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眨眼睛。「谢谢我?」这个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看他,声音里透着不情愿:「谢谢你帮忙店里的事。我听文忠哥说了。」
他意外地看着她。所以,她是来求和的。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从一开始就是。发现自己竟然从敌人那里得到帮助,他可以想象这个倔强小丫头心里会有多呕。
但是,她跟他说谢谢。恩怨分明的小女生。
「妳不用放在心上,」他轻松地说:「我只是欠池姐的情。何况,邓哥也是我的朋友,举手之劳而已。」
听到他的话,她僵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晓梦轩』现在是我的,你帮了忙,我当然要说谢谢。而且,你也不要骗我,那根本不是『举手之劳』。文忠哥都告诉我了。」
「那,」他看着她,突然嘴角一勾。「妳打算怎么酬谢我?」
她耸肩。「你要我怎么谢你?」
他没有回答,目光转向她正努力进攻的那一碗汤面。
经过刚刚的加工程序,那一整碗的殷红汤汁看起来劲道不弱。低头吃着面的女孩却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若无其事,一口接着一口,完全不觉得辣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那张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脸反而变得更加苍白了。
「妳不觉得辣吗?」不能吃辣的他光是看,都觉得想要冒汗。
她顿一下,抬起头,看他一眼,乌黑的大眼里没有一点表情。「我习惯了。」
平板清透的嗓音,穿过店里热闹的气氛,滑进他的耳里,在新闻女主播近乎歇斯底里的高亢声音陪衬下,显得格外冰凉。
他楞一下,微微皱眉,不太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指的究竟是什么。
「喂!你还没说,到底要我怎么谢你。」
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回过神,看见那双大眼一如往常,不悦地直瞪着他。刚刚那个奇异的眼神,彷佛只是错觉。
压下蠢蠢欲动的疑问,他露齿笑。「妳真的这么感激?」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不喜欢欠人家人情。」她耸耸肩,又低下头,半埋在碗里的表情很清楚地补完另外没说出口的话:特别是她不喜欢的人。「说吧,我尽力而为。」
「好吧,既然妳这么坚持……」他故作姿态地思索片刻。「那么这一顿,就由妳来请了。」
她猛地抬头,瞪他。「胡孟杰,我是很认真的!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也是认真的。」他愉快地折断筷子,放到桌面上,指节轻敲桌面。「这一顿就给妳请了,新羽。」
她皱起眉头,似乎在衡量他说的话。他不动声色,只是笑。
真是多疑的小女生。
半晌,她的嘴角微微扭曲。「好吧,是你自己说的,我就请你吃这一顿当作谢礼,你可不要后悔。」
那是一个微笑,不太情愿,但仍然是一个笑容。
他沉思片刻。这种感觉,似乎还挺不错的。
「后悔?」他故意叹气。「妳不说,我还不觉得。现在想想,我奸像已经有点后悔了。」
女孩又白了他一眼,撇撇嘴。「胡孟杰,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个人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就是油嘴滑舌,很讨人厌?」
他朗声笑。
第三章
又一个寒流过去。这个冬天,似乎没有尽头,一个冷气团接着一个,温度一直没有升过,她不太确定春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大年初三,「晓梦轩」里的灯火已经点亮。
「恭喜发财。」挂在门上的水晶风铃几不可闻地轻轻敲动,屋外的冷空气跟随男人的脚步涌进室内。「新羽,妳没回去过年吗?」
她将手上的太妃糖塞进嘴里,随手拋了颗给他。一整个无聊的早上下来,她已经把糖果盒里的零嘴吃了大半。
「你也没回去过年啊。」她指出。
「没办法,爸妈不要我。」他敏捷地接住凌空而来的软糖,一边笑着回答,自顾自地走到习惯的角落坐下,打开笔记计算机。
她瞥他一眼。「喔,我可以了解他们的心情。」
他叹气。「听妳这么说,真是令我伤心。」
「那是你活该。」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一边翻动书页,觉得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分不清楚这些折射率跟化学式。「新年快乐。」
他低着头,手指继续敲键盘,唇边隐约带笑。「邓哥呢?」
「放假不在。」她耸肩。「现在是过年,胡孟杰,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吗?」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又开口:「我以为在店里的人是他。」
她抬起头,好奇地看了坐在角落的男人一眼。「文忠哥?他为什么过年还会在店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反问:「妳又为什么过年还在店里?」
她歪一下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知道。」
她赏他一记白眼。「因为你想知道?胡孟杰,你好了不起吗?」
他朗声笑。
听到已经变得熟悉的笑声,她跟着露出微笑,侧过头,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低着头的男人专注地敲着他的键盘,似乎察觉到视线,嘴角依旧带着未退的笑意,没有多余的反应。
胡孟杰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这一点,她当然早就知道了。
自从发现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之后,她开始觉得其实这个男人还不错,虽然有时候说话讨人厌了点,却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家伙。
脸上总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彷佛一点脾气也没有,但总在一个转眼,她会在他身上--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发现掠食性动物的气息:危险、阴暗而难以捉摸。
光看外表,他像极了那种无所事事的无聊男子;可是根据文忠哥的说法,他其实是颇富名气的珠宝鉴定师。然而,他却从来没有主动谈及过他的职业,像是他根本不在乎那个身分。
奇特的混合,让她没有办法移开视线,每每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的目光又转回了同样的所在。
然后,随着时间过去,她慢慢开始承认,雪君姐的话是对的。
从某个角度看,胡孟杰还挺耐看的。不是偶像明星那种俊美,却很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深邃的轮廓,加上高瘦的身材、宽阔的肩膀,似乎带着一点外国血统,但是纯东方人的单眼皮却又宣告着相反的事实。
炯炯有神的目光、矫健的肢体动作、工作时的专注神情,隐隐约约都透露强烈的阳刚气息,但是,那个时而出现的爽朗笑声,才是真正吸引……
吸引?她顿住思绪。吸引谁?
突如其来的心慌,她迅速别开视线。不可能的。
「你怎么认识姑姑的?」
他惊讶地抬起头。「我?」
「是啊,你。」她翻动书页,努力制造声响,试图遮掩悬宕在空气里那股暧昧得教人晕眩的鼓跳。「你说因为你欠姑姑的情,所以才会这么帮忙文忠哥……还有我。」
他沉默半晌。「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好奇。」她不看他。「还有什么原因吗?」
他神秘地看她一眼,盖上笔记计算机,顽长的身躯往后靠向椅背。「我在找一颗石头。」
「石头?」
「一颗叫做Metamorphosis的琥珀。」
Metamorphosis,不熟悉的语言让她的脑袋突然停滞,搜寻过后,她皱起眉头。她背过这个很怪的字。「一颗叫做『变态』的琥珀?谁取的名字?」
他楞一下,然后大笑。「我比较喜欢把它翻译成『羽化』。」
她扮个鬼脸。「好吧,羽化。你为什么在找这颗石头?因为它很值钱吗?」
他煞有其事地点头。「当然。」
但是她不太相信。胡孟杰不太像是那种会为了一颗只是「值钱」的宝石浪费时间的人。「你帮别人找的?」
「一开始是这样没错。后来,只是兴趣。」
「所以,你找到姑姑这里来,姑姑把琥珀转让给你,因为这样,你才说你欠了姑姑一个人情?」
「不。」他摇头。「我到『晓梦轩』的时候,『羽化』已经不在池姐手里了。」
她眨眨眼睛。「姑姑卖掉了?」
他看她一眼。「我不知道。池姐只是这样告诉我:『羽化』不在她的手里。」
她皱眉头,指出他没有说出口的言下之意。「但是你不相信姑姑。」
他笑。「这样说吧,高价的宝石要转手,会有一定的管道、交易纪录,更少,我相信我多少应该会听到一点点风声。但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关于『羽化』的消息。它像是突然蒸发掉一样,再也没有人听过它的下落。而最后的线索,就是断在『晓梦轩』。」
「那颗宝石,有这么贵吗?」
rP羽化』最后的成交纪录,是九年前,池姐在香港苏富比的拍卖场上,用三十三万七千块港币标得的。」他定定地凝视着她。「以一般的琥珀行情来说,那是一个惊人的高价。但是,我认为『羽化』有这个价值。」
她咋舌低喃:「三十三万……港币?」
「所以,我不认为池姐把『羽化』卖掉了。」他笑问:「看看『晓梦轩』,新羽,妳觉得一般来这里的客人,有能力买下一颗价值上百万新台币的宝石吗?」
抬起眼,她环视热闹有余、但质感明显有些不足的店内陈设,耸肩。「你就买得起。唐小姐说不定也可以。」
他不置可否,只是笑。「池姐喜欢热闹,所以她不开珠宝店,而是开了『晓梦轩』。她不喜欢说自己是卖古董的,『晓梦轩』卖的,是一个梦。」深邃的眼蓦地闪过一道幽默的光。「她讨厌自己喜欢的东西被那种只会问『贵不贵』、『值不值钱』、『是不是真的』的人买走。所以,有时候看到不喜欢的客人,池姐甚至会故意卖假货给人家。」
她瞪大眼睛。「骗人!」
「是真的。」他非常愉快地露出整排雪白的牙齿。「我可以告诉妳,柜台后面左边数来第三颗白水晶球其实是铅玻璃;橱窗里的珊瑚染过色:前两天妳卖掉的那条玉坠填过胶,根本不用那么贵……新羽,妳还想听我继续说下去吗?」
她皱眉头。「这间店里,到底有多少假货?」
他笑。「没有妳想象的多,也没有妳想象的少。」
「这样做……很过分,」她很不高兴。「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是没有职业道德,如果妳要这么说的话。」他承认。「池姐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卖的是百分之百的真品。她把最好的和最坏的都放在一起,顾客自己必须决定『他要的』是什么。在这里,一个人可以只用一百块,买到一颗上好的玻璃种翡翠珠子,也可能花了好几千块,只买回了一堆虚荣的赝品。」他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正的价值,只取决在人的心里。『晓梦轩』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可是,这对客人来说,一点也不公平。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们一样,能够分辨真假的。」
「那么,妳就改变它吧。」他笑。「妳现在是这里的主人了,不是吗?」
她白他一眼。「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分不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所以,在我告诉妳这件事之前,妳不也正作着美丽的好梦吗?」他的笑容更深。「那么真的、假的,又有那么重要?」
「歪理!」她还是觉得不高兴,但是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伸出援手。他似乎对姑姑这个「小游戏」还挺欣赏的,否则早就告诉她这件事了。
抿抿嘴,她决定晚点再来解决这个问题。「你还是没有告诉我,如果姑姑已经把『羽化』卖掉了,那你为什么又说自己欠了姑姑一份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应声。
她觉得脸有点热。「干嘛不说话?」
他笑,慢吞吞地拉长声调:「喔……这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她别开视线。「不说拉倒。」
「欸,新羽,妳总得让我保持一点神秘感啊。」
他已经够神秘的了。她低声嘀咕,然后抬高声音问:「对了,你刚刚说的『羽化』长什么样子?」
「波罗的海绿珀,大概七公分见方。」
「绿珀?」她知道绿珀好象比较稀有,但是他刚刚透露的高价,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只是这样吗?绿珀这么值钱?」
他笑着摇头。「当然不是,『羽化』是虫珀,里面藏着一个蛹的化石。」
她眨眨眼睛。「蛹的化石?所以,才叫做『羽化』吗?」
他点头。「妳有印象吗?」
她迟疑一下,摇头。「没有,我没看过你说的那种绿色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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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不在简新羽的手里。他一直追逐的蝴蝶,再次失去了踪迹。
但是这次,他却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失望。或许,是因为时间已经经过太久了。
对于「羽化」的执着,曾经是燃烧在他胸口的火焰。
一方面,是因为客户的委托,而身为一个珠宝鉴定师,他也想要亲眼目睹这颗罕见的高价琥珀,看看它是否和档案里的照片一样迷人。
另一方面,刚刚和前妻分手,又因为婚变,和父母关系变得紧张的他,也需要另外一个忙碌的理由。
原本只是一个很寻常的委托,但是追到「晓梦轩」,「羽化」却消失了,至少池金玥是这样告诉他的。
是转手卖出?或是赠予他人?「晓梦轩」的主人不愿意作任何的证实,只是坚定地表明:「羽化」,已经不在她的手中。
因为得不到答案,执着,变成一种着魔。连原委托人都已经放弃,他却还是不停地回到「晓梦轩」,试图找出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
他曾经这么深信:池金玥必定还保留着「羽化」,只是不肯承认。
除非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愿意将那颗据说在阳光照射下,会闪耀出奇特绿色光芒的魅惑宝石割爱给别人。
但是,这个假设却始终没有获得足以左证的证据。「羽化」像是在经过千万年的沉睡后,终于蜕变成七彩蝴蝶,悄悄飞入久违的晴空中消失。
慢慢地,就和某些人一样,「晓梦轩」成了他另外一个家……那几年当中,唯一的家。
他终于发现,燃烧在他胸口的,不是执着,不是着魔,他只是借着这个注定没有结果的追寻,进行自我的放逐;还有,报复……用虚掷自己的生命,报复那些利用、背叛了他的人。
「不去『了解』,就作下『期待』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背叛。最先背叛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选择了轻松的路,自己放弃决定的权利。」池金玥这样告诉他。「小胡,自己的人生,还是必须依靠自己的眼睛去确定。盲目地依赖,然后甚至因为这样去责怪别人,都是无济于事。信任,不是这么廉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