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总统套房位于饭店顶层,居高临下彷佛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但他知道他的世界并不在脚底,而就在他身边。
「还记得那天我们在小货车上,妳对流星许的愿吗?妳说:『流星呀!我叫做宁静,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可以和小天一块坐在星空下,看星星。』在当时,我始终当妳是个大傻瓜的。」
宁夏失神的双眸缓缓凝聚了焦距,浅浅漫生着雾气。
「小静,直至此时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如果少了傻瓜,又怎能有令人至死不渝的真情?」
雾气凝聚,那绽在她眸底的璀璨星子再度化做了泪水,恣意地泛滥成灾了。
第七章
如海浪微波,老山东坐在竹藤摇椅里前后摇着,这天哪,台风过后热得出奇,不像秋天,反倒还比较像是夏天了。
说起夏天,他倒想起那个叫夏天的大男孩。
如果没记错,这孩子曾给他打过电话,说是今儿个要过来的。
这孩子真是不错,老山东欣慰地笑着,即使成了个知名人物,却依然念旧,连他这老人都被他收纳进了心底。
想到这里,老山东心里涌起一阵遗憾,唉,是小宁儿没福气,这么好的一个男孩……
前方有人走来,是他正惦念着的夏天。
但……是老花眼镜该换了吗?
要不,他怎会看见两条人影?而且还是……
老山东拿下眼镜,反反复覆,上上下下,接着他用颤抖的手去揉眼睛,一揉再揉,揉到老眼里蓄饱了水他才从摇椅中站起,总算看清楚了那正往他跳近的娇小人影。
「干爹!」
宁静笑嘻嘻娇唤着老山东,小手握老手,却看见了眼前一片湿。
「这可真是怪了……」她看着老人,故意偏侧着头东瞧西瞧,调皮坏笑,「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天气?说下雨就下雨……」
老山东抽抽噎噎哭得像个孩子,还是宁静和夏天拍了好半天的背才帮他顺了气,止住了泪的。
「妳这个坏丫头,真是没有良心,一走多年没消没息,连通电话也没有,也不知道……不知道人家会惦记……真是没良心……没良心!没良心!」
叨叨怨怼,老山东像是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哎呀,再骂再骂,再骂人家又要跑了啦!」宁静佯恼地噘高了菱唇,「人家在外头很忙很忙的嘛,可你瞧,人家这会儿不是就回来看你了吗?」
「这个时候才回来?是瞧妳干爹快死了,想赶着回来当孝女的吧!」
「会死才怪!」宁静笑捶着老山东粗粗的胳膊,「瞧!还不是一样的铜皮铁骨?」
老山东被逗得终于喷笑了。
他开心地招呼夏天坐下,三个人闲话家常,夏天怕影响老人家情绪,很多事情都选择了掠过不提,只说宁静堂叔病逝,而她都在台北摆地摊卖小东西,这一回是他刚好在台北街头遛达,才碰巧遇见宁静的。
闲聊一阵之后,老山东起身到厨房里煮东西,接着宁静也钻了进来。
「宁丫头,进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在外头多陪陪小天?」老山东挥手赶人。
「陪他做什么?人家今天可是专程回来陪你的,你要忙啥我帮你!」她笑嘻嘻地卷高了衣袖。
「干爹不用妳帮忙,记得以后有空多打电话来,干爹就心满意足了。小天刚刚说了要带妳到维也纳,干爹赞成,妳跟着他,干爹很放心。」
这家伙!
宁静没好气的在心里暗哼一声,竟连她仅存的唯一亲人都给收买了。
她用手指卷玩着塑料袋,想起了一个问题。
「干爹,我问你……嗯,那冰里的最后一味材料真是他自己猜出来的?您没帮他?」
老山东拨空瞥瞪了干女儿一眼,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小天这孩子不像妳,没心没肝的,妳走了后的第二年他就来找妳了,当时他就猜出了,我可没帮他,之后他常打电话来问妳的消息,三不五时还从国外寄了补品来,还找人带我上台北去做身体检查。干爹书虽然读得不多,却还知道这叫啥,这叫『爱屋及乌』,因为妳不见了,他把对妳的关怀用在我身上,好让妳在多年后出现时,还能看见一个健健康康的干爹在等着妳……」
宁静别过脸去,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了,她是定下心想和夏天重新开始的,只是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会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
她当然知道他好,却无法确定自己能像他做得一样好。
他的完美,是常会让人自惭形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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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候,夏天向老山东借了单车,载着宁静来到海边。
还没靠近,那晶莹闪烁着冰钻似的海面,已经让人通体都舒畅起来了。
夏天将单车停在海边,看见宁静抛开了一切,孩子气地踢掉了鞋子,在沙滩上跑过来又跑过去,活像只撒蛮横行着的大螃蟹。
他坐在沙滩上,隔了点距离远望着她,想象着十年前的那个小宁静。
那个小宁静肯定比眼前的这个更加开朗、更加可爱,也更加敞开胸怀,但他并不感到遗憾,眼前的这个宁静仍是他的宁静,岁月让她生起了改变,历练让她懂得了防备,但她纯真的本性依旧存在,不管她如何掩饰、如何否认,她还是那个让他首度对女孩动了心的宁静,他最初也是最美的钟爱。
宁静玩累了终于停下,转过脸看见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双手扠着腰,她隔得远远好奇地问:「你干嘛不过来玩?」
他只是托颊微笑,「我喜欢看着妳玩。」
她不解,泼高一掌一掌的水,「天气这么热,你真的忍得住不过来清凉一下?还是说……」她微哼,上下扫视着他那一身的名牌丝质衬衫及长裤,「你怕弄脏了自己?」
他放下手忍住叹气,知道她的刺又悄悄扬起,更清楚要得到她全然的信任并不容易。
「我不过去是因为怕梦会醒,我常常梦见这一幕,看见妳在海边追逐浪花,笑得像个天使,可是每当我试图走近妳,梦就会醒,而妳,杳然无影,小静……」他直直瞅着她,眸中有些深沉且复杂的情绪,「即使妳现在已经真真实实在我身边了,我还是会担心,担心这场梦会醒,而妳,也会再度不见了。」
她僵愣无语,愣愣地瞧着他,有点难以消化所听到的。
她在担心自己配不上他,而他,却也在担心着她会再度不见?
夏天再度幽幽启口,「小静,妳想过没有,再次重逢不单是妳会害怕,我也会,妳害怕我会对妳失望,而我,又何尝不会怕妳对我失望、对我排斥,或再度消失不见?」
她哼了口气,脸上写着不信,「你会害怕?怎么可能!你能在数万名观众面前旁若无人地拉小提琴,能在诸多中外媒体记者面前冷静自若,这个样子的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我会!」
他点点头,在她面前毫不介意必须赤裸裸地展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妳忘了我那时眼睛看不见,只敢躲在鬼屋里不敢出来吗?事实上,小静,那些人都不了解我,只有妳看到的夏天才是真正的夏天,那个真正的夏天,只是一个胆小鬼。」
一句「胆小鬼」终于逗笑了她,她踢了踢浪花,偏头想了想,片刻之后才缓缓举足朝他走近。
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笑容促狭。
「那么,好吧,胆小鬼,老大来了,让我来领你走出你的梦境。」
他脸上写满感动,握住她的手站起来。
「小静,答应我,将来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再舍下我这个胆小鬼。」
她站在他身旁将视线调往海面,软弱的嗓音低渺难辨。
「其实……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也是个胆小鬼,真的,我也是的,在爸妈死的时候,在被堂叔带走的时候,在我拿刀刺向他的时候,在我思念着你的时候……」
她低语他无声,只是心很疼。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十指交扣。
他们一起安静地看着远方的海水不断吞噬着蓝天,好让天地都暗了下来。
在天色全暗前,夏天载着她来到鬼屋墙外。
发现里头亮起了灯,宁静很是惊讶。
「是贵嫂。」他边将单车架起边解释,「我昨晚打电话给她,请她过来帮我一天,煮些妳以前最爱吃的家常菜。」
她抽动了下鼻子,随即笑了,「西红柿炖牛腩……嗯嗯,还有巧克力蛋糕。」
「老大果然够厉害!」他一脸佩服地看着她,「隔这么远就能闻得到?」
「猜的啦!」她皱皱鼻子乖乖招认。「因为贵嫂疼我,所以一定会有这两样东西。」
他伸手想牵她进去,却见她将手藏到背后,脸上漾起了调皮的笑容。
「你走大门吧,我比较习惯『走』以前的路。」
他跟着她将视线投往一旁的围墙,登时懂了她的意思。
他想了想,索性将钥匙收回裤袋里,陪她走到她往昔的「进出路线」,先将她托高,再跨伸长腿跟着登上了墙。
晚风习习,两人并肩坐在墙上。
坐在墙上宁静却还无意跳下,眼睛盯着院里的老榕树落叶,耳里听着风声,突然无意识地轻颤了起来。
以为她冷,夏天立刻靠了过来,可他什么也不敢做,深怕又再吓着了她。
她淡瞥了他一眼,轻叹口气,主动将身子斜倚进他怀里。
「你走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曾偷爬进来过几次。」
「来这里?」他不懂,「做什么?」
她笑了,笑得有些无奈。
「那时候我总以为你根本没离开,只是不想见我这灾难制造机,或者只是想躲起来吓吓我,东想西想的,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往这边跑,不只偷偷进大屋,连那几间残破的小屋都被我撬开锁,跑进去找了几回,一边找还一边喊着小天、小天,若里头真的有鬼,怕都要被我吓跑了。」
他看着她很是惊讶。
「小屋那一头?妳不是说怕鬼,还说那边阴森得很吓人?」
她想了想后才回答。
「那时候我也不懂,只觉得自己怎么会突然勇敢到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可那时候对我而言,能够见到你比不小心见到鬼要重要得多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接着是我爸妈的过世,我不但不怕鬼,还宁可想要『见』鬼了,所以我又来了几回,心里满是绝望,爸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了……我觉得好伤心……」
她伏在他怀中突然哭了起来,接着她伸出手臂用力地、死命地箝紧着他,像是想要确定他是真的就在她身边,夏天不敢动作,也不敢出声,他只是全身僵硬。
下一刻,她缓缓将柔荑移往他颈项,一边哭一边将她那软得不象话的玫瑰唇瓣贴紧他的唇瓣。
若非全力压抑着,他一定会发出兽似低吼,也一定会箝紧她的双肩,用力吮吻起她了,但他想起她的恐惧,只能让自己继续全身僵硬了。
她将唇移开,眼神朦胧,嗓音迷离。
「你真的是小天?我的夏天?」
他只能点头无法动作,热热的汗水,几乎要同雨瀑般流下了。
「你真的以后都不会再扔下我不管了?」
摇头、摇头,他拚命地摇着头。
她再度凑近,他发出吃疼低嚷,因为她朝他耳朵使劲地咬下。
「话是你说的,你最好别忘掉,如果你敢骗我,我就把你的耳朵吃掉!」
宁静装出了虎姑婆似的威吓,一咬中的,她抛去了往昔伤心的影子回到了现实里,笑嘻嘻地跳下墙头,夏天也跟着跳下,两人朝着大屋方向奔去。
当贵嫂煮了一桌子好菜,到厨房里洗洗手再回来时,正好看见一前一后奔进屋里的两个「野人」,她被吓了一跳,失声尖叫。
「妈咪!怎么了?妳为什么在叫?」
屋后哒哒哒骑出来一台小三轮车,一个年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歪着脖子,好奇地问着贵嫂。
「乖小文,妈咪没事……」
贵嫂先安抚儿子再双手扠腰,端出凶恶表情对着眼前那对笑嘻嘻、满身蛛网落叶的「野」男女。
「少爷,宁儿小姐,几年不见,你们的餐桌礼仪呢?先去洗手、洗脚才能够上桌子!」
「那需不需要洗头?需不需要洗澡?」宁静跳近贵嫂面前,笑咪咪地淘气追问。
「那当然最好……」
贵嫂翻翻白眼,还想再训话却已让眼前「野女」给抱了满怀,殭尸似地一跳一跳的。
「贵嫂,人家好想妳喔!谁知道妳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叫人家去洗手洗脚?妳怎么可以这么无情?怎么可以忍得住不对我笑?」
「啊呀呀!妳这个孩子,脏死了!脏死了!妳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弄得我也像可怜的天少爷一样变成脏兮兮的了……笑?这个样子还怎么笑?」
说是这么说,但那被宁静抱跳得一震一震的中年妇人,却早已忍不住笑容满面,「妳呀,想的是巧克力蛋糕吧。」
「都想、都想,有贵嫂就有巧克力蛋糕,所以当然得一起想啰!」
宁静笑嘻嘻地响应,随即将眼神降往那还当母亲遭受到了攻击,跳下三轮车扯着她裤管不放的小男孩。
「放开我妈妈!放开我妈妈!」他扬拳吼叫着。
「这是妳儿子呀?」宁静没放开,只是好奇低头问道。
「嗯,他叫小文。」贵嫂点头,眼里有着骄傲,「五岁了,很护我喔。」
「他爸爸呢?」她将视线抬高,「还是那个船员?」
贵嫂呿笑,「要不还能有谁?」
宁静不解,「他的爱,不再飘泊了吗?」
贵嫂笑了笑,眸里有着晶莹光芒,「是的,他已经找到他一辈子的港口了。」
菜虽然已经煮好,但四个人却得先各自去洗个澡,夏天、宁静和贵嫂是一身肮脏加蛛网落叶,小文则是在他们笑闹间尿湿了裤子。
虽然开饭的时间晚了点,但这顿饭的气氛仍是极度温馨的。
「有个孩子是什么感觉?」
宁静一手支颔,一手拿着筷子在碗里捞,眼神不断好奇地瞟向那正和一盘巧克力蛋糕战斗,脸上沾到的比嘴里吃的还多的小文。
「顽皮的时候气死妳,哭的时候烦死妳,闹的时候整死妳。」贵嫂回答。
「那妳还生?」宁静转过头来问得很可爱。
「一不小心就有了,难道生了还能够塞回去?」贵嫂笑着说,脸上遮不住红霞,似是想起了小文的爸爸,那个泊了港的船员。
「我刚刚还没说完呢,孩子的童言童语会笑死妳,贴心的时候会感动死妳,妳一天天看着他长大所带来的满足感,会远远胜过他所为妳带来的烦恼,而最重要的……」
贵嫂放下碗筷,学着宁静支起下颔,看着好动的儿子满足地微笑。
「他会有些地方像自己,有些地方像妳澡爱着的男人,他融合着两人的特点,将无形的爱化做了实际的形体,那是一种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