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海岛到了,上甲板来……」一阵嗓音从传声器播出。
灯光昏黄的船舱套房里,一只手臂从床铺隆起的被毯下探出,朝床畔桌摸索。那手指修长的大掌抓着眼镜,肘弯碰撞了迭高的厚重书籍,书籍坠地发出沈闷声响,纸页散落四处。床铺的被毯蠕动了下,向上腾开,一名戴眼镜的男子坐起身,掀掉被毯,下床捡地上的书籍和数据。
「小子,别装死,听到就快上来!」传声器里的嗓音明显失了耐心。
男子推推鼻粱上的眼镜,从床铺底下拖出行李箱,将整理好的数据和书籍放进箱子,然后起身,徐缓地走到舱窗边,拉开窗帘,望着小圆窗外那一片忽静忽动、时而飘荡的湛蓝--
那是海,也是天。好长的时间,这一趟旅程的景致,处于如此难以言明的浑沌,像是飞在云层之上,也彷佛深潜大洋底,充满寂静无声的幽雅。
一只鸥鸟突然飞来,停在窗外舷墙栏杆。有人拍打着房门,破坏宁静。
「小子,你还要装死到何时?」这一串声音不再是来自传声器。
男子离开窗边,拿起床尾凳上绉巴巴的猎装衬衫和卡其工作裤,甩了甩,慢条斯理地穿妥后,才往舱房门移动步伐。
男子一打开门,一只大掌便朝他衣领揪来,将他拉出门外,拖着上楼。
海风吹掠甲板,阳光令人睁不开眼睛。男子举起手,遮挡眼镜上缘。
「目的地到了……」抓着他衣领的那只大手松开了,食指指着前方。
男子望向海面。一座高耸的导航塔白如象牙宝剑,镶缀了水晶柄头,笔直插在苍翠的海岬端。
「那边是鹰嘴岬--海岛最主要的码头。两位贵客要从那儿上岸……」先前抓着男子上甲板的船艇管理人说着。「小子,你也在那边下船。」
男子转身,抬头看向上层甲板。两名跟他一样是船客的男人,在露台的遮阳棚下喝茶。其中一个离开座位,走到围栏边,手搭着栏杆,君临天下似的对着船艇管理人说:「让他在菜园湾码头上岸。」
管理人撇唇,拿起别在腰侧的对讲机,下了命令。船艇缓缓地转向,往鹰嘴岬南方的菜园湾航行。
几只信天翁在开阔的海面翱翔,那超过三米长的白羽黑翅端,看来是皇家信天翁?男子挑眉,头颈顺着海面的飞影转动,双眸在眼镜下瞇细,手伸进工作裤侧袋,取出一本皮套册子和随身磁罗盘。他抽出夹在册子里的一张地图,摊开,测量了一会儿,又望向那几只体型巨大似滑翔翼的飞禽。
「迁移……还是新种?」男子低喃。
船艇正进入潮水坞。
「小子,赶快打包行李吧!」呼喊传来。
男子回神,折好地图,盖上罗盘盖,翻开皮套册子,执笔在密密麻麻的游历纪录中写下一行字:
这绝对是我人生中一趟奇特的旅程……
菜园湾码头是海岛最热闹的一座码头,岸上人声鼎沸,浮坞酒馆别具特色,天然港湾碧海绿波。船艇停泊在水道船闸内,锚链开始往海面滑降,锚冠没入清透的海水里。这座美丽的海岛,是男子的新据点。远方丘陵连绵起伏,夕雾中隐藏嫩绿层峦,宛如仙境。
船艇管理人的大嗓门还在嚷着:「这座岛上美女如云--小子,下船为自己找个娇妻吧,哈哈哈……」这俨然是取笑。
另一个轻蔑的声音刻意附和道:「加油啊,小、子--」
男子合上手中的皮套册子,转头对着驾驶室方向。上层甲板那两个喝茶的男人,一个双手环胸,一个斜倚栏杆,看戏般俯视着下方。男子站在阳光里,金灿光芒在他的眼镜镜片辉映闪烁,他撇唇,道:「我姓梁。托各位的福,相信本人一定能找到完美良妻--」
在这座美丽的海岛,他人生的新据点……
第一章
那是一幢不错的房子,窗台上、门脚下摆满了缤纷的花盆,蔷薇藤爬绕木雕梁柱。欧式古城遗迹的冠状凭栏从山岩台地边界围拢花园,静立于花园中央、居高临下的庄园别墅,让人想起电影「托斯卡尼艳阳下」。
多婕乘坐的吉普车正转过岩壁坡弯,开上滑梯似的石板道。远远地,多婕注视着传说中的农场医护所--
才十六年,那风格典雅的建筑已显得古意盎然。道路旁,山沟里,阳光照不到的石块,萌铺点点湿润的青苔。凉风袭来,拂过多婕的脸颊,多婕轻抬柔荑拨顺发丝,塞至耳后,要驾驶停下车。
开车的少年没听清楚多婕说什么,转头看看她,继续将车往上开。
「请让我在这儿下车--」
「嗄?」少年听见多婕的嗓音,发出疑问声,车速慢慢减缓,语气迟疑地说:「可是……码头管理中心交代,务必将多婕医师送到医护所--」
「医护所就在上面。」多婕微笑,指着山岩台地上的花园别墅,美眸环视周遭景物。「这里的道路和屋舍是多家设计建造的,身为多家人,我第一次来这医护所,你能了解我想步行体验的心情吗……」她看着少年,眼神爽朗又含情脉脉,红唇保持着动人心魄的唯美弧度。
少年羞窘地红了脸,皱皱眉头,但还是停下车。
多婕笑了笑,侧过身子开车门。少年从座位跃起,直接跳过车门,下车到后座取多婕的皮箱,再绕回车头等多婕。
多婕下车,拉整衣物,裙襬像流水一样下泄,盖住她纤白的脚踝,随着她的行走,掀动波澜。今天清晨,她像是一名返回城堡的公主,终于来到菜园湾农场。她搭乘的直升机一降落,马上有人派车送她上医护所,似乎早接到特别的指示,这座农场的人们都知道她要来,摆好阵式欢迎她。
「多婕医师,」少年叫了声。「我们走喽。」
多婕看着少年提着皮箱往上走,挑起眉,上前拉住少年。「你提着我的皮箱,想上哪儿?」
少年歪着头,一脸困惑。「多婕医师不是要用走的吗?」
「嗯。」多婕颔首。
少年说:「我帮多婕医师提行李,有什么不对吗?」码头管理中心有交代,他就得彻底送多婕医师到医护所,这是他的责任呀!
「难得你年纪轻轻,做事这么周全。」多婕笑着,取回他提在手里的皮箱。「但是,没有一个医师会把自己的医疗皮箱给别人提,我自己来就行……」她边说边往上走,并且不要少年跟。
「多婕医师--」少年跑了两步。
「我不会迷路的。」多婕道,转身挥挥手,要少年上车,回码头去。
少年望着多婕,叹口气,像个听话的乖小孩,上车离开。
这个地方人烟罕至,适合隐居。据说,菜园湾的居民乐天、开朗,从不生病,今日一见,还真像是这么回事。多婕走过冷清的医护所庭廊,绕行花园。花园的大部分占据在山岩拱壁,正对医护所诊疗室的落地门,屋侧矗立着高大的丝柏,花园草坪中央那棵橄榄树,已有几百年树龄,与海岛的历史同等久远,是一棵定情树。医护所尚未建造之前,她曾和朋友来过这儿,坐在橄榄树下听浪漫的爱情故事。
「嘿,乖乖等着,别乱窜。」男人低沈的嗓音略带警告。
多婕望向花园角落。一名男子弯着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冬青树荫下的大理石洗手台,掬水洗脸。摇头摆尾的小动物兴奋地穿梭他两脚间,偶尔舔舔那穿着罗马凉鞋的大脚,发出细弱的吠叫,那声音像小狗,但她知道那小动物不是狗,应该是幼狼。
多婕无声笑了起来,朝男子走去。「你在农牧场区域养一头狼,这妥当吗--」她站在冬青树荫外,玩味地瞅着那一人一狼。
男子意识到有来人,迅即关掉水龙头,伸手摸向拱形水源壁上缘。他的眼镜自上头掉落,静躺在油绿的草坪。多婕走过去,放下皮箱,捡起玳瑁框眼镜,拉过男子摸索的大掌,将眼镜塞入他掌中。
「把水擦干吧,你的头发都湿了,吹到冷风,很容易感冒。」她笑着说,提起皮箱,又走回树荫外,站在阳光里瞅着他。
刚刚,她注意到他幽黑的瞳仁,有一层奇特的色泽,正确来说,他有一对墨绿色的眼珠镶在那狭长鹰眸里,散发神秘锋芒。他可能是个混血儿……她不很确定这点,毕竟他那一头Jones式中长度黑发,充满东方味儿,可他英迈俊敏的五官却是东西方美感混搭。
「你是菜园湾的居民吗?」多婕问他。
梁望月面向她,手里抓着眼镜,脚边的幼狼依旧顽皮地在玩耍。没戴眼镜,他就看不清楚她的样貌。好早以前,他便知道这座岛上的女性有多美,她们大部分留长发,发型似云似波浪,眼前的女子却有一头长直发,乌黑柔顺,在阳光里飘闪,像是上等的黑缎丝绸。
「我叫多婕……」
她说话时,美妙的声音风韵很特殊,恍若他第一次走入大自然,所感受的那种清纯,他一直很熟悉这种成熟娇艳却又清纯的多变感觉,不用看清楚,心就能震撼地狂跳起来。
「我是来找宇妥医师的,你也是吗?」他一直不回她话,让她好奇地又发问:「你是病患嗯?」
「我是梁望月。」他终于开口,却没回答她的问题,戴上眼镜,抱起脚边的幼狼,走向她。「我要去野放这家伙,妳要一起来吗--」这不是问句。他接手她提着的皮箱,径自行动。
多婕愣了一下。遇上怪人了?她回神,耸耸肩。去野放一头幼狼……有何不可!
多婕一笑,回身跟上梁望月。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他把皮箱拿进医护所里,随处一放,完全没多做停留,步伐沿着长廊朝屋子后门走。多婕慢步徐行,深入这幢房子,巡礼般地看看那玄关、瞧瞧这梁柱,纤手抚过长廊墙边的家具摆饰。就在楼梯旁,有一道桃花心木横拼而成的雅致门扉,她停下脚步,举起手摸着门板,纤指指腹摩着特定一块横木,把脸颊凑拢去,瞇着美眸,像在听木头发出的声音。
「门后是一间花室。」耳畔传来梁望月的声音。
多婕睁开眼睛,看见他抱着那只顽皮的幼狼,就站在自己身边。她对他一笑,说:「我知道。」
梁望月凝视着她姝丽的笑颜。「妳可以进去瞧瞧。」
多婕摇摇头。「白天不适合。透明屋顶是用来赏月的--」淡而深切地说了句,似乎很早之前,她已到过这屋子……
梁望月深邃的目光在眼镜下闪了闪,没说话,旋身继续往后门走。
多婕又用手指摩了摩那块特定的横木,才循着汽车引擎声往里走到后门。
门外有一座瓦亭,砖头墙柱旁放了木块和嵌着斧头的木桩。梁望月将吉普车驶出瓦亭,停在石块铺成的车道,等多婕上车。
多婕看向车后座绑着齐全的露营装备,柳眉微微一挑。「我没有野放动物的经验,感觉好像很有趣……」
梁望月一手掌握方向盘,另一手推开车门,双眸透过眼镜镜片,盯着她。
多婕拉起裙襬,坐上车。「不知道我这一身打扮妥不妥当--」她看着他。
梁望月扬唇不语,换档踩油门,开动车子,绕经花园。太阳悬在花园东方边境的凭栏堞口,天空苍蓝沁心,风吹过耳畔,传来鸟语声。
车子沿着她来时的路径开,并不朝森林野地去,而是驶往人潮聚集的码头商店区。一路经过果园、牧场丘陵,有人坐在果树上叫他「望月大哥」,堆牧草的青年喊他「梁兽医」。
「你是农牧场的兽医?」进入商店区的石板道路时,多婕才开口问他。
梁望月将车子停在一家叫「米铺」的面包店外。「应该是。」下车前,他回答多婕的问题,然后绕到她这边车门,又说:「我买些东西,妳在车上等。」
多婕不清楚野放一只幼狼,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只见梁望月走进店内,半晌没出来。面包店临街的遮阳棚咖啡座,有三三两两的人们在吃面包,品尝点心,啜饮咖啡。多婕坐在车上,望着面包店的橱窗,晃动的人影中,似乎不包括梁望月。一种搔痒感从她足踝漫开,她笑着低下头,抱起在她脚边磨蹭的幼狼。
「你是他的病患嗯。」她对幼狼说。
小动物低呜一声,舔舔她的手,多婕笑了起来。
「医师……」一个怯怯的稚嫩嗓音突然传来。
多婕转头。
「啊!妳不是医师叔叔……」站在车旁迎着阳光照射的小男孩露出失望表情。
多婕挑眉,盯着小男孩朝天竖直的右手食指。「怎么了?」她放开幼狼,下车询问。
小男孩攒紧眉头,嘟着嘴。「我弄伤手手,要找医师叔叔……」
多婕看一下小男孩流血的食指。「你的指甲裂了--」
小男孩抽泣两声,抖着唇,哭了出来。「我要找医师叔叔……」
多婕温柔地敛下美眸,笑着牵住小男孩的手腕,走到面包店的遮阳棚,将小男孩抱坐在长椅上。「你的医师叔叔是个兽医呢。」她说了句,纤指点点小男孩的鼻子,旋身看着街角的洗手台,走过去。
洗好手,多婕回到小男孩身边,掏出裙子口袋里随身携带的小药盒,帮小男孩消毒敷药,贴上OK绷。「没事了,过几天,就会好。」她用手帕,擦擦小男孩的脸。
小男孩盯着她,吸吸鼻子,别开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妳也是医师吗?」
「嗯。」多婕应了声,收起手帕。「不过,我是医人的,你的医师叔叔只医动物--」
「我知道啊!」小男孩急声插言。「医师叔叔有帮狗狗和马儿打针、帮小鸟修理翅膀、帮金鱼割眼睛……可是,我爸爸脚脚受伤,医师叔叔也有帮他敷药打针……还有,我家隔壁的婶婶生宝宝,医师叔叔也有来……」
多婕挑眉。「哦?」她有些怀疑--原来梁望月的身分不只是兽医?
小男孩点头,继续细数医师叔叔帮谁谁谁拔牙、帮谁谁谁打预防针,最后昂起脸庞对多婕说:「所以,医师叔叔不只医动物而已喔!」小脸蛋上的表情像在给她释疑般骄傲。
多婕微笑。「我懂了,你的医师叔叔很棒嗯--」
「对啊!」小男孩跳下长椅,早忘了手痛,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梁望月拎着牛皮纸袋,走出面包店,看见多婕站在橱窗长椅边,姿态优雅地落坐下来。他接近她,坐在她身旁,望着咖啡座上的男男女女。
「现在是情侣早点茶时间。」他开口,低哑磁性的嗓音似乎有意强调什么。
多婕偏首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来这儿跟情人喝早点茶吗?」说着,她没等他应答,径自离开长椅,走回吉普车旁,上车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