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还请高抬贵手,饶宫某一命。」宫清颺依旧是客气得很,嘴角也依旧挂着微笑,但那笑咪咪的模样,却让人打从心里发寒。
韦长风吓得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急忙收手想要抽刀,但那被夹住的刀锋,却是动也不动。
一股强猛的内力,排山倒海似的从刀锋袭来,震得韦长风虎口一裂,登时进出鲜血,根本握不住刀,只得连忙收手。
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想起,黑白两道皆有传闻,无数江湖豪杰、绿林弟兄们皆是争相走告,谣传京城里头,有三个人最是不能惹,一是严家少主,二是罗家总管,第三个则是龙门客栈的银发大掌柜!
韦长风这时才发现,自个儿是跟谁对了招,冷汗顿时湿透背脊。
他握紧了流血的手,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说道:「看、看你还识相,就、就饶你一命……」他边说边往门口退,话还没说完,人已转身飞逃出去。
「大爷,你忘了你的刀。」宫清颺扬声提醒,却见对方已跑得不见踪影。
「噢,大概是不想要了吧!」他笑着说道,抛刀握柄,将金刀搁回桌上,然后回身对着十九微笑。
她可笑不出来!
「宫清颺!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又恼又气,恼那什么金刀的,竟然如此没用,气眼前这男人这般恶劣,又火自个儿,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居然还会为他的安危担忧。
「没什么意思。」宫清颺瞧着她,还是那般温文的笑。「只是来找你商量,咱们成亲时,婚宴酒席该请几桌?」
「婚宴?酒席?鬼才和你成亲!你你你——」她气红了脸,一拍身下床铺,力道之大,差点要把床拍塌了。「我说了不嫁,你是听不懂吗?」
可恶!她好不容易找到「替用」的人选,虽说第一印象极差,害她险些吐出来,但是宫清颺不请自来,轻易就吓跑韦长风,她一见他那气定神闲的笑,就觉得有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理所当——」他神色自若的说着,可话还没说完,木棹已经当头打了下来!
「去你的理所当然!」她火从心起,一招接着一招。宫清颺当然是照闪,她一木棹砸坏了桌,很快又打坏了窗棂。
「但是,岳父已替你答应了这门亲事。」他轻柔的说道,身形却未有稍停,已经飞退出门。
就在白影掠出房门的瞬间,一声砰然巨响震动唐家,东厢客房的门格,被十九一脚踹飞了。
「他答应了,那你就去娶他啊!」她火大的追出门外,木棹再度横扫过去。
眼看这小女人,是真的气坏了,宫清颺也不跟她硬来,只是施展轻功,掠出唐家高墙,往外头退去,只盼到了大街上头,她能收敛一些。
岂料,她这回气昏头了,愈打愈猛、愈打愈悍,就算上了大街,也没半点停手的意思,两人所经之处,皆被木棹砸得轰然乱响,人们纷纷争相走避。
「十九,」见她气得一发不可收拾,他终于伸手,握住她的木棹,止住她连绵不停的攻势。「砸坏东西,是要赔的。」
「放手!」她咆哮着,一掌朝他胸膛拍去。
不能伤她,宫清颺只好松手再退,神情无奈的开口又劝。「我想娶你,也是为了成全你想生女儿的心愿啊!」
「成全个屁!」她更加气怒,木棹使得更加凶狠,边攻边骂:「我说了几百次,不想成亲,只要女儿!你偏要和我作对,是聋了不成?那好,我找了个不需要成亲的男人来替补,你又偏要来坏事——」
木棹轰的一声,砸着林家门前的石狮子,瞬间就把那座威武的石狮子,敲成大大小小的碎石。
宫清颺神色一冷,深邃的眼中,闪过微乎其微的怒意,但嘴角微笑却始终没变。
「我坏事?我不过是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做啊!」
「你——」她气得直喘气,高举木棹,狠绝的朝他重打下去。「你不要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有『种』!你赶跑一个,我难道找不到另一个吗?」
语音才落,她手里的木棹,竟结结实实打中宫清颺肩头——砰!
木棹击中肉体的声音,让她陡然愣住了。
这一木棹,可是打得扎扎实实,扎实到她双掌发麻、虎口发疼,都能感觉木棹击中他身体后,传回来的强烈震动!
她没有想到,竟会真的打中宫清颺,更没有想到,竟会打得这么重——
他为什么不闪?凭他的轻功,他明明是闪得过的!
十九脸色发白,心里莫名慌了起来,那阵心慌里还带着几分疼。她看着眼前动也不动的宫清颺,发现他因重击而身受内伤,嘴角渗出血丝时,双手没来由的一软,木棹掉落在地,滚到他的脚边。
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甚至直觉的想道歉,但是宫清颺的神情,却让她喉头发涩,半句话都挤不出来。
这么多年以来,她头一次看见,宫清颺脸上出现这种神情。他那温文的招牌微笑不见了,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温柔的神情,如今连一丁点的痕迹都不剩。毫无笑意的他,显得格外冷峻且漠然。
「既是如此,宫某也不好再打扰唐姑娘。」宫清颺慢条斯理的说道,抬手轻轻挥了挥左肩衣衫,神色淡漠,客气而礼貌。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握紧了拳头,心头也不自觉的紧紧揪着。
「意思就是——」他直直看着她,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不相关的路人,淡然的语调,冷得像是腊月寒风。
「唐姑娘往后想怎么做,都随便你,宫某不会再过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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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沉的,厚重的灰云,在天边徘徊不去。灰暗的天色,像是压在众人的心头,唐家酱场里人人都闷着头做事,以往热闹的气氛,因为不明原因,全都烟消云散了。
站在酱缸旁的十九,视而不见的看着黑漆漆的酱油,脑子里却全是宫清颺那冰冷淡然的表情。
那天,他言明不再干预她的任何事情后,没再多看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她在原处站了许久,虽然得到极力争取的自由,确定往后不再有他的纠缠,心里却感受不到半点欣喜,反倒沉重万分,像是有一块千斤重的巨石,被他那冷淡的言语、漠然的眼神,挪移至她的心口。
起初,她还想逞强,坚持贯彻对他的宣言,又逼十三哥找了个男人来。
当她走进房里,喝令那男人脱衣上床时,一双眼儿不由自主的望向门口,以为宫清颺又会出面阻扰。
哪里晓得,一直到「自愿者」已经脱得精光了,那银发白袍却仍不见踪影。她只觉得怅然若失,转头瞧见,那男人已经猴急的凑过来,想要一亲芳泽,满腔的沮丧,全都化为愤怒,当场把那光溜溜的倒楣鬼踹飞,火冒三丈的挥拳痛扁,还不忘开口教训。
「你不知道吗?这种事情得慢慢来的!」她脱口而出,说出宫清颺曾说过的话,心里一震,拳头也停住了。
被扁得满身是伤的男人,趁着她出神时,胡乱的抓了衣裳,含泪爬出房门,逃命去了。
十九捏着拳头,想着宫清颺曾说过的话。他对她说过许多许多的话,有时温柔、有时礼貌,而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那么的疏离冷漠。
唐姑娘往后想怎么做,都随便你,宫某不会再过问了。
唐姑娘?
他叫她唐姑娘?!原本,他早已改口,开始唤她十九的——
这些天来,她像是掉了魂般,在酱场里飘荡,几次都在酱缸旁怔仲,双眼发直的瞪着缸里,仿佛能在墨黑的酱油里,瞧见他俊美漠然的面容。只是,她却又难以遏止的想起,没了笑容的他,是那么的冷漠。
那一天,他为什么不躲开?她下手那么重,他是不是伤得很厉害?经过这么多天,他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问题在她脑子里滚啊滚,却没半个有答案。
打从那时起,宫清颺就不曾再来过酱场,他反倒去了唐家,亲口告诉泪眼汪汪的唐威,说他无福娶她为妻,两家的婚约就此解除——她真的是自由了,再也不会有人,用温柔的笑,以及或猛或柔的吻诱惑她,或者是死缠烂打的追着她,逼着她快快成亲。但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快乐?
「十九?十九!」
有人在身后叫唤着,打断她紊乱的思绪。
「什么?」她猛然回神,才一转头,就看见唐威站在身后,满脸关怀的看着她。
「你还好吧?怎么对着酱缸在发愣?这缸酱有问题吗?」唐威低头,闻嗅着酱味,只闻见满缸浓郁的酱油香气,丝毫没有败坏的味儿。
「不,酱油没事,我只是在想些事情。」她摇摇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不让爹爹看见她的失魂落魄。
「没问题就好。」唐威轻咳两声,将手中那瓮陈年老酱,小心翼翼的递给她。「来,捧好。」
「这是什么?」
「我珍藏了数十年的好酱啊!」唐威摊开手,一脸无奈。「前些日子,我答应无双姑娘,要送她一坛宝贝当谢礼。如今虽然婚约解除了,但是礼数仍不可失,这坛酱还是得送去。你要是没事,可不可以替爹跑一趟龙门客栈?」
龙门客栈?
那四个字,在她眼里点起了亮光。她咬着下唇,想起宫清颺是龙门客栈的掌柜,她要是去了那儿,就能看见他了——
唐威见她闷不吭声,还以为她不愿意,脸立刻垮了下来,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你不愿意吗?那、那,那我让小山子去好了。」唐威叹了一口气,回头朝着正在做事的小山子喊:「小山子,那你——」
「我去!」十九匆忙打断爹的叫唤,把那坛陈年老酱抱在怀中。「我去就行了!」
唐威转忧为喜,乐得呵呵直笑。
「啊,是吗?那好,快送去、快送去!」只要这小俩口见了面,说不定还有机会呢!
十九的心,老早全都飞去龙门客栈了。她可不晓得,爹爹另有盘算,只是抱着那坛酱,匆匆忙忙就往外走,转眼就出了酱场。
第八章
天上的云依然厚重阴沉,灰蒙蒙的一片,像是随时会降下雨来。
玄武大街上的摊贩,就怕等会儿大雨倾盆,全都忙着收拾货品,抢着要在大雨落下前,把摊子收拾妥当。
十九捧着那坛陈年老酱,沿街疾行快步,愈走愈快。
她也不知自个儿在急什么,但就是急着想奔往龙门客栈,只要到了龙门客栈,她就能见到宫清颺了。
噢,她、她、她绝对不是想见他喔!而是——而是——她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总算找出理由——对了,她只是内疚打伤了他,想去看看他痊愈得如何罢了!
想到这里,她重提脚步,快步又往前走。没一会儿,她已经走过大半条玄武大街,来到龙门客栈前。
客栈前人来人往,菜肴的香气、小二的吆喝声,以及饕客们把酒谈话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她站在门前,捧着酱料欲踏步而入,明媚的双眼在屋内绕了一圈,直到落在柜台边,瞧见那熟悉的身影。
她没察觉,自个儿的嘴角,因为见着他,竟微微扬起。但是,下一瞬间,当她瞧见柜台旁的状况时,红唇微扬的弧度就冻住了。
柜台前头,挤满了几位姑娘,抢着说话,全都在争夺宫清颺的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像是个统御三宫六院的君主,身处在一群争宠的莺莺燕燕之中。
「掌柜的,你何时要来我家布行坐坐啊?」
「嗳,掌柜的,您别理她,倒是有空的话,记得来咱们那儿玩玩。」
「掌柜的,您别听她的,来我这儿,我请您吃饼。」
「饼有啥好吃的,咱们这儿可是准备了上好的女儿红,爹爹说和您约好了下棋,您若是来了,爹爹一定会开坛和您畅饮的。」
只瞧那群姑娘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围在柜台旁,纠缠那俊美的银发男人,差点没吵了起来。
宫清颺仍是气定神闲,只是微微一笑,就笑得那群女人们骨头全酥了,顿时全忘了吵闹,只能痴痴的望着他,像是聆听圣旨般,等着他开口。
「林姑娘,我若是有空,一定上您家布行,替无双姑娘订几套衣裙。」
「陈家老板娘,您家的饼闻名京城,您要请宫某吃饼,我当然再乐意不过了。只是,这会儿,您相公叫的菜已经上桌了,还请您先去用饭,我一会儿忙完,就过去陪贤伉俪喝个两杯。」
「慕容姑娘,令尊的棋艺高明,改天我必带礼上门,向他讨教几盘。」
他笑容温柔和煦,用字遗词亲切而不失分寸,才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四两拨千斤,将一干女客们应付得服服贴贴,还二请回了桌位,甚至殷勤温柔的送了一位女客出门。
走到了门口,宫清颺抬眉一望,像是直到这会儿,才瞧见站在门前的十九。他那殷勤客气的神态,没有丝毫改变,直到送走了女客后,才回过身来,对着她微笑。
「唐姑娘,许久不见了,您是来找无双姑娘吗?」他笑语温温,言行与字句都十分礼貌,甚至此面对其他人时,都还要客气上几分。
十九仰起头,看着那张俊美的容颜,发现他脸上的笑容,虽然仍是赏心悦目,但是跟以往相比,却又有些不同,似乎少了些什么。
户外起了风,预告着即将降临的大雨,带着些许水气的风,穿门而入,吹拂了两人的衣衫。她陡然间察觉,看出那笑容跟先前有何不同。
宫清颺的笑意,只是噙在嘴边,却没有融进眼里。
他对任何人,都是笑到了眼里,甚至在接待那些女客时,也是那么温柔。唯独在面对她时,那双眼睛就变得格外冷漠,留给她的,只是应付陌生人的客套微笑。
瞬间,她胸口泛疼,怅然若失的感觉,像是浪潮般淹没她。她咬着下唇,觉得心口空荡荡的,就像最宝贵的东西,突然被人夺走般难受。
那个嘴角含笑、眼里冷漠的男人,雪上加霜似的又问了一句:「唐姑娘,你还好吧?」
唐姑娘?
她耳里听着他客套疏离的称呼,眼里看着他冷淡客气的微笑,心口的疼瞬间又爬升几级,疼得她的双眼竟湿润起来,再也看不清那张俊脸上的表情……
该死,她是怎么了?!
她想哭吗?她在哭吗?这怎么可能?她从来没哭过,又怎么可能因为他的冷淡而哭?
只是,她的眼眶仍是湿润,不知怎么的,就是干不了……宫清颺的眸中,有波光一闪而逝,却旋即消失不见。他维持着客气的微笑,敛眉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