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走动的身子站定,他眉眼之间又染上一抹烦躁。看来,他避不了又要再一次见到她了。
???
古音在夜色中不断的奔跑,胸腔因缺氧而疼痛,但她仍没放慢脚步,身心所受的打击远比那点疼痛还要来得让她承受不住。
她不断的跑,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她家就要到了,此时,她多么希望她的家可以在更远的地方。
她冲进一间老旧谧暗的平房里,回过身,双手颤抖的把门关上锁紧,然后穿过狭小的庭院,打开门,进入仍是狭窄的厅堂,灯未开,她立即又把门关上并上锁。霎时,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寂寥的空气里只有她急促惊惶的喘息声,她把头靠在门上一会儿,仍是没开灯的,她在黑暗中走进一条狭小的通道,极为熟悉环境的在黑暗中行走。
她毫不迟疑的走进位于屋后的简陋浴室,打开头顶上的灯泡,突来的光亮让她又吃了一惊,她稳下心神,然后在镜子中看到狼狈的自己。她秀丽的面容,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仍显得苍白,还有她红肿的双眼、惊疑不定的神情,以及她凌乱的头发、凌乱的衣裳。
接着,她在敞开的衣领里看到一块块红色的斑点,她伸手把衣领拉开,那红色的斑点一路延伸到她的胸前,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更让人触目惊心,她像逃避似的立即关掉灯光,狭小的空间里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打开水龙头,让沁凉的冷水当头冲下,浑身不住的颤抖、颤抖……
古音此时满心后悔,她不该有想要再见他一面的念头,不该有的,即使只是远远的见他一面她都不要!
她在冰凉的冷水里流下温热的泪,今天,她的眼泪像是溃堤了般流不尽。
好多年了,她从来没哭过,她还记得上一次流泪是在十年前,也是在同样的地方,因为同样的人,同样的那个人!
她真是傻,十年前她就该有所认知、有所警觉的,接近他绝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她能早早了解到这个事实,今天她就不会受到这些羞辱了,而在这之前,她竟然视见他一面为一种心愿!她在心里嘲笑自己,是她自取其辱,他这么对待她,她会牢牢记住的,那个可憎的人!
她拿了条干毛巾,像要擦掉身上他碰触她所留下的感觉似的,用力之大,甚至擦疼了肌肤。她穿上衣服,回到唯一的卧房,紧裹着被子望着窗外一片暗黑的天空,同时,她在心里下了决定,她要完全忘了这件事。今天,就当成是她人生里的一次意外失足。
古音长长叹了口气,现在的她终于稍稍安下了心,在这栋老房子里,她可以完全放心;在这里,有她妈妈的保护,虽然她现在不在这里……她枕在枕头上,放松身体。虽然床是硬的,屋子也简单得近乎简陋,但在这里,她可以觉得安心,至于那栋大宅子,将会在她脑中渐渐淡去……
第五章
玫瑰附属幼儿园
门口的小木板上刻写着七个正楷字体,两层楼高的建筑,门面被布置得非常童稚,很符合一般幼儿园的感觉。从正面望去,可经由敞开的窗户看见里面有小小的课桌椅,上面坐着一个又一个稚嫩的小孩。走廊外面设置了好几个小方格的置物柜,墙壁上绘制了一大片的玫瑰树藤以及一些卡通图案。教室前是一片草坪,从中点缀了几丛树丛,一条石板小路从门口连接到教室。
莫天邵打量着里面的一切,在他眼里,一切东西看来都是小小的,小走道、小草坪、放在教室门口前的小鞋子,连教室都显得低矮,还包括他身前高度不及他胸口的小门。
他双手环胸倚在门口。他来这里的目的是她,他要确定她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人,如果她真是古雄的女儿,那么他就要代他老爸报答她。他低敛着双眸,深思这个问题。
报答?他要怎么报答?老爸的意思是要送一笔钱以表谢意。钱?可以吗?他随即推翻这个早已决定的方法,他已经前后两次领教了她的“骨气”,把钱送到她面前,肯定又会原封不动的被退回来,顺便又被斥责一番。
钱不行,那么什么可以呢?
早上他已经去她住的地方瞧过了,没想到她住的老房子竟然离那宅子不远。照他来看,她最需要的就是钱,偏偏那女人有那么多不必要的骨气,专跟钱过不去。
他眉头微蹙,眼里起了疑惑。是跟钱过不去,还是跟他过不去?他会对事情没个答案还真是少见。
他重重吁了一口气。不管是什么,他都很难立刻解决这件事,尤其是那天之后,她肯定对他恨之入骨,他有些烦躁的往教室方向瞧去,或许她不想再见到他,这样一来,事情会麻烦许多。
此时,摇铃声响,许多小孩子一窝蜂地跑了出来,莫天邵看见他们纷纷跑到教室的后面去,嘻笑声从后面传来。他沿着围墙走到园后,后面是一大片的院子,设置了一些游乐设施,好几十个小孩互相嬉闹追逐,其中有两位显然是幼教老师,也在那里看顾着。其中一位瞧见了他,她起先有些疑惑,而后慢慢地朝他走来。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陈老师有丝紧张地问。在这个淳朴的乡下地方,眼前的男人实在很突兀、很……她的脑子努力思索着恰当的形容词,嗯……反正就是与她们这些人不一样。
莫天邵收回视线,注视着在他面前显得朴素的人,淡淡地问:“你们几点下班?”
被问的陈老师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还是礼貌性的回答:“等到小朋友全被家长接回去后,我们就可以下班了。”
“需要很久吗?”
“呃……小朋友全部离开的话,大概五点半吧。”
他别开目光,似乎在沉思。
身为幼教老师的职业本能,促使她热心地继续问:“先生,您是不是要找人?还是有什么事?”
“你们一个月的薪水有多少?”他猝不及防地问出一个令人敏感的问题。
“呃?这个……”她再度不知所措。
不等她回答,他又问:“如果给你一笔意外之财,你接不接受?”
“啊?”她憨憨笑着,“如果有的话当然很好。”
他听完后,向她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留下他身后一脸莫名其妙的人。
???
古音端坐在椅子上,桌前放了一堆彩色卡纸与一些美工用具,她正着手黏贴一些已经剪好的纸型。
“他还问我,我们一个月的薪水有多少呢!”两个老师边说边聊地从教室外走进来。
“什么?那你怎么回答他?”小芬语气显得兴奋又惊讶。
“我怎么回答?我还没有回答,他就接着问如果给你一笔意外之财,你接不接受。”
“什么?”又是一声惊呼,“难道他要给你一笔钱?”
“怎么可能,世上哪有那种人!”
“说得也对!”她回应得非常起劲。
“你说,他问这些问题要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他是一时无聊。”
“不可能,他看起来不像。”她想了一下,接着继续说:“他很像从大都市来的有钱人呢!”
“都市来的有钱人?也对!就因为富裕,日子太清闲了,所以净想这些有的没有的问题。”小芬兴致勃勃地拉了把椅子到古音面前坐定。“古音,你知道刚刚陈老师遇到什么了吗?”
被唤作陈老师的人也一脸兴致地凑近。
古音抬眸,温婉地问:“遇到什么?”
“她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对呀,他还问了我几个问题。”
两人一唱一搭,非常搭调。
她顺着她们的话接下去问:“什么问题?”
“他问我说我们什么时候下班,还问我们一个月薪水多少,最有趣的就是问我接不接受一笔意外之财。”
“哦?”她手仍不停地为纸型上胶、黏合,从脸上的神情看得出她的反应不若她面前的两人。
“嗯!”小芬努力想要让古音也同她们一样对此事感兴趣,她继续说:“陈老师说他很不一样,一看就知道很特别,她还说他看来像是从大都市来的有钱人。”
陈老师也附和着:“是呀!你没看到所以不知道,那个人真的很特别。”
“是吗?”她仍是淡淡的回应,拿着已经成型的可爱动物图案,走到教室右边的大片墙前,梭巡着适当的位置贴上。
陈老师转头看着她继续说:“他很有魅力、很英俊、很像贵族呢!”
小芬忍不住笑了出来。“陈老师,你迷上他了,是不是?”
“没有。”
古音贴好图卡,回身走到桌前,刚好看到有些羞赧的陈老师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没有?为什么?”小芬仿佛不置信地问道。
“因为……”她支吾着,努力想着适当的说辞。“因为,虽然他很英俊,但是他好像会和我合不来,不!应该说是我看着他会有些害怕。”
“害怕?”
“嗯!”她重重地点了下头。“就是有那种害怕、紧张的感觉。”
“看着一个好看的男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紧张吧?”
“不只呢!我觉得他好像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你知道吗?今天天气明明有些冷,他竟然还穿着无袖的上衣。”
正收拾着纸张用具的手突然停下来,古音这才集中了注意力在她们的对话上。
“或许他不怕冷吧?”
“我也是这样想。嗯,反正他是很特别的一个人就是了。”
两位老师先后离开教室,而古音的动作则像是加了铁链似的,变得沉重缓慢。
???
五点半了,站在门口目送走最后一个小孩后,天色已经暗下来,她在和其他老师一一打过招呼后,牵出脚踏车,缓缓地骑向归途。
一路上,她脑子里始终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刚刚从同事谈论间所听到的那个男子,她一直担心,或者说是预感,她觉得他会是那个她现在避之惟恐不及的人。如果真是他,那么他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探听那些事?他是针对她的吗?
不!她在心里否决了这个想法。他不会是针对她的,他巴不得把所有他觉得无关紧要的人撇得越远越好,所以,这跟她无关,她不用去担心那些无谓的烦恼。说不定,那个男子根本不是他,那么她现在想这些不是显得多余又庸人自扰吗?
古音吐了口气,把刚刚就一直压在心头的烦闷抛诸脑后。她踩着踏板,在转了好几个弯之后,路旁的景色宽阔开来,一畦畦的稻田展现在眼前,接着在她面前的路渐趋窄小,建筑物也由楼房变成老旧的平房。
她转进一条被田野包围着的小路,整条路稀稀落落地零散分布着几栋红瓦房子。她在其中一栋房子前停了下来,打开铁门,把车安置在墙边,转身要关上门时,一道瘦高劲挺的人影赫然矗立在门前。
一时没防备,她吓得惊喘一声,同时退了好几步。待她看清来人是谁时,她的惊吓仍没减少,眼里迅速升起警觉与防备,瞪视着眼前一脸高深莫测、冷眼盯视着她的男子。
“你来做什么?”
“你不用这么紧张。”他冰冷深沉的声音稳稳的缓滑向她。“我只是要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自己的声音竟然这么紧绷,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同时脑中浮现那天他压着她,宽大有力的双手抚过她的肌肤,以及他俯身在她胸前的画面。她几乎半是嫌恶、半是慌张地紧皱起眉,强逼自己把那画面赶出脑海中,可是没用!她困难的发现自己不仅做不到,而且竟连他抚摸她时的感觉都强烈地记得一清二楚!她握紧双拳,脚像是生了根似的没办法前进或后退。
察觉不到她内心翻腾的情感,他仍几近公事化的开口:“古雄是你父亲吗?”
她心漏跳了一拍。“你怎么知道?”她喃喃问道,注意到他听到这句话时,眼里瞬间闪过一抹……好像是不耐烦?她喘了口气,怕了那种眼神。不!她不应该害怕的,不管在他眼里看到的是什么,现在的她都不应该再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几秒的时间像过了几分钟之久,他不情愿地开口:“果真是你父亲,那么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他顿了一下,像在思索着下一句该怎么开口。
古音却听得模模糊糊、不清不楚。
“听着,我没有恶意,”他谨慎地、像是怕她会马上一口回绝似地说:“你父亲生前曾经救了一个人,那个人想要报恩,所以托我来这里找古雄的家人,而你是他的女儿,所以……”他停下来,之后僵硬地说出一段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的话,“我是来帮你的。”他漆黑的瞳眸死瞪着她,准备应付她接下来任何会有的反应。
“帮我?”古音先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后却觉得好笑。他要帮她?
“你的帮助是什么?如果我想得没错,你的意思大概就是拿一笔钱来帮我吧?”她几乎可以肯定今天被谈论的人就是他。
莫天邵表情不变,沉默地没有否认。
“果真是这样?”她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但是如果你觉得你非要把钱送人不可的话,那就去捐给慈善机构。现在,请你离开。”
他仍是纹风不动。“你大概没听懂我的话。你父亲救了一个人的性命,现在那人想要为你们做一点事,就算是他有意拿钱资助你们,那也是应该的。”
“就算是我爸爸曾经帮助过他,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现在他已经去世,就没有必要再提及那件事。”
“我受人之托,更何况我看得出来你很需要帮助。”
“没有必要。”
“有没有必要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有一会儿的沉默。“所以……”她凝视着他,“刚刚你到幼儿园调查,得知我的收入少得可怜,然后认定我需要帮助?”
“你知道我去过?”他眼一眯,夹带着霸气,以质询的口吻问:“为什么不出来?”
“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出去!”她胸脯忍不住上下起伏着。这人真是不可一世!“你以为……你以为我还会出现在你面前自取其辱吗?”
这次换成他沉默了。“那一天的事,我……”他脸上难得透露出一丝局促不安,一口气憋在喉头,沉甸甸的压得他额际冒汗。“我向你道歉!”他缓缓的,听在她耳里像是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
两人俱静默下来。
对古音来说,他在她眼里,一直都是随性到几乎称得上狂妄的一个人,永远可以让人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冷漠与拒人于千里之外,既像冰又像火,脾气冷热不定,难以相处到让人退避三舍心生畏意。这样的人,现在竟然跟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