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啊。」
「不用了,他马上……」
「多谢姨丈。」安可仰笑吟吟地踩进她的大本营,经过她身边时,还很恶劣地轻哝一句:「这个家中还是有人懂一点待客之道,真令人感动。」
梁千絮死命白了他一眼。
「安先生在哪里高就?」方尘在单人椅坐定,眼中现出探查之色。
「他是个律师。」梁千絮拉他在下首的双人沙发上坐定。
查探之意不见了,方尘马上觉得无聊。不傀是他的外甥女,自己去当捞什子的医生,连交个男朋友也是四平八稳的专业人士,真是缺乏他方家的风范!唉,失业的画家和酗酒的赌徒都是不错的选择啊!
「你们自己坐,我先进去忙。」方尘决定不陪他们玩了。
梁千絮的心冷下来。
「兽与性!」旁边有人很吵。
方尘的步伐在走廊前顿了一顿。「什么?」
「兽与性--祭一场世纪之毁。」安可仰弹了下手指,恍然想起。
「你去过我三年前的画展?」感兴趣的神情重新回到方尘眼底。
「何止去过,我还买了其中一幅掌中画。」
梁千絮扭起了眉心。她想破脑袋都不觉得安可仰是会去看画展的男人。姨丈每五年办一次个展,最近的一次是在二○○一年,掌中画则是他生平第一次尝试的小幅画作,只有十吋见方,售价可一点都不「袖珍」。
「哪一幅?」方尘感兴趣之色更浓。
「生命之核的那幅。」他挑起挺俊的眉。
生命之核,图像是一颗剖开的水蜜桃,其实暗喻女人的阴部。
「回家之后,你把画摆在哪里?」方尘露出隐约的微笑,
「吃了。」他潇洒地挥挥手。「有一天我办了场派对,把画剪碎,一人一口当场吃了。」
「哈哈哈哈……吃得好,吃得好,那幅画本来就是拿来吃的!」作品被吃掉的画家龙心大悦,抢上前和他的知音抱在一起。
嗯?
接下来,爱丽斯梦游仙境在梁千絮眼前上映。
所有的正常都变成不正常,而不正常的又偏偏正常得很。她从来没能自在相处的姨丈,三十分钟之内就开始和他称兄道弟。而她好奇的阿姨被叫出来见客,也在下一个三十分钟内和他聊起了时装模特儿与设计师作品之关系。
他在一个小时内做到她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而她只能陪在一旁傻笑,偶尔露出张口结舌的模样,看他把「尊贵的」姨丈大人勾在臂上,互相饮酒畅谈。
安可仰,绝对是异次元世界的怪物!她终于发现了真理。
闹到晚上十二点,方氏夫妇终于愿意放人。
「安,有空一定要再来找我,你不来我不饶你。」方尘一路送到门口,意犹未尽。
「我送他下楼……」
「当然当然,您的画,我还想再吃两幅。」安可仰拍拍他的肩臂。
「东西不要忘了……」
「好!下次我陪你一起吃!」方尘抱住他,用力拍两下背心。
算了,反正也没人听她的嘱咐,梁千絮彻底放弃。
两个大男人又拖拖拉拉的扯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脱身。下楼的途中,她无语地望着电梯镜子,心中五味杂陈。
她讨厌他入侵她的空间,她讨厌他做到她努力了十几年还做不到的事!她闷着一肚子沉郁。
「梁姑娘!」踏出楼下大门时,他突然说话,
「干嘛?」她不友善地响应。
安可仰把西装外套甩在肩后,吹着口哨,踩着潇洒的步伐走出去。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只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当长辈,拜了。」
他在说谁?她?她的姨丈夫妇?还是谁和谁?梁千絮心里犯嘀咕。
才一转眼间,他又从无行浪子变成了家庭关系的专家。
这男人简直像洋葱一样,每剥开一层都觉得看见全貌,可是再往下剥,还有一层,重重叠叠的,永远剥不完。
他究竟有几番面目呢?
月娘将他洒脱的身影拉得极长,人走远之后,影子的前端仍然流连在她身前。她只要踮上前一步,便能构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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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可仰轻声关上门,把钥匙放进玄关的水晶盘里。
客厅是暗的,电视仍开着。
「老爸,你回来了?」沙发上,他的宝贝女儿揉揉眼睛坐起来。
「怎么不回房里睡?」还是吵醒她了。
「我等你回来啊!」丫头酣困地抓抓脖子。「你下午跑到哪里去了?」
「我遇到一个朋友,去她家吃个饭。」他亲女儿一下,倾身抱起她。「洗过澡、刷过牙了?」
「洗过了啦!」女儿咕哝道,任老爸把自己抱进客房,扔到弹簧床上。「老妈说你不负责任,今天轮到你来接我却又黄牛,害她误了出国的班机,她快气爆了。」
「妳不是老说自己是大女孩吗?自己叫个车来我这里有多困难?」他替女儿拉好薄被。
连个解释都没有,有问题哦!女儿诡异地冲着老爸瞧。
不过,老爸的口风之紧,她比谁都清楚。他若不想交代自己去了哪里,她铁定问不出来。
「爸,你目前真的没有心仪的对象?」她侧过身,枕在自己手上。
「妳又想使什么坏心眼?」他还记得以前几个女朋友,只要不得女儿的心,没一个有好下场,连他可怜的前妻也一样。
「怎么这样讲?真伤人,人家我也是很关心你的终生幸福的!」宝贝女儿嘟起樱唇。
「那我最近看上一个十八岁的大女生,身材高挑、长相标致,又年轻又漂亮,娶回来给妳做后娘如何?」
「嗯!我先掐死我自己再说!」
「小鬼头!」他捏女儿的鼻尖一记,再亲她额头一下。「放心,哪天我如果有对象了,妳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
「爸,我看你干脆跟老妈结婚算了。」宝贝女儿突然奇想。
「妳发什么神经?」安可仰啼笑皆非。
「我也是需要双亲的关爱好不好?再说,外公外婆都很担心老妈不结婚,而爷爷奶奶也很怕你就这样游戏人间下去,既然如此,你跟老妈凑一对算了,两边都皆大欢喜。」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若想娶她,早八百年前就娶了。」安可仰没啥好气。
「明明是老妈不肯嫁你吧!」女儿狡黠地望他一眼。
安可仰给她一记老大的白眼。
「快睡。」他亮起一盏台灯,知道女儿怕黑。
「老爸,不然你干脆不要结婚了,等你老了,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养你的。」女儿轻叹一声。
他又好气又好笑:,下却也感动。
「宝贝蛋,其实我还是个不错的老爸,对吧?」
「干嘛突然问这种恶心的问题?」她老爸本来就是一百分,不过这种事她心知肚明就好,不必说出来让他太骄傲。
「看我们两个相处得多好,一点代沟都没有,一般家庭很少像我们感情这么好的父女吧?」他想起今天耗了整个晚上的那个家庭。
其实,下午在东区街头,他一眼就看见梁千絮。当时她面向马路,背对着他,而他正赶向停车处,准备去接女儿。一开始,他并没有叫住她的意思。
接着,有一对情侣经过她身边,她侧身让了下路,也让他看见她的脸。
那是一种迷失的、茫然的神情,彷佛在这广大的天地间,她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
那一刻的触动,对他惊起波澜。
他彷佛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在一家循规蹈矩的律师群里,在父母盼望的眼光中,以及在他惹事之后的失望里,他渐渐升起的茫然不安,那是一种全世界都站在他对面的惶措。
于是,在他能细想之前,他已经走过去,介入她的天地。
「那是因为我宽宏大量!你从小就把我丢给妈咪那边的人带,我都不怪你,还爱你爱得要命。」宝贝女儿大言不惭。
他笑出来。「妳哪一次生日我缺席过?哪一次生病我没赶去陪妳?哪一次在学校惹事,不是由我出面负责挨老师骂?」
「哎哟,你怎么老记着那些坏事?讨厌!」女儿气得踢开被单。
「唉!反正妳给我专心长大,不要一天到晚搞怪,我就谢天谢地了。」
女儿又咕哝两句。
「老爸,接下来你还要回南投山上吗?」
「当然,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噢!」她倒回去,瞪着天花板。
「至于妳,妳给我乖乖听话,别让那四个老的一天到晚找我和妳娘的麻烦,听到没有?』
女儿直接把被单拉高,盖住头顶装死。
他哭笑不得。
或许他家的情况也没比方家好多少,他不也有一个自己管不动的宝贝蛋?
大概,别人家的问题,都比自己家的容易处理吧!
第四章
比她晚三天,安可仰开了一辆骚包的吉普车回山上。
此后一个星期,他神出鬼没,无处不在,也随时不在。
「梁姊,那个安先生又出现了耶!」铃当透过花店的橱窗往外探。「他浑身脏兮兮的,好象在泥土里打了好几天的滚,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梁千絮只瞄了一眼,就回头继续搬花。
今天花店里缺人手,而医务所一如以往的清闲,所以她干脆带着小铃当过来打杂。
「妳不是说妳对他不感兴趣吗?」这个星期若有任何让梁千絮觉得安慰的事,应该就是这件了。
平心而论,他实在长得好,充满坏男人的性感魅力,小女生如铃当之流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我是不感兴趣啊,不过看看又不犯法。」铃当撇撇秀美的唇。
叮咚,风铃声轻响,说人人到!安可仰推开花店门,牛仔裤包裹的长腿在门垫上蹬两脚,长发以一条皮绳系住。他看起来就像一只从山中跑出来的野熊,浑身灰污,带着红丝的眼彷佛几天没睡过觉。
「你们这里买不买得到园艺剪刀?」他把车钥匙往旁边的架子上一扔,疲惫地问。
「有。不过你要不要先到隔壁叫碗面吃?」看他一副即将衰竭的样样,梁千絮真怕他营养不良昏倒。
安可仰没有异议。
「喂,小鬼,去帮我叫碗馄饨面过来,剩下的给妳当小费。」他挑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递给小铃当。
铃当呛了口气,「我又不是你的小厮……」
梁千絮对她使个眼色,大女生吞下满肚子抱怨,嘀嘀咕咕地跑腿去。
「你跑到哪里去了?」梁千絮拉张椅子让他坐下。倘若他累垮在地上,她一个人可扶不起他。
「山上。露营。」安可仰用力揉揉酸痛的后颈坐下来。
「你明明有舒服的木屋可以住,何必跑去睡帐篷?」她不解道。
「小姐,我也得工作养家活口的。」安可仰懒懒地道。
「……你的正职不是律师吗?」而且她不晓得,原来露营也算一份工作。
「烧哦烧哦!面来了。」
铃当端着一碗热呼呼的面回来,托盘里还有几碟小菜和一罐饮料。
「感激不尽。」安可仰把整个托盘接过来。
「且慢!只有馄饨面是你的,其它统统是我的!」铃当老实不客气地把卤豆干和猪耳朵抢过来。「梁姊,这双筷子给妳!一起吃。」
呿!安可仰捧着一碗白面,越看她越不顺眼。
「不用了,妳慢慢吃。」梁千絮忍住笑意。
铃当一如以往,跳到柜台的一端坐定,安心准备享用自己的盛宴。
「喂,小姐,这里是桌面,不是椅子,我还要吃面。怎么这么没规矩?坐没坐相。」安可仰用筷子敲敲原木台面。
「吼!你比我妈还唠叨!」铃当咕哝两声,跳下来,另外找张椅子坐下。
「我说,现在大专院校不是应该开学了吗?妳还耗在这乌龟不靠岸的深山野岭做什么?」他夹一筷面进口,眼睛径盯着铃当。
「铃当念的是高职,今年刚毕业。」她帮忙代答。
安可仰轻哼一声。「这年头大学的录取率超过百分之百,考不上都还比考上难,一个高职毕业生拿什么出去跟人家竞争?」
梁千絮对他使个眼色。老实说,她也觉得年轻人不妨多读点书,然而这是铃当自己的事,轮不到他们这些路人甲来出主意。
「喂,老伯,行行出状元这句话你听过没有?」铃当不爽了。
「老伯?我今年才三十三岁!」安可仰呛到面,赶快抢过旁边一罐开过的矿泉水灌一口。
「三十就已经够老了啦!还学人家留长头发装年轻。」小铃当悄声咕哝。
「是是是,我对不起妳,我年过三十就不应该再活着了。」安可仰龇牙咧嘴的笑。
这个,气氛好象不太对劲!梁千絮赶忙出来打圆场。
「铃当,妳不要再说了,让安先生好好吃面。」
虽然她不希望铃当和他走得太近,可是也不愿意见到两个人凡走过之处留下阵阵硝烟啊!真是失策,刚才应该叫他自己去老王的店里吃才是。
「梁姊就不一样了,我们都还是青春美少女,对不对?梁姊。」铃当赶快替自己拉一个同盟国。
「呃……」正直的本性让她不能昧着良心点头称是。「铃当,我……我半年前就跨入『老人家』的领域了。」
嘿嘿,安可仰立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什么?」铃当瞪大明眸。「乱讲!梁姊看起来这么娇小又这么年轻,哪里长得像三字头的人?」
「不然三宇头的人会多生出一只眼睛吗?」安可仰哼笑。
「你怎么这么幼稚,还跟一个小孩斗嘴?」梁千絮白他一眼,再回答铃当的问题。「我念了七年医学院,当了四年住院医师,外加一年总医生,妳说我今年几岁?」
事实上,她的专科考试才刚通过不久,以医师的资历来说是浅得不能再浅,若非清泉村这样荒僻的地区,可能也没人敢请她这少不更事的小医师吧!
「啊--妳真的三十岁了?啊?啊!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看不出来!」铃当大受刺激。天哪,亏她还把梁姊当成姊妹淘说,原来梁姊也是「上一辈」的人!
「还下快逃,妳已经被老妖怪包围了!」安可仰露牙恐吓她。
「哼!什么妖不妖怪的,幼稚!就算是真正妖怪出现,我也兵来土掩,水来将挡。」铃当神气地摆开架式。
「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年纪轻不读书就是会闹这种笑话。」安可仰嘲笑她。
「安!」梁千絮警告地瞪他一眼。
铃当老羞成怒。「梁姊说你是一个律师,还考到很多国家的执照,那你一定念过很多书啰?」
「好说。」
「你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啊!还不是一天到晚在这里鬼混!」铃当得意地反击。
「起码我有张执照和文凭可以骗骗人!」
「那你倒是说说文凭有什么用处?」铃当不服气道。
「文凭最大的用处,就是可以让妳很理直气壮地说:文凭一点用处也没有!」安可仰怡然喝口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