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真实……藏在简新羽心里的真实是什么?
从一开始,那个苍白的女孩,就明显地在逃避着些什么。连农历年都没有回台中去……她会来到「晓梦轩」,绝对不只是为了来接收遗产这么单纯的理由。
看着燃烧在她眼中那股冰冷的火焰,他彷佛看见来到「晓梦轩」之前的自己。
他没有办法放手,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又或者,他更应该问的是:藏在自己心里的真实是什么?他……真的只是因为「羽化」,因为池姐,才会这么在意这个漂亮的女孩吗?
他自嘲地笑,不打算这么轻率的就替自己的感情作下结论。他错过一次,已经够了。
大年初三和简新羽的谈话过后,已经又经过一个月。他还是像之前一样,时常上「晓梦轩」去消磨时间。
明明知道「羽化」不在那个地方,他总是在踏出家门后发现,自己又走上往相同地方的方向。
就像现在。
「孟杰。」
转回头,他看见唐宝儿。「唐小姐。」
穿著一袭水蓝色裙装的唐宝儿跟他一样,是「晓梦轩」的常客,对宝石颇有研究,经济状况似乎也很优渥。
认识几年,其实只交谈过几次。他对她的了解,仅止于此,也没有想要更深入认识她的念头。
虽然超过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对一般高度的男性来说,可能会造成阻碍,然而精致的美貌、空灵脱俗的气质,加上似乎颇为富裕的家境,眼前的美人应该是许多男性理想的梦中情人……许多男性,但绝对不包括他。
不知道什么原因,唐宝儿给他的感觉,一直有点遥不可及,彷佛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类。
「刚好看到你,」美人露出浅浅的微笑。「好巧。」
「是啊。」他随口附和:「好巧。」
「我刚刚还在想:等一下要做什么呢,就看见你在前面……现在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
听到她的邀约,他先是有点讶异,然后摇头。「不了,我还有点事……」
「要上『晓梦轩』去吗?」唐宝儿睨他一眼,嘴角的笑意盈盈。「新羽不在店里,我刚刚从那里出来。」
他楞一下,本能地回答:「我不……」
她扬高眉。「你不是要去找新羽?」
看着那双闪着光芒的眼,他不失风度地让步。「我是要去找新羽,不过,既然她不在,我去找邓哥聊聊也是可以。」
「你不想知道新羽为什么不在店里?」
他看着她,不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我需要知道吗?」
唐宝儿侧首望着他,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身影在那双浅棕色的瞳孔中被清楚地反射成两个影像。「或许。」
他忍不住皱眉头。「唐小姐……」
然后,她笑了,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刚刚那种透明到近乎缥缈的气质再次隐没。「好啦,不闹你。新羽的男朋友上台北来找她。」
男朋友?看着似乎有所期待的女人,他只是点头,口气非常平淡:「喔,是这样吗?」
唐宝儿微笑。「怎么样?要陪我去喝一杯咖啡吗?」
「改天吧,我还是想去找邓哥聊天。」
她眨眨眼睛,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惊讶。「……我以为你在追新羽,孟杰。」
他只是笑,回避了问题。「再见,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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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敲着。
「欢迎光……啊,新羽小姐,妳回来啦?」
她点头示意,没有多说话。刚刚跟纠缠不清的讨厌鬼说完话,她还不敢信任自己的情绪。
……可恶!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都说了要分手,他还死皮赖脸地追上台北来,就是听不懂一个「不」字吗?
「喔,」浑厚的声音搭配刻意拖长的声调,从角落里传来:「『终于』回来啦。」
她朝神色诡异的男人瞥一眼,勉强扯高嘴角,当作打招呼,接着钻进柜台后面。「文忠哥,我今天想早一点关门,我们来结帐好不好?」
「喔,好、好。」
点完帐、收拾完货品,一个回头,突然发现胡孟杰还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的意思。「我要关店了。」
他动也不动,深邃的眼睛里看不出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有点古怪。
不过,她今天没心思跟他玩游戏。「胡孟杰?」
他看着她,露出一个介于微笑和沉思间的表情。「新羽,妳心情不好?」
她扯动嘴角,挤出没有诚意的笑容。「哇,你的感觉真是敏锐,都被你猜到。好啦,胡先生,可以请你稍微移动一下吗?小店要关门了。」
他点头,和平常一样笑着,站起身,走出门口。
铁卷门关上,她激活保全,和邓文忠挥手道别,然后低垂着头,缩起身子,走向回住处的路。
才不过八点,夜已经感觉好深。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沾在发上、飘进眼里。雨势不大,所以她不觉得有撑伞的必要。
到台北两个多月,还是不能适应这个城市的天气,彷佛一年有三百天都在下雨似的,感觉身体湿漉漉的,一直干不了。
春天就要到了,他们说。可是,她觉得好冷,被袖子遮盖住的左腕虎口隐隐地作痛……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天气的关系,或是今天见到那个人的缘故。
「新羽。」
有人。男人的声音。
她僵住,跟刚刚截然不同的阴森寒意从头顶直窜下来。在一个疯狂的瞬间,她几乎有一股冲动想要马上拔腿逃跑。
……不是的,简新羽,冷静一点,这里是台北,这个声音,是胡孟杰。
「怎么?你还没回去啊?」她压下慌张的心跳,抬头看向路灯下,那个伫立的高大身影。白色的逆光,她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我在等妳。」
刚刚的心跳平复下来,她才发现他这句话说得很暧昧,脸上忍不住有点臊热。「等我做什么?要请我吃晚餐吗?」
「妳刚刚不是吃过了?」
她皱眉头。他的语气似乎有些异样。「没有,我还没吃。」
「还没吃?」他调侃她:「我以为妳最喜欢的,就是吃东西了。刚刚出去那么久,竟然没吃晚餐?」
她看他一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等我做什么?」
他笑,踏离路灯笼罩的范围。「一定要做什么才能等妳吗?」
她看着他,皱紧了眉头,有一点迷惑。他今天真的怪怪的。
当然,胡孟杰向来就不是一个很好理解的人,但是从刚刚到现在,她一直有一种很诡异的感觉,似乎他身上有些什么东西,跟平常不太相同。
话说回来,好不容易才摆脱烦人的张敬德,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猜测眼前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得更白一点,如果他不是胡孟杰,她今天晚上甚至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雄性生物。
所以,她只是耸肩。「那我要回去了。」
「那走吧。」
「走吧?」
他笑。「我陪妳走回去。」
她不确定地看他一眼。「随你。」
不是没有跟他一起走过路,偶尔,如果时间太晚,文忠哥没有空,他也会像刚刚那样建议送她回家。
为了安全问题,他们说,台北的夜晚太不安全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今天晚上的状况有点别扭,无论是他难得的静默,或是她胸口不听使唤的跃动。
察觉到心思流向,她对自己摇头。够了,不要再去想这个问题。她上台北来,不是为了这种事。
突然,他开了口,浑厚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振动。「妳刚刚跟男朋友出去?」
她停下脚步。「你听谁说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低下头,看向她,眼神有些诡异。「不是吗?」
「我要澄清,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只是『前』男友!」她抿紧嘴角,感觉很不舒服。光是想到要把自己的名字跟那个没节操的男人连在一起,她就觉得恶心。「我们已经分手了。跟那个人交往,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错误之一。」
「喔,是『前』男友啊。」他拉长了声音,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似乎陷入沉思。
她不太确定他在想什么,一如以往。
半晌,他又露出笑容,非常愉快的一个,看得她很不愉快,彷佛他想通了什么秘密,可是她完全一头雾水。
「为什么说是错误?分手闹得不愉快?」
她不说话,不太确定自己想不想谈这件事。
「……新羽?」
「当然不愉快,他让我同学怀孕了。」
「哇!」他抬高眉。
「没错,哇。」她简单地做下结论:「好了,现在你知道了,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谈这个话题?」
他很配合地点头。「没问题。」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她住的大厦门口。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他。「我进去了。」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朝他摆摆手,举步往大厦门口走去。
「……新羽。」
她停住脚步,回头。「还有事吗?」
站在一段距离之外的男人双手勾着牛仔裤口袋,带笑的眼凝望住她,微微勾起嘴角,挺拔的身形在夜光照耀下,映出修长的影子。雨丝沾上浓密的黑发,闪烁银亮的光芒。
已经很熟悉的笑容,鼓动不熟悉的心跳速度。
她别开视线,低声嘀咕:「有话快说,我要上去了。」
「晚安。」
她忍不住赏他一记白眼。「胡孟杰,你把我叫住,就是为了跟我说晚安?」
他笑,深邃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当然……不是。其实我是想向妳招认一件事。」
一件事?看着他故作神秘的姿态,她不太确定自己想不想听,看着他,心里有点踌躇。
不待她反应,男人已经开口,浑厚的声音低沉,带着微妙的温柔笑意。「妳没有发现吗?这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吃醋。」
她眨眨眼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啊?」
他刚刚说什么?吃醋?谁在吃醋?吃什么醋?
丢下炸弹的男人没有理会她显而易见的惊愕,只是露出一贯的笑容,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朝她作个手势告别。「就这样了,明天见。」
她呆呆地看着他雪白的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完,他旋身,踏着稳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她的视线范围。
楞楞望着男主角离去的方向,好半晌,她才终于回过神。
他在吃醋?
突然觉得双腿发软,支撑不住整个身体,只能蹲下来,将发红的脸埋进冰凉的手中,发胀的脑袋一片混乱。
他在吃醋……这句话,算是告白吗?
冰凉的夜雨,冷却不了微热的情思。她感觉到奇异的晕眩,彷佛有什么沉睡太久的东西,即将苏醒过来。
冬天即将结束的夜,一千只蝴蝶在她的胸口开舞会。
第四章
「那很好啊。」谢雪君疑惑地看着她。「孟杰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对象,他喜欢妳……新羽,妳为什么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僵一下,埋头继续吃着谢雪君带来的手工饼干。「我没有不高兴啊。」
刚刚在大楼前面,正好碰到和客户吃完饭回来的谢雪君。听到她还没有用餐,谢雪君拿出刚刚从外面买来的手工饼干,让她当作晚餐。
过完年以后,她这个大律师邻居似乎比先前更忙碌了,连自己小小的烘焙嗜好都没有时间顾及。这是这星期来两人第一次有时间坐下来聊天。
「但是也没有很高兴。」谢雪君观察。「妳还是不喜欢孟杰吗?我以为妳这阵子跟他处得不错。」
她没有作声。
似乎看出什么端倪,谢雪君蓦地冒出一抹贼笑。「喔……妳喜欢他?新羽,怎么雪君姐不知道,原来妳喜欢猴子啊?」
「雪君姐!」她的脸烧红。「妳取笑我!」
「妳就让雪君姐得意一下嘛!」谢雪君故作无辜地说:「我记得呀,有人曾经很大声地跟我说过,她遇到的,是一只猴子,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结果,才没过几个星期,她就喜欢上那位大猴子先生了。」
「雪君姐!」
看到满脸胀红的女孩,谢雪君终于忍不住,哧地一声,整个人笑倒在沙发上。
她抓起沙发上的抱枕,气呼呼地往年长好友身上丢去,还是没能阻止另一个人的愉快笑声。
好半晌,年长的女人止住笑声,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带着末退的笑意追问:「妳还没告诉雪君姐呢,为什么不大高兴?」
她咬咬嘴唇,低声说:「……我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不想?」谢雪君很惊讶。「年轻的女孩子,应该要多享受恋爱啊!更何况,新羽妳这么漂亮,这样说,太奇怪了。」
她迟疑片刻。「反正,我不想谈恋爱。」
谢雪君迟疑地开口:「那,是因为那个叫『张敬德』的人吗?新羽,谈恋爱碰到错误的对象是难免……」
「不是啦!」她急忙比出手势,阻止谢雪君就错误的结论推演下去。「雪君姐,跟那个家伙无关,真的!我不是因为失败的恋爱经验什么的,才说不要谈恋爱的。更何况,当初是我甩掉他的,要说后悔,也不应该是我来后悔。如果不是他突然这样跑上来,我还根本没有想起过他呢!」
「真的?」
她翻白眼。「不要连妳也怀疑我是上来疗情伤的吧?雪君姐,我看起来有那么脆弱吗?我跟那个家伙分手都半年了。」
谢雪君噘起嘴,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年近四十,剪着男性化的短发,谈公事的时候总是一副精明干练的律师模样,她认识的雪君姐,在私底下是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热爱烹饪、很喜欢照顾人,常常在无意间会露出像这样的可爱小动作。
而且,虽然嘴里总是推说自己不适合,但是她知道,还是单身的大律师谢雪君其实非常喜欢各种粉红色的小饰品。
她觉得这样的雪君姐非常可爱。
「新羽,妳还没有告诉过我呢,」谢雪君突然出声,好奇地问:「妳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跑上台北来?」
她眨眨眼睛。「因为姑姑的遗产。」
「我之前明明写过几次信去给妳,妳都不像对『晓梦轩』有兴趣的样子。」谢雪君摇头,否定她的说词。「而且妳为什么连过年都没有回家呢?新羽,妳是不是跟爸爸吵架了?」
「才不是!」她扮个鬼脸。「雪君姐,我都二十五岁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因为跟爸爸吵架,就逃家来台北?上台北来,还是爸爸建议的。过年,爸爸也有上台北来跟我一起过。」
谢雪君不解地皱紧眉头。「那又是为什么?」
她迟疑一下,叹气。「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别的原因。大概一年多以前,我目击了一场车祸,应警方的要求去作证人,结果,肇事者好象跟黑道有点关系,变得有一点麻烦,所以官司告一个段落以后,爸爸叫我上台北来换换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