多月不来台北找我,僵持着不跟我联络……」
「舒蔓……」他愈听愈皱眉,也因为她茫然的眼神而心生不快,于是伸出手覆盖住她的,正色轻声地开口:「现在坐在妳面前的人是我,不是高承扬!」
「我当然知道。」她微愣,而后有些尴尬地笑着,看似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轻捻着杯中的吸管啜饮。「我只是又习惯性地陷入某种迷思辩证中,想要弄懂自己为什么能够坚持这个根本不适合自己的人这么多年?」
「听过一首歌吗?」手上的空洞传达到心底,竟全是惆怅低落,他垂眸低问。
她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只等着某些领悟与看破而已。
「哪首歌?」
「由港星苏永康所演唱的。」他抬眼深深望入她双眸。「歌名叫做『让懂妳的人爱妳』。」
她怔住,无法再直视他诚恳的双眸,于是狼狈地撇开眼。「当然听过,这首歌点破很多恋爱中男女的无奈与挣扎。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寻找适合自己、能走入我的生命的人?」
「算是,也不完全是。」他轻轻笑了。「妳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颜大师,你愈说小女子就愈胡涂,实在是搞不清楚这其中玄妙的道理啊!」
她转转眼珠子,再度迎视他的眼光,刻意笑得很灿烂。
「妳曾经听过储存加号的论调吗?」他忽然转开话题。
「愿闻其详。」
「这论调是说:人生,就是不停地存放加号,即使没有分数,也是加零,看似什么都没有,但是加号依旧存在,那么以后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将会是从加号开始。如果代入我们所会遭遇的任何事件之中,就像数字可以代入公式一般,都是行得通的。」
「所以呢?」她微微皱眉,思索着。
「所以,我想赌某件事。」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他在赌多年前的那个下课后、赌那是她对他的感情的「加号」……
「算了算了,装什么神秘,不想说就别起头,话题跳来跳去又说得不清不楚,你愈说我愈迷惘,不想管了。」她作势揉着额际。
「这或许要靠悟性和决心。」他一语双关。
「那只好顺其自然喽。」她叹气。
和高承扬分手是必然的结局,问题是,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絮叨感情触礁的事情,不免有些鼓励人家来追的嫌疑。
她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她也有另外一层顾虑……
淡水渔人码头河堤下的咖啡屋,那依着堤防而设计的观景玻璃墙,特地开了几扇敞开的小窗,由窗外传人的海涛声,忽大忽小,与店内播放的音乐相融,激荡入两人的心里。
「听说今年的狮子座流星雨是三十年来最壮观的一次,十九日凌晨两点将是高峰期,我看过时间,那一天正好星期五,妳愿意陪我去观赏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星期五凌晨两点?」她轻呼,之后低低笑了出来。「那不就又得请假了?老板准会杀了我。」
「让我猜猜,妳这是没问题的意思喽?」他也笑着。「反正可以用年假来扣抵。」
「这份论文集刊的编辑期限太赶,工作压力太大,哪来的年假可放?一切全要看职员的个人操守,自由心证。」
「操守?有这么严重吗?」
「对老板来说,是有这么严重。」她很认真地点头,可是眼神里的戏谑光芒却泄漏她真正的心情。「所以我如果遭到革职,一定都是你的责任。」
「既然这样……」他神色悲壮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才一脸认命地看着她。「好,我一定负责!」
「去你的咧!说得好委屈的样子?」
「我怎么敢!」他脸色惶恐。
她作势挥拳。「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记得姑娘我从脱离学生时期以后就已经很久没骂过脏话、也没使用过暴力了,不要这我。」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颜巽行!」
她向他挥出拳头,他反倒玩起以前学过的擒拿伎俩。
他想越过边界,她想守住分寸,一来一往之间的拉锯,最后会是谁先得到胜利?
也或许,感情不应该是这样论定输赢的。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嘿,你还真是神通广大,怎么会知道这么棒的地方?」许舒蔓瞠大双眼,环顾着一整片黑压压的海滩问道。
海滩上没有她预期之中应该会出现的热闹人潮,只有人群三三两两,远远地各自占据地方观星。
「以前骑机车乱绕时发现的。」
这片海滩离沙仑海水浴场有些距离,因为信道偏僻,所以少有人知道。
念大二的时候,因为第一次的计画告白失败,所以他找啊找的,便发现这片海滩。
本来还打算带她来这儿,在朗空明月下对她告白,没想到兴匆匆地回到学校之后,她却告诉他她已经答应高承扬的追求,打碎他满心的希望与美梦。
后来,他独自回到这里坐了一夜,压抑不住满怀的伤悲恼怨,心痛地对着空茫漆黑的大海叫嚣吶喊。
记得那时刚好有海巡署的人员巡逻到附近,好心地走来劝他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云云,要他千万别想不开。
那人还很热心地开导当时近乎绝望的他,后来他每次想起,总觉得有些糗……
「真好,几乎没有人,也没有光害。」她环顾四周,而后被夜空里瞬间消逝的光芒吸引去注意力。「啊,流星!可恶,来不及许愿!」
「等一下流星会多到妳愿望许不完,别急。」他将准备好的雨衣和厚外套铺在带有些微碎石的沙滩上,径自躺下。
她将提在手上的半打啤酒放在他身旁,而后优闲地坐下。「在这种月明星稀的美好时刻,就应该喝酒助兴,我们干杯吧!」
「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我是良好公民。」他斜睨她。
「啤酒而已,对你不会有影响吧。」
「啤酒酒精浓度虽然不高,喝多了也会有后劲,还是别冒险的好。」
「那这些都是我的了,嘿!」
「别喝太多,小心明天宿醉。」
「半打而已,不会那么严重啦!」她打开一罐酒啜饮。
「我记得妳的酒量很差,半打啤酒对妳而言还是太多了吧?」
「安心啦,这几年我有练过。」
「练过?我很怀疑……」
「嘿!流星!」她倏地又大叫。
「建议妳一直看着天空,每想许一个愿望,就在心底重复念着,等一颗流星划过之后再换别的愿望,不然妳每看到一颗就赞叹一次,愿望永远也来不及许。」
「别取笑我了,第一次看流星雨,兴奋是必然的。」
「他没有陪妳看过?」流星雨每年都有,只是得看天公作不作美,她怎么会没看过?
「他后来只忙着上网和玩计算机游戏。」她笑着说道,语气没有不满,只是陈述事实。「之后我忙着工作,也没心力做什么休闲活动了。」
他没有接话。这些事情,他以前从来不会开口询问,而她也不会主动告诉他。
天际有两颗流星同时划过,她正巧在喃喃自语着。
「妳许什么心愿?」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她坐在他身旁,双手向后撑着上半身,眼睛睁得大大的,继续逡巡可能的机会,而后突然快速大喊:「祝所有人都幸福!」
该说她是运气好还是时间抓得太准确了,正巧划过的这颗流星,亮度高、尾巴又拖得老长,划过天际的速度稍慢,当她一口气将愿望说完时,流星也才隐没于天际,她顿时乐不可支。
「妳的愿望还真是无私。」他轻轻笑着,双手枕着头,侧过脸看她。
「我心地善良呀!」她也低下头看他。「本来是希望学以前的广告词来许个世界和平的,想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所以就帮身边的人许个愿喽。」
「拥有赤子之心还真是不错。」他半是哂笑。
「所以多看看我,你才不会太快衰老啊!」她举起啤酒,做出回敬他的动作。
他看着她优闲啜饮啤酒的不拘模样,问:「那我呢?不考虑单独帮我许一个愿望?」
「你就在这里,不会自己来吗?」她学着他的姿势,懒懒地躺下,神态是全然的放松。
「好吧。」他凝望夜空,在心里偷偷重复十数年如一日的心愿。
这种欺骗自己又毫无意义的许愿游戏,每个人都曾经玩过,但反正跟随习俗、传说而走,有时候不但是一种趣味,也是一种振奋人心的热闹,所以凑凑兴也是不错的。
一颗、两颗,三颗……划过天边的流星愈来愈多,她的心情从原先的好奇兴奋转为平静欣赏,而后又坐起身来,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享受着沁凉的海风。
他仍是仰躺着,欣赏在流星雨之下,她被月光照亮的微醺容颜。
他们天南地北聊着,不论是工作、人际关系、日常琐事,甚至是星座、冷笑话,都有提及,有的是刻意,但大多数是不着边际。
「呵,那是猎户座的腰带,记得以前在我们留校晚自习的时候,你也会指着天空告诉我每个星座的辨认方式。猎户座很好认,只是学校附近光害严重,所以就算是这么明亮的星星也都会有点模糊,不像这里这么清楚。」她指着空中三颗成直线形状排列的星星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乘机骗我说南十字星座在北半球只有冬天才看得到,约我圣诞节一起去看,我还傻傻地答应你,到现在我仍旧记恨着。」
「我想测试看看妳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是骗妳的,结果妳居然等到地理科老师提到之后才气呼呼地找我理论」」
「怪我那时候太信任你。」从国二到国三,她被骗得够久了,而他也真有耐性为了一个玩笑等那么久。
「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情,妳就别气了。不然……」他沉吟着。「四月到六月是观测南十字星座最佳的季节,而台湾最好的观星地点是垦丁,明年要不要一起去?」
「明年……」她思索半晌,而后一口答应。「约定了喔!」
「嗯。」他欣喜响应。
对他来说,这不只是相约出游的许诺而已,还包含着其它意义,就不知道她有没有感受到。
「好棒!」她开心地咯咯直笑。「我好久没有过这么优闲、放松的感觉了。」
「不要再喝了,还没开的这两罐酒,就带回家冰着吧。」他看着她有些迷茫的眼,在心底怀疑她的酒量是否还如同以前一样差,半点长进也没有。
「才不,我一定要喝完。」她仰起头将手中的半罐酒一口气喝光。
「妳喝这么急,明天会不舒服的。」他皱眉。
「放心,我还知道自己的底限。」她拿了一罐未开的酒递洽他。「真的不喝?」
他摇头。「我还要负责妳的安全,不想、也不能有任何闪失。」
她凝望着他,带着些许迷茫的大眼亮光灿灿,含有藏不住的复杂情绪。
而后,她又打开了手中的易开罐。
「舒蔓,妳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别喝了。」他伸长手想抢过她手上的啤酒。
她笑着转身,仰头又咕噜咕噜灌了两口。「你想太多了,别乱抢,小心我一个没注意就把酒洒在你身上。」
「酒不是这样喝的,别怪我没事先警告妳。」
「安心啦!」挖了个小沙坑,她将还没喝完的啤酒摆正,而后躺回他身旁,叹息道:「现在想想,我以前真的好傻……」
「什么?」
「没什么。」她继续仰望天空中不停划过的璀璨,不再开口。
沉默来临,只剩下海浪拍击的声音不停在耳边响着,还有远处几个大学生的喧哗笑语。
「舒蔓。」他突然叫唤。
「嗯?」酒力开始挥发,她有些昏昏欲睡了。
「怎样?」
明年他能不能不是以单纯朋友的身分载她出游?
他又恢复沉默,并没有将问题问出口,只是伸出了右手,轻轻地搁在她的腰间试探。
怀问突来的些许重量让本来快要睡着的她清醒,下意识半举起的右手在与他的交握之前蓦地收回,握成拳头。
没有得到她的响应,也感受到她身体突然的僵硬,他缓缓收回手,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明年--」他粉饰太平地笑着说道:「谁都不能爽约哦!」
听到他故作轻快的语调,她瞬间明白--自己又再度伤害到他了!
其实,她不是无意,也不是犹豫,她只是……
她突然坐起身来,将半埋在沙里的啤酒罐迅速抽出,对他笑喊:「当然!谁也不能爽约,我就干了剩下的酒当作跟你约定。」
「舒蔓,别……」
他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迅速仰头喝干,且拿起另一罐扣开。
他迅速起身想抢过她手中的酒,可是她本来有些颤抖的手本就拿不稳罐身,再加上闪躲的角度偏差,铝罐就这么滑出手中,金黄色的液体迅速流出,没入沙滩之。
「喔喔,浪费了。」她皱起眉,一脸惋惜。
「妳没必要这么冲动。」他半跪在她身前,轻道。
「冲动,有吗?」她皱眉轻笑。
他捧起她的脸,轻声呢喃:「相信我,我并不是想给妳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