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仰从她头顶上探望一下。「那个弹簧已经生锈,无法照正常的步骤打开,林医师……」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坚持找林医师,林医师半年前就离开清泉村,回平地去了。她也不认为那个年过七十、喝酒喝到两手发颤的老医师,技术会比她可靠。
「你只要告诉我如何把它取下来。」她率直地说。
安可仰放弃和这个不太友善的女人对谈。
「我来。」
她只觉得那股热气从后面卷过来,接着就被挤到后面去。
「虎头钳。」一只大掌伸向她鼻端前。
她瞪着它好一会儿,他有断掌,听说断掌的男人都很固执……天!人命关天的时候,她还管他的手纹?
「喏。」她从墙角的工具箱里翻出虎头钳,递进他手中。
只见他在那个捕兽夹上扳了几下,也没动到伤口,某个生锈的弹簧片就被拆下来了。
「螺丝起子。」那只大手又伸过来。
她又瞪着它几秒钟。
「十字还是平头的?」
「平头的。」
那个长发的后脑勺越看越碍眼了,病床边应该是她的位子才对。她拿出螺丝起子递过去。
又是一个小铁片被撬下来。
「妳站过来。」一根手指对她勾了勾。「等一下我用力把这两片铁夹分开,妳立刻把村长的脚抬起来,知道吗?」
她直觉回答:「小心一点,你不要也被夹伤了。」
安可仰停下来,回头对她露出一丝笑容。「谢谢。」
「不客气,我是怕一下子要照顾两个伤患,我会忙不过来。」她解释。
那丝微笑消失,换上一个白眼。
这是实话啊!她被瞪得莫名其妙。
「一,二,三!」嘎吱一响,铁夹立时分开。
她立刻把村长的腿抬起来。他把捕兽夹往地上一扔,卡地一声巨响,它立刻合起来。
不幸中的大幸,陷阱没有咬伤主动脉,但也失了不少的血,她的注意力回到伤患身上。
「林医师,可不可以给我两秒钟?」他捺下性子,被挤到后面去。
原来「林医师」是在叫她。
「我不是林医师。」她开始准备各种针剂,与缝合伤口所需的器具。
安可仰愣住。
「那林医师在哪里?」
「我不知道。」
安可仰呆了两秒。那她是谁?护士?护士只是护理人员,不能从事医疗行为!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把村长送到邻镇去,那里有合格医师和大型的诊所。」
「不必。」
「为什么?」
「因为这里也有合格医师。」
「哪里?」
「这里。」她转头看他。
「……妳就是林医师?」他的神情越来越呆。
「我不是林医师!」
他的脾气快爆发了。「妳既不是林医师,又不让我送村长去找医师,妳希望他死在这里?」
「莫名其妙,天下的医师一定得姓林吗?」在她的面前说什么死不死的,简直侮辱她的专业。
「他X的,不然妳在门口挂个林云平医师的名牌做什么?」安可仰破口大骂。
「那是前一任老医师留下来的名牌,新名牌还没做好,医生叫什么名字有差吗?」她的眼神表达了充分的不满之意。
呜……他们怎么就吵起来了,有没有人注意到床上还有个病人?村长欲哭无泪。
安可仰瞇了瞇眼,突然认出她来。啊!
「洪金珠!妳是洪金珠!村公所服务台的那个小姐。」
「洪姊要去接小孩下课,我先帮她代一下班。」她皮笑肉不笑,转头开始局部麻醉。
慢着,她确实不是洪金珠,她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张一文!妳是那个女邮差张一文!」不起眼的外表,矮不隆咚的身高,晒红的皮肤,浓扇的睫毛与亮晶晶的眼睛。
「……张伯伯那天喝醉了,我只是顺便帮他送个信。」这次她连皮笑肉不笑都不给了。「让开。」
安可仰机械性地让开路,看她忙碌地在打针、缝合、吊点滴,照顾病患。
「妳到底叫什么鬼名字?」他发誓,这女人是他见过名宇最多的一个。
「梁千絮!」原本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半晌她竟然不太情愿地开口。
所以,她不叫张一文,也不叫洪金珠,也不叫林云平。
她叫梁千絮!
安可仰真是五味杂陈。
终于,在注意到她有双长睫毛和漂亮的眼睛之外,他还知道了她的名字。
第二章
一桩盗猎事件引发了两个山村的火线。
这次和清泉村发生纠纷的村庄叫橘庄,村子的规模与人口都和他们差不多,但是橘庄主要以猎户为主。
村长受伤的那天,几个平时管事的男人正好开车下山送货,所以无人处理。两天后大人们回来了,一听说自家村长挂彩,个个义愤填膺,马上召开村民大会,打算向邻村的人讨回公道。
一张长桌横在会场前方,由管区警员王汉大主持,梁千絮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来,千絮,妳从头到尾都在场,妳跟大家说说看是怎么回事。」绰号叫「大汉」的警员怒火难平。
论村子里当家的,除了村长就是他了。结果村长竟然在自家地盘上受了伤,等于在向他的权威挑战!
由此,梁千絮再度印证一件事--男人是一种有着奇怪自尊心的生物。
「其实,我只负责治疗的部分而已,说不上从头到尾都在场。」她清平的声音在大空间里显得细微。
「橘庄的人真正太可恶!上次两边的人开会,已经约定好了咱们后山这边是禁猎区,他们还偷安陷阱!如果夹到的是上山玩耍的小孩子怎么办?」卖牛肉面的老王火跳跳。
「喂,安小子,你不要躲在角落里,你倒来说说情况是怎么回事!」大汉一拍长桌。
嗯,他也在?梁千絮回头搜寻。没亮灯的角落里果然有一张椅子和一抹黑影。既然他在场,方才为什么不接话呢?
白牙在黑暗中一闪。
「就差不多是我告诉你的情况。我在后山散步,遇到村长,我们闲聊了几句,村长往路边一坐,可能碰到隐密的机括,草丛里跳出一个捕兽夹夹伤他了。」低沉的嗓音重复第五十六遍故事。
「小子,你是律师,你说说看,这种事我们可以怎么告他们?」大汉横眉竖目地问。
「啊?」梁千絮低叫出来。这四肢发达,五体过勤的家伙是个律师?台湾的律师可以长得这么……野吗?
「这个嘛,当然你要先找出那位放陷阱的人是谁,何时装的,依那个陷阱老旧的情况判断,说不定是多年前安置好之后,主人就忘了来取回。」他跷在膝盖上的二郎腿抖了起来。
「不管是他们忘了拿回去也好,刻意来装的也好,总之我们村子的地盘就不能让人来撒野!」杂货店老板站起来,慷慨激昂地陈述。
「对!对!」几颗脑袋用力点动。
「一切都是钱作怪。」老王突然心有所感。
「怎么说?」大汉瞪了瞪眼。
「咱们村子人虽然少,一直以来都维持得不错,最近得到外面的财力支持,观光市集也办得有声有色。我最近听到一个传说,隔壁村的人很眼红,打算在我们村子周围动点手脚,再放风声出去,说游客来我们村子不安全。」
「真有此事?如果有这种事被我撞见,我管教他去抓虾上不了河。」大汉勃然大怒。「小子,你说说看,这种事要怎么办?」
安可仰搔了搔下巴。「如果对方只是忘了把陷阱取回去,那就是过失伤害;如果是故意安在那里等人踩的,那就算伤害罪了,嗯……我得回去翻翻书才知道。」
为什么他听起来一点都不肯定的样子?他真的是个律师吗?梁千絮瞪着他。
那副白牙又闪了一下,而且这次是对着她闪。
她连忙转回正前方,脸颊生起一股奇怪的臊意。
「大汉,你和他们村子里的警察联络一下,我们过去抓人!」众人立刻议论纷纷起来。
梁千絮开始坐立不安。这种事实在不是她的专业,她也帮不上忙。只要在人多的场合待久了,她就会紧张--觑了个空档,她向身旁的人告个罪,偷溜到旁边去。
就这样直接走掉,妥当吗?待会儿说不定有人还想问她话。她站在人群后方踌躇不定。
噗嗤,一声喷气响,梁千絮回过头,安可仰对她招招手。
跟他窝在角落里也不是个好主意,她踯躅片刻,仍然走过去了。自己搬了张椅子放在他附近,但是特地空了一步远的距离。
「梁小姐,干嘛这么生疏呢?」那口白牙让人有打掉的冲动。
他真是个很巨大的男人。平时和他保持距离还没什么感觉,现下坐在他身边,同样的一张椅子她坐起来稍微宽大,他的肩膀却将椅背都遮住了。
梁千絮两手端放膝上,目不斜视。
安可仰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让她这么坚决地拉出一道沟来。无所谓!他不是那种认定全世界的女人都应该扑倒在自己脚下的自大症患者。
他耸了耸宽肩,一手斜搭在椅背上,摸出一根牙签悠哉地咬起来。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一个喘吁吁的俏丽身影从侧门跑进来,直接冲到前方的长桌边。「我去洪姊家当保母,现在收工了。我没有错过太多吧!」
大汉在身旁拉了张椅子,让年轻女孩坐下,再把会议纪录本递过去。「没关系,前面半个小时的纪录待会儿再补写。」
女孩灿然一笑。「好。」
「铃当最近还真难找。」梁千絮喃喃自语。
「铃当?她就是如雷贯耳的工读生铃当小姐?」安可仰突然接口。
她瞄他一眼。慢着,他现下直勾勾冲着台前的铃当瞧,眼底充满兴味。他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今年才十八岁。」梁千絮警告他。
「年龄不是问题。」他挥挥手,在胸前的口袋摸一摸。
她在他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时,夹手抢过来。
「铃当虽然是来这里打工而已,山上的几个大老都很疼她。」换言之,他要是乱动主意,就死定了。
「她打哪儿来的?」安可仰不满地轻哝一声。好吧!他也在戒烟中。
「台北,而且今年才十、八、岁!」她再重重强调一次。
「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台北学生特地跑来打工?」安可仰恍若未闻。
「铃当说她寒假的时候曾经跟同学来清泉村玩过,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小村庄,所以她高职一毕业就跑上山来打工,想体验一阵子山居生舌……」不对,她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他知道越多铃当的事,越感兴趣怎么办?梁千絮决定直接跳结论,「总之,你的魔爪离她远一点。」
「瞧妳紧张的,那女孩和妳非亲非故,妳又不是她的保母。」安可仰高度兴味的眼神一瞬不瞬,定在女孩身上。
「敢问阁下高龄?」她忍着气回答。
「三十三,十五岁的差距刚刚好,现在的女孩都喜欢年纪大一点的男人。」他斜睨她一记,再转回埋头做纪录的女孩身上。「啧啧啧,长得真不错,虽然年纪还小,身子骨也瘦了点,但是将来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梁千絮越想越不妙。
铃当确实是个标致的女孩,将近一七○的身材瘦不露骨,垂肩的发扎成两束辫子,米白色的垮裤配上粉红色细肩带的小可爱,彷佛全世界的青春都集中在她身上。
人家是玲珑十八、芳华正盛的少艾,落在他这个颓废堕落的海盗头子手上,焉有命在?
想当初铃当要留下来打工,她家长辈还特地打过电话来村子里查问,是梁千絮自己再三保证山上环境单纯的。现在单纯的环境里来了一只很不单纯的狼,倘若黄花大姑娘最后被摧残成一朵残花败蕊,她拿什么跟人家家长交代?
他的女朋友一个个娇艳如花,或许铃当这种清秀小女生不是他喜欢的型,她自我说服道。
「你不是有很多红粉知己吗?」
「红粉知己,哪一个?」他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
「穿别针短裤的那一个!」目前最现成的,可能就等在他的木屋里,期待君王临幸。
「别针短裤?」他深思地揉着鼻梁。「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
「长头发短头发都有。」原来不知不觉间还冒出这么多个,她的信息落伍了。
「嗯!是三十六D的那一个吗?」
「我怎么……」她深呼吸一下,勉强自己心平气和。「我怎么会知道您的女朋友『们』胸围是多大?但我相信您应该有很多种不同的型号可以选择。」
「这个嘛,再研究!」安可仰向往的眸移回前方。
他该不会在目测铃当有多大吧?
梁千絮连忙大喊:「三十二A!铃当的胸围只有三十二A,保证小到不能再小,绝对不符合你的标准!」
……
现场一片静默。
几个村民错愕地瞪着她。
她的背心冒出冷汗,缓缓回头。大汉先瞧她一眼,再落回铃当身上,好象要印证一下她说的正不正确。
而她身旁的罪魁祸首,吹着口哨,悠哉望着天花板,一副跟他无关的闲情。
「……嗨,我们在……在聊天……」她小声地跟每双投过来的眼神打招呼。
「梁姊,人家是三十二B啦!才没有小到那样。」铃当委屈地替自己申诉。
「大并不代表美,秾纤合度才重要。铃当虽然瘦了一些,身材比例却刚刚好。妳说对不对,铃当?」他悠然落井下石。
「对嘛。」铃当咕哝。
在这一刻,梁千絮决定,她和海盗型的男人注定了八字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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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梁千絮走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间,满心不解。
「当心。」一只大手很好心地替她拨高凸出的枝枒。「妳人矮腿短,走中间一点,免得被路边的矮树丛刮伤了。
梁千絮给她的同伴一个大白眼。
这就是清泉村派出来的「使节团」,她和安可仰。
根据村民大会的决议,清泉村要派出代表跟邻村谈判。什么样的人最适合当谈判代表呢?当然是专业人士。而,放眼全村,最专业的人是谁?当然就是让他们引以为荣的医生和律师了。
……这是哪一国的鬼逻辑?找律师出去谈判,她能了解。但做医生的人只知道打针配药、在伤口上缝缝补补,谈判这种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她赖不过全村民企盼的眼神。
大汉是很积极地毛遂自荐啦!他又有警察的身分,再适合不过了。但是以他的护短天性,可能和人家谈不到两分钟就把嫌疑犯给抓去浸水牢了。于是村民一致通过,由她和安可仰打头阵比较妥当。
橘庄位于村子右侧,走大马路约二十分钟脚程,但是从后山的快捷方式走过去,只要十分钟即可。
撇开那令人头疼的任务不谈,其实今天是个挺舒服的早晨。在金光隐隐的山林小径间,虫鸣唧唧,雀鸟清啼,鲜纯的芬多精沁人心脾间,分外教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