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直认识的文忠哥,那个老实、怯懦的中年男人,每个星期天都要上教堂去祈祷的男人,不是什么冷血的杀人魔。
她是天杀的大笨蛋,才让他这样一直说下去!
深呼吸,她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文忠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可是、可是……」
她露出保证的微笑。「文忠哥,你别再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新羽小姐,妳、妳可以叫我走,没关系。」他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摘下眼镜擦拭,低垂的头颅与其说是为了要擦拭那两片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玻璃镜片,更像是要掩饰脸上的表情,颤抖的声音带着哽咽:「池、池姐有留一笔钱给我,我没关系的。」
她叹气。「文忠哥,我又不是疯了。要是你不在,『晓梦轩』在我手里,大概不要一个月就倒闭了。我怎么可能会想要叫你走?」
「可、可是我是杀人犯……」
「你坐过牢了,不是吗?」她坚定地说。「我不是那些家属,也不是法官,对我来说,你已经为那件事赎过罪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这些了。」
邓文忠张大了嘴。「新、新羽小姐,妳是说,我、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点点头。「当然。」
男人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紧握的手指几乎要折弯了还拿在手上的镜架,然后才急忙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用力点头。「谢、谢谢妳,新羽小姐。谢谢!」
她觉得很尴尬。在她面前哭泣的男人长了她十多岁,加上到台北来以后,所有的店务都是他一步一步带着自己上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让他道谢。「文忠哥,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你帮了我很多忙,我才担心你会坚持要辞职呢!」
「不、不会的。」邓文忠摇头。「池姐收留了我,我会努力报答池姐跟新羽小姐的。」
「什么报答的!听起来好奇怪。」她扮鬼脸,努力用平常的语气开口:「文忠哥,我只是你的雇主而已,又没有跟你签卖身契,更别说我这个没用的老板,懂得东西还没有你一半多,不要这么夸张啦……我们别说这些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打电话给玻璃行了吗?」
男人楞楞地看着她,似乎还不能适应话题改变的速度,好不容易回过神,连忙将眼镜挂上鼻梁,犹豫地点头。「喔、喔。新、新羽小姐,我刚刚打电话过去,他们说明天……」
听着邓文忠叨絮着玻璃行那边的回复,她心里想的,却是胡孟杰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关于「晓梦轩」。
……真正的价值,只取决在人的心里。「晓梦轩」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她缓缓抬高手,触碰胸前那块姑姑送给她的坠饰,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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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比平常提早了一个钟头出门,准备到店里等待玻璃行的人,还有……今天应该会回台湾的胡孟杰。
昨天一整天,男主角连影子都没有出现。他有一个已经安排奸的工作,必须在那天早上飞往香港。
原本,因为那个突发状况,他打算将机票延后,但是她坚持要他依照原订行程,去进行他的工作。
她不希望他太过配合她,那样……太「像」男女朋友了……尽管两个人眼下的情况,其实连半点暧昧的余地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死心,继续垂死挣扎。
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想法,那个男人只是定定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非常听话地飞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事情已经很明显:她喜欢他,从一开始就是。阳刚味十足的外型、风趣的谈吐、清晰俐落的头脑,胡孟杰太过符合她喜欢的男性类型,也所以,自己一开始针对他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
她不想要爱上他。叹口气,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害怕。
她所知道的爱情,并不是甜美的果实。
没有理会围在管理员台前似乎在谈论些什么的人群,她直接往室外前进。
打开伞,正要踏出大楼门口,讶异地发现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两辆警车,还有一两台新闻SNG车。
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远处,一名漂亮的女记者站在冷冽的雨幕中,尽职地面对摄影机,一本正经地叙述新闻概要。她拉长了耳朵,却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女子……坠楼意外……正在调查……」
穿著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抬起担架,走向不再吵闹的白色箱型车。远远地,她似乎看见一抹灰蓝色从白布的边缘泄漏出来。
被警方用黄色布条围住的现场,有一摊沭目惊心的血迹。
死亡。
不受欢迎的记忆残像在脑中忽而闪现,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惊慌,不听使唤的恐惧几乎要从紧缩的胃里蹦跳出来。
鲜黄、艳红、缟白、灰蓝。救护车上的红色灯火熄灭了。
她用力摇头,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她想太多……不会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是,胸口的心脏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坚持以一种不祥的速度猛跳着。早晨太过低温的空气渗进衣袖、侵入肌肤,她的手腕好痛、好痛,激烈的痛楚,开始撕裂被冻到有点麻木的神智。
突然,记者的声音在浙沥的雨声中变得异常清晰:「……是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
雨声倏地转大,再次淹没了记者的播报。手上的伞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
她摇头,嘴巴张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连叫声都发不出来,滚烫的眼泪抢在黑暗之前,滑下没有半点温度的脸颊。
雪君姐……雪君姐……
握住左腕,她踉跄往后退,一个不小心,后脑用力撞上冰冷的金属门框,眼前蓦地发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第七章
妈咪,今天我考了一百分耶!老师说我好棒……还有,妈咪给我带去的便当好好吃,隔壁的周伯彦好羡慕,还想跟我交换便当来吃耶!哼,我才不要给他吃呢,谁叫他每次都故意超线!
妈咪、妈咪,妳听我说啦……妈咪,妳为什么在哭呢?妈咪?
……妈,妳看l看我啊……
妈,爸爸不会回来了。他、他今天晚上……要加班……妈,妳别胡思乱想。
我恨他!我恨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能对她再好一点?
妈、妈……
血……都是血……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血来……
「新羽,我可以进去吗?早上没有告诉妳,其实我就住在转角那一间,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一个人出来住,要自己多照顾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别要人家操心。」
「……看到池姐的葬礼,我好象看到自己的下场:一个独居的老女人,孤孤单单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身边连一个作伴的人都没有……」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千山集团土地取得问题,与国有财产局兴讼……」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
「死者是国内知名律师……」
「死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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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刷地张开,湿润的瞳孔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黑暗,惊慌迷惘的眼神,彷佛刚刚逃离恶魔的追逐。
他放低了声音,问:「新羽,妳要水吗?」
她楞楞地望着他,还没有回过神,轻轻回了声:「……好。」
站起身,他走到门口向管理员要了一杯水。还没有转身,他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喊叫,充满了困惑和痛苦的哭泣声音,像是负伤的小动物在猎人的陷阱中发出的凄厉哀鸣。
谢雪君,死了,他们在顶楼发现她留下的鞋子。十八层的楼高,她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的机会。
放下管理员递给他的纸杯,他将哀泣的女孩拥进怀里,低声安慰:「别哭、别哭。」
怀里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喘息夹杂着泪水,哽咽无法成声。她抓紧了他的衣襟,抬高头,发红的眼睛直视他,还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君姐、雪君姐……」
他看着她,不忍看到希望的火苗在她眼中消逝。「新羽,她过世了。」
血色从那张苍白的脸上完全退去,变成一种可怕的青白,热泪滚滚而下,瞠大的瞳孔犹如不见底的恶夜;她张大了嘴,发出的却只剩下破碎支离的干呕声。他将她拥得更紧,强烈地察觉到她正以飞快的速度丧失体温。
「新羽,深呼吸。」他用平稳的声音指示,迅速将她像冰块一样的手握入自己的掌中摩挲。「别想别的,听我的话,深呼吸。」
她努力挣扎着控制太过浅短的呼吸,眼泪像是再也无法停留的春日残雪,不断从眼眶中滚落。
她的体温还是太低。他立刻作下决定,改变姿势,将她整个人抱到自己的腿上蜷成一圈,拿起刚刚覆盖在她身上的毛毯,用自己的身体和管理员提供的单薄毛毯,隔绝所有外面的冷空气。「嘘,别哭、别哭。对了,新羽,妳知道我到香港去做什么吗?」
她当然没有回答,他迅速地继续说下去:「客户的小孩不小心把他父亲珍藏很久的翡翠镯子弄断了--那只玉镯是当年他父亲从大陆到香港发展的时候,他奶奶从嫁妆里拿出最值钱的一件家传宝贝,要给他父亲救急用的--因为他父亲病了,在医院想看看那只手镯。那个客户很着急,要我到香港去帮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另一个很像的,他好偷天换日。结果我人到香港,他却已经另外托了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仿制品,送到医院给他爸爸。本来有点火气--我千里迢迢飞到香港,他却另外找了人--可是听完他的下场,我反而觉得好笑。」
「他爸爸摸着玉镯,只是笑笑,问他这支镯子花了他多少钱……他觉得很奇怪:他找了上好的工匠、请人选了上好的翡翠,仿作出来的成品,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维妙维肖,为什么他爸爸看得出来?」他低声问:「新羽,妳知道吗?」
还是没有动静。他耐下性子,轻轻摇晃怀里的人儿,坚持要等她回答。「新羽?」
许久,他终于感觉到她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他偷偷松口气。「因为,帮他选翡翠的人,看他紧张的样子,以为这支镯子很值钱,就帮他挑了最好的翡翠。可是,原本的那支玉镯根本不是真的,而且在内侧的地方还有一条裂痕。」
她静默许久,一边打着嗝,一边虚弱地低声提问:「……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是染过色的翡翠,不值钱。」他顿一下。「客户的爸爸早就知道了,但是那是母亲给他的宝物,所以才一直珍惜地收着,跟东西本身的价值其实没有关系。」
「帮他……帮他选翡翠的人,难道……看不出东西不是真的吗?」
「我不确定。我那个客户气死了,绝口不提那个鉴定师的名字,只说再也不找那个人帮他作鉴定,所以我也不确定他到底找的是谁。不过,如果面对的是我客户那种亿万富豪,时间那么紧迫,谈论的又是他的『传家之宝』压力有可能影响判断力。又或者,他确实知道东西是假的--我比较倾向相信他知道--但是他不可能挑选假的东西给他的客户,只好以真代假,谁知道弄巧成拙。」他叹气。「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我,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认栽。别说翡翠的真假,那道藏在内侧的小裂痕,除了客户的父亲本人之外,不可能有其它人知道。光是这一点,打从一开始,我客户就不可能成功瞒天过海……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谎言。有些事情,不是当事人,不可能真正了解全貌。」
「那个鉴定师……好倒霉。」她喃喃地说:「这种事,谁知道呢?」
感觉到怀里的身躯颤抖慢慢平复下来,他低头对着她微笑,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分散了她的心思。「是啊,好倒霉,幸好我那个客户性子比较急,先找了别人,否则倒霉的,说不定就是我。要是这样,以后业界里,大概就再也没有人想买Derek Hu这块招牌的帐了。」
她抬高头,巍颤颤地想要回他一个笑容,弯起的嘴角却无法成形。他看见透明的泪珠在血红的眼眶边缘凝集。「……孟杰、孟杰……雪君姐她……她……」
他将她拥得更紧,紧得像是要揉进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新羽,妳别再想了。」
她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凄厉的哭泣声音连外面的管理员都忍不住从门口探进头来,然后摇首无声叹息。这一次,他不再阻止她。再怎么样,都比刚刚那种压抑到近乎休克的颤抖好,而且,她需要宣泄的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面哭着,一面握紧了拳,拼了命地槌打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有答案。
谢雪君的死,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震撼。他和谢律师不熟,偶尔会交谈上几句,只算是比点头之交深一点的交情。但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突然之间,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种空虚的荒谬……他无法相信。即使亲眼看到了大楼外面的那一摊腥红,他还是无法相信。
死亡,是最暴力的一种离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搥打他的力道慢慢软了下去,她的手无力的攀住他肩膀,大哭转成间歇的抽噎,她缩在他的怀里,无法停止哭泣。「……为什么?为什么……雪君姐……」
他拥着她,喃喃低声安慰,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接下来的十分钟,她继续窝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呼吸、试图压抑哭泣,却不太成功。他的黑色T恤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冰冷的潮意渗进他的心底。
再强的风暴,也有停止的时候。终于,她哭累了,偎着他的胸膛,哽咽着,努力收拾情绪。
痛苦还没有消失,但是至少现在暂时退却了。
他拿起刚刚放到一边的水杯,轻声劝哄:「来,喝点水。」
她接过水杯,一边发抖,一边啜饮。
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清楚戚知到手臂下的颤动。淅沥的雨声,彷佛一重厚重的茧,把整个世界隔绝在外面。
……谢律师,真的死了吗?是刚刚发生的事吗?那彷佛是在另外一个时空发生的,不可能是真的。他凝视着刷成粉白色的墙壁,麻木地探索自己的内心,找不到半点踏实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