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千絮看自己一双老布鞋,一身泛黄的衣物和开始脱皮的鼻尖,然后给他不可置信的一瞥。
「我只是在表达礼貌之意。」安可仰叹口气。
「喔。」她轻哼一声,顿了顿,彷佛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妳只要说声『谢谢』就好。」他按捺回想笑的冲动。
「你心里有个底待会儿我们要去跟对方说些什么吗?」她烦躁地踩着小径的落叶。
「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安可仰嘴里叼根青草,怡然自得。
「为什么你可以如此满不在乎,随时都像个没事人一样?」梁千絮暗恼。
「那是因为妳对每件事都太严肃了。」
「明明是你自己对所有的事都太吊儿郎当了!」她反击。
他脸上又出现那种奇怪的神色了,好象为了某种事发噱。从他们「正式」和彼此交谈开始,她常常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怪里怪气的神色。接下来……
「不,我在把美眉和目测女人三围的时候很认真。」
……就是讲这种让人想发脾气的胡话。她脸一冷,撇开来不理他。
「哼!」算了,凭他的死德行和感觉起来很两光的法律知识,她一切还是靠自己吧。
「笑一个嘛!待会儿我们两人要过五关、斩六将,现在先起内哄可不太好。」
梁千絮就是觉得他那副逗小孩的表情很讨人厌。
「既然你今天演『律师』,你不觉得自己应该穿得正式一些吗?」她是别无选择,这身长裤式套装已经是她柜子里最接近正式衣物的一套。
「有啊,我特地把头发绑好了。」他指指自己的长发。
梁千絮眼光落在他梳得整整齐齐、扎成马尾巴的乌亮黑发上--再掉回五分裤底下的一双大毛腿。两根大拇哥则从皮编凉鞋里探出头,与她对望。
他们两人对「正式服装」的定义显然极端不同。
「……你有没有个腹案,待会儿要如何与橘庄的人沟通?」梁千絮越想越头痛。她向来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否则也不会窝到这深山野岭来。
「当然是拿出我的『专业技巧』。」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前提得是你真的有专业技巧可言。」她挖苦道。
「我当然有,我还有两个国家的律师执照!」他愉悦地把青草从右嘴角换到左嘴角。
「哪两个国家?」梁千絮难以想象他站在法庭中高谈阔论的样子。
「我大学毕业之后,先考了台湾的;出国念哥大法学院之后,又顺道把美国的也考起来了。」他耸了下宽肩。「不过是背几个法条再考个试而已,小事一桩。」
瞧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轻而易举,晋惠帝听了都要自愧不如。她不禁想到自己当年在医学院苦读的日子。
「好不容易念出一门专业,为什么不好好发挥呢?」一个成功的律师,不可能有时间一休半个月,在山林里当野人。
「妳不也一样,经过一路苦战和实习,最后跑来清泉村,一年看不到两个病人。」他抽出青草根,带笑地觑量她。
「我好歹还是个医师。」她坚持道。
「我现在也正在做一个律师该做的事,不是吗?」他指指橘庄的方向。
「哪家律师事务所敢雇用你?」她深深叹息了。
安可仰被她的表情绝倒!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讥诮之意,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天哪!这女人真是太有趣了!他第一次见到思考毫不拐弯的人种。可以想见她为什么要躲到清泉村来,凭她的个性,在派系严重的医疗体系里绝对熬不过五年!
「我在我老爸开的事务所里混吃等死,目前为止还没误过任何人的生死大事,请放心。」
「喔。」她又发出那种哼声了。
「真的。」他举手发誓。「我每年才加起来上不到四个月的班,在事务所里顶多打打杂,连误人家大事的机会都没有。」
「四个月?」她惊叫。
「四个月已经很浪费我的生命了。」他一脸痛惜。
梁千絮瞪了他很久。
「那你其它八个月都在干嘛?」
「旅行、探险、登山、航海、交朋友……做一些让生命丰富的事。」
好一会儿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一年花八个月的时间在玩?」果然有家底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奋斗都不必。
「不要这么说嘛!我做的都是正事。」他受伤地瞥她一眼。
梁千絮无语。
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如此虚度自己的人生呢?
看来她不只不懂男人而已,她特别不懂身旁这一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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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庄摆出来的阵仗,超乎两人所想。
在她的认知里,早上打电话知会橘庄村长一声,接着两个使节来到村长家,转达清泉村对于橘庄人任意安置陷阱的不满及关切之意,任务达成,他们回家。
结果,一整排神色不善的村民正等着他们。
梁千絮自认生性懦弱又缺乏好汉气概,步伐霎时顿住。
一道铁墙似的阴影从头上罩下来。
「走啊,蘑菇什么?」
他满不在乎的笑意,奇异地让人心定了一些。
整排人正中央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伯伯,橘庄的赵村长,梁千絮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左右两侧各站了两个中年壮汉,再外围则是一些老人家。那几个中年汉子脸色极为阴晦。
「梁小姐,好久不见了。」趟村长眼中端着审慎的颜色,脸上挂着客气的笑。
「您好。」她回一个客气的笑。
三个人打了照面,没人说话。她回眸看安可仰,示意他开口。他大爷只是把手盘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
「赵村长,原本应该由我们村长亲自过来和您谈,但是他目前负伤在家,所以就委派我和这位安先生过来。」梁千絮决定先发个开场白。
好,她的任务达成了。她退到安可仰身旁。
「不晓得你们村长有什么话想传达?」赵村长犹然挂着笑。
没人接。
梁千絮警觉心大作。他该不会打算就把主持棒子交给她吧?
她恶狠狠地瞪安可仰一眼,他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微哂,完全没有接管大局的意思。她终于明白自己误上贼船了。
「是这样的,我们两个村庄共享后山的那片林地,四年前也已经有了协议,为了村民出入安全,两村的人都不能在后山林地设陷阱打猎……」梁千絮硬着头皮道。
「妳有什么证据说那个陷阱是我们设的?啊?啊?」一个中年汉子突然冲出来大吼。他身量不高,却极为粗壮,两颗眼睛泛着红丝。
「那块山地是我们两个村庄共享的……」她谨慎地后退一步。
「哈!那又怎样,就不能是你们自己的人安好陷阱之后,忘记收了吗?」中年男子嗤哼一声。
当他挥舞双手时,梁千絮可以闻到一种长年酗酒的人独有的体味。为家园牺牲奉献这种事从来不是她的人生志业,所以她再退后一步。
「可是我们村子里的猎户只有少数几家,也从来不在后山打猎……」
「哈哈,那更好笑!你们清泉村的猎户少,就可以赖到我们橘庄来?我们橘庄的猎人可都是规规矩矩讨生活,活得像个山中汉子,谁像你们去搞那些娘娘腔的手工艺?现在你们赚了点钱,说话大声了,可以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中年汉子暗红色的脸皮涨得更赤赭。
「我们在谈的是陷阱的事,跟手工艺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完全躲到安可仰身后了。
中年汉子一时语塞。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反正那个鬼陷阱不是我们橘庄的人设的!」他夹手抢过某个村民手中的锄头,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概。
安大爷终于开腔了。「我说,这位大哥先别激动,天气如此炎热,不如我们找个凉爽的地方,大家坐下来好好谈。」
「不用了!反正你们就是想把罪赖到我们头上,现在来意已经讲明白了,你们可以走了!」中年汉子挥一下锄头。
「这位大哥贵姓?」安可仰悠哉地踱向前,两人的块头高下立判。
「我姓赵,赵义,有什么指教?」中年汉子有几分顾忌。
「您是村长的……」他和煦地笑。
「他是我老头!」
「父亲。」梁千絮为他的措辞皱眉。
两个男人同时望她。
「父亲,或是爸爸。」她认真的表情犹如小学老师。「你不应该在外人面前直呼自己的父亲为『老头』。」
「他X的,关妳什么事?妳这个老里老气的怪女人!」赵义紫涨着脸。
她连忙再躲回安可仰身后。安可仰真想笑。到底该说她勇敢或是怕事呢?
「赵大哥,来,来,我们借一步说话。」他继续招降。
赵义威吓地舞动锄头。「你们走不走?你们再不走我就……喝!」
众人眼前一花,下一秒钟,锄头突然跑到安可仰手中。
梁千絮的距离最近,竟然也没瞧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
「大家好歹是邻居,有话慢慢说,是不?」安可仰轻轻松松把锄头往地上一扔,勾住赵义的肩膀。
然后赵义莫名其妙就被他架到旁边的树下「闲谈」了。
赵义并不是不想挣开,他赤涨的脸孔显示他已经出了力。然而,也没见安可仰做什么特殊的动作,只是一手横越肩膀搭住他的肩,另一手扣住他的脉门,整个人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对方夹制在腋下,赵义便动弹不得了。
梁千絮看得眼睛都忘了眨。虽然安可仰人高马大,但赵义却是生长于山林的猎户,力气不同凡响,他竟然夹制得住这莽汉!
她赞叹在心,瞄一瞄,发现村民们也看得目不转睛。眼光一和老村长对上,她尴尬地笑一笑。
「我……我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赶快溜到安可仰身后。
「你这个小子,放开我!」赵义咬牙甩开他搭在肩上的手。
安可仰松开了他的肩,扣住他脉门的铁掌却文风不动。赵义的脸皮越来越红。
「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陷阱是你安的!」他的语气如丝,脸上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笑容。
赵义一愣。「你……你有什么证据?」
安可仰微微一笑。「这就是证据。」
他的身体遮住大半视线,梁千絮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赵义的脸扭曲起来,一颗颗汗珠从额角冒出来。
嗯?
「喂!」她扯扯他的衣角。
安可仰回望她,眼神莫测高深。梁千絮的手慢慢垂下来。
「那个捕兽夹不是我放的!」赵义满额头汗。
「陷阱有很多种,你倒知道是捕兽夹?」他冷笑一声。
赵义顿时语塞。
「咳,那个真的不是我放的,不然就是哪个人放了,忘记收回去了。」
「你倒也知道捕兽夹放在那里许久了!」安可仰的背心微微一动,接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又从道义的额角沁出来。
梁千絮再拉拉他的衣角。
「喂,有人在看……」当着全村村民的面对他们的人用刑,似乎不太妥当。人家的人数比较多耶!
「妳到旁边去等。」安可仰没好气地道。
她松开手,敢怒不敢言。
「陷阱是你放的好,不是也好,总之你脱不了干系。」安可仰终于松开箝制。「这些话我只说一遍,再让我抓到你们村子的人在后山偷鸡摸狗,我告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子!」
赵义终究重获自由,连忙退开一步。「你……你……你有种就试试看!」
「别紧张,笑一个!你老头子在看,你不希望他连村长的位子都坐不稳吧?」唇角的笑意丝毫没有进到他的眼底。
「我就不信你有本事动我老头子的村长位子。」赵义挑衅道。
「你唯一的本事就是靠着村长爸爸的势,狐假虎威对吧?」他笑容中的冰冷,让梁千絮也不禁打冷颤。「信不信下届村长我花点钱就可以帮你们的对手选上?」
「哼!我们走着瞧。」赵义虚张声势一番,回头跑回村民之间。
「好,那就这样了,很高兴我们取得共识,毕竟两村人的平安是大家都希望看见的。」他扬高声音,客气地对大家挥挥手。「走吧!」
「呃,再见。」她匆匆对赵村长道别,不多望他脸臭臭的儿子一眼。
然后呢?她愣讷跟在他身后,顺着原路走回家。
这样就结束了?
安可仰吹着口哨,舒服惬意得不得了,彷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默默跟了片刻,终于忍不下去了。
「贿选是违法的行为!」
安可仰瞄她一眼。「我说说而已。」
说说而已?「那如果他们照样在后山放陷阱,你要如何让赵村长失去宝座?」
「不知道。」他很干脆地回。
「你刚刚不是威胁人家吗?」
「反正只是几句话嘛,说不定他听了会怕!」他咧开白亮的牙。
只是几句话?梁千絮突然很怀疑自己和他是不同星球的人。
「你刚才使用暴力逼供!我第一次遇到你这种律师!」她突然想到。
「说得真难听,只是一点小擒拿的技巧。」他喃喃抗议。
「这就是你的『专业技巧』?把对方的手臂扭成两截,再丢出一堆不知道如何实现的威胁的『专业技巧』?」她不可思议地问。
「我演得很专业!小姐,妳要不要再看一次我的小擒拿?那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自告奋勇地走近她。
「走开!」梁千絮像拍苍蝇似地将他挥开甩开赶开。「回去之后你自己想办法跟村长交代。」
「简单。就说任务达成了。」
「我们达成了什么?」她生平第一次想拉扯头发。
「他不就是要我们去告知橘庄的人不可以再放陷阱?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任务圆满结束。」他很善良地分析给她听。
梁千絮呆了下。
这话,也没错,他们确实只是来表达一下立场而已。但是……但是她本来以为不只这样的,例如,他们应该和对方沟通,寻求一个有效解除歧见之道,又或者敦亲睦邻什么的。
真的这样就行了吗?啊?
一根青草敲中她眉心。
「妳发呆的表情真可爱。」他笑呵呵的。
梁千絮白他一眼,再看看自己十年来只穿过两次的套装。印象中,这套衣服是医学院二年级为了期末的谢师宴而买的,历史悠久,若任何人觉得穿这套衣服的女人可爱,必定是审美观出了极大问题。
「竟然说我老里老气,真无礼!」她不由自主地轻啐。
「可不是?这种丝质软裤很适合妳的腿型。」他毫无困难地往下接。
「或许布料不再那么亮洁,但是套装不都长这种样子?有哪一点老里老气?」她义正词严地道。
「而且十几年不穿的衣服,发黄也是正常的。」他完全配合。
「没错。况且它买来不到十几年呢!」
「更何况妳只是不活泼了一点,哪里有到『怪女人』的程度。」
「全世界不活泼的人也不只我一个。」她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