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上四片唇相贴在一起的亲密,尽管那是有些逾越了未婚夫妻的分际,如此偷欢却更教人着迷。
她收回出轨的思绪,酡红的脸蛋转向透着风的窗口。
成荫的梧桐随着马车平稳的前行在眼睫间飞过,阡陌纵横的田垄隐约在树影间。
转进一条小路,熟悉的乡村景致浮现眼前,和十天前离开时几乎没什么改变。
村里李沉家养的小黄狗,打从他们进村即追在马车后面吠。几名孩童好奇地站在路旁张望,不敢靠近喷着气的高大马匹。
没多久,马车队伍停在嫣然舅舅家门口,天行掀开车帘将她抱下车,礼红、礼纶两姊弟紧握着母亲的手,踮着脚尖往土石砌成的矮墙探进去。朴实的砖房厅门快速赶出数条人影,带头的中年人即是嫣然的舅舅。
“舅舅……”嫣然忍不住眼眶一热,鼻头酸涩地朝中年人招手。
“嫣然。”颜荣领着家人前来迎接。稍早君天行即遣人通知他了,忙着烹鸡宰鸭等着贵客降临。
“舅父。”天行依足晚辈之礼,抱着嫣然向颜荣介绍大姊和两名外甥。
颜荣热络地请众人进门,街坊邻居睁着惊异的眸站在自家门口憨厚地对他们笑,客厅里聚着和颜家交好的村中长老,女人们则在厨房里忙着烹煮菜崤。
君明珠虽不习惯屋内简陋的家具,仍有礼地接受主人殷勤的款侍,礼红和礼纶则对主人家自行腌渍的蜜梅、蜜枣感兴趣,吃得津津有味。
嫣然双颊红通通,因为天行始终抱着她跟村人寒暄,忍不住娇嗅道:“你……你放我下来吧。”
似乎直到这时候,天行才恍然大悟手中仍抱着美人儿,在厅里众人互相传递的暧昧眼光下,俊脸微红,讪讪然地将嫣然放进椅内。
“嫣然小姐更漂亮了。”送茶进来的隔邻周大嫂笑咪咪道。
嫣然连忙微笑道谢,曼颊更加滚烫,仿佛秋天红叶的颜色全涌向她了。
天行的视线一直绕着未婚妻转。
一身新裁的衣裳,衬得她雍容华贵,娇美动人。诗人说的:“回身转佩百媚生,梅花照镜千娇出。”不过如此。
左脸颊上感到的灼热,令嫣然不自禁地将眼光递往天行方向,他眸中的赞赏光芒,一波波涌向她,芳心雀跃颤动,身子一软,好想倒进他结实、温暖的怀抱。可是不能啊,那一双双笑盈盈、频向他俩行注目礼的眼光,阻碍了她想靠近他的心意,只能以目光贪婪地汲取他俊朗眉目间含蕴的情意。
榔间的野菜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对君明珠这类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而言,忍不住食指大动,赞不绝口。倒是鸡、鸭那类的肉较引不起她的兴趣。
“我命人送来的那几篓大闸蟹送到没?”天行问一旁的和风。
“送来了,正在蒸煮呢。”颜荣代为回答。
没多久,香味袭人的大闸蟹送到众人眼前。
由于乡间民风保守,男女客人分别由男女主人款侍,坐成两桌,天行频频探视嫣然那一桌,确定她在桂儿的服侍下一切安好,才酣畅地享受美食。
男人这桌自然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酒酣胸胆一开张,就无所谓主从关系了。先前还拘谨万分的佃农,这时候频频向天行敬酒,彼此间的生涩在笑谈间转为热络。
饭后品着菊花茶,天行转动着指间的陶杯,心情出奇的轻松。
眼光向外望去,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农村景致;厅里的气氛则交融着“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热诚;加上酒足饭饱后,大伙儿聚在一起“开轩面敞圃,把酒话桑麻”,活脱脱一幅唐诗图画。
想到这,天行不觉莞尔。就不知道明年此时,是否能有这样的闲情聚在一块吟赏菊花?
忽地感觉到似阳光般温暖的眼光投注在身上,回首寻找眼光来源处,嫣然灿灿然的眼眸凝聚着万缕柔情朝他射过来。
心里暖融融,掀唇微笑地凝视佳人,从嫣然欢欣的明眸中,他知道这样的闲情他永远会有的,只要嫣然常伴身畔。
***
跟颜荣提过他父亲正在挑选成亲的良辰吉日后,天行带着嫣然等人来到甘棠湖畔的无忧园。
沿途景致如画。高广清湛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碧澄清澈湖泊,湖岸万木葱笼,垂柳轻拂,庐山倒映在碧波微漾的湖水中,这里便是九江府治德化县城南著名的甘棠湖。
甘棠湖原名景星湖,因位于德化县城南方,又叫南门湖。源头为庐山上的清泉,终年不竭。湖面上有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建的长堤,将湖分为南北两面。湖心处的水亭,相传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兴建的;后人因他的<琵琶行>诗中有“别时茫茫江浸月”之句,命名为浸月亭。
北宋神宗熙年间,周敦颐到九江讲学,他的儿子在甘棠湖堤上另建一亭,取“山头水色薄笼烟”之意,称为烟水亭。
这两座水亭附近花团锦簇,绿柳垂曳,衬映沿着景星湖畔兴建的府城当地富人别业精致秀丽的楼阁,端的是美不胜收。
宋嫣然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甘棠湖畔的宋家别业度过,进入睽违多年的家宅,难免多有感触。
天行侍她梳洗过后,抱她四处浏览。
客厅里的几案椅凳,她都细细用手抚过。飞罩、门窗、挂落、栏杆、天花板、藻井上的精细纹样,依依流过她湿的泪眼。
仿佛还能听见娘亲用娇细的声音呼唤她喝甜品,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学写字的慈和声音依稀回荡在耳畔,然而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唯一的依恃——父亲也撒手西归,跟着娘去了,刹那间留下她孑然一身。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眼前景物依稀是旧时样,然而人事全非,教人怎不歉吁。
“嫣儿……”天行无限心疼地拭去她满腮的泪痕,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却梗在喉头无法言语。
“我不要紧。”嫣然吸了吸鼻子,绽唇一笑。“我想到花园看看。”
天行抱她离开厅堂,沿着回曲的长廊走进花园。
嫣然的眸光像挥着粉翅的蝴蝶,忙碌地在园中茂盛的草木间穿梭,最后落在池畔的凉亭。
依稀在那里曾发生过什么事,嫣然低头思索时,天行已抱着她走进凉亭。
“要不要在这里坐一下?”他温柔问她。
嫣然顺从地点头,他让她安坐在石墩上后,呼唤侍从准备茶点。
记得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娘亲有时候会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话。有一次,娘搂着她问她要不要当新娘。那时候娘亲风寒刚愈,身体还很虚弱,趁着天气晴朗,央着侍女扶她到园中赏花。
嫣然记得她还问娘亲什么叫新娘呢。
娘亲解释了半天,她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当新娘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可她天天都穿得很漂亮,因此对这件事没有特别感兴趣。后来,娘好像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在这座亭子里,她替自己选了新郎,所以等地长大后,就得嫁给这个新郎。可娘又担心她的身体这么弱,怕等不到女儿出嫁。她当时不以为意,谁晓得……
桂儿提起青釉茶壶在两只茶杯注人芬香的云雾茶。
云雾茶是庐山的特产,又名钻林茶。冲泡好的云雾茶呈淡绿颜色,清醇可口,据说是因为庐山经年云雾遮罩,受雨雾滋润,茶香才能如此清醇;并与狮峰龙并、黄山毛宰、洞庭碧螺春齐名。
用庐山的山泉泡云雾茶,可谓相得益彰。嫣然记得她爹最爱喝云雾茶了。那时候宋家在庐山上有大片茶园,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嫣儿,喝茶。”天行亲自将杯子塞进她手中,嫣然眨掉眼中如庐山云雾般迷茫的泪雾,捧起茶杯就唇。
记得那一天母亲也命侍女泡了这种茶。她当时年纪还小,不怎么懂得品茶的乐趣。
父亲那天外出了,所以……
“嫣然。”她纠结在回忆中的茫然表情令天行为之心痛。原本是带她来散心的,没想到她来了后,反而陷在过往的回忆中。
“那一天,娘抱着我坐在这里喝茶。”她清亮的美眸映出一丝凄怆。“大娘突然气冲冲地来到这里,质问娘为什么把爹留在这里,不让他回城里。娘当然说没有,只是那阵子她病得重,爹不想她劳累,才一直留在别业没回去。可是大娘根本不听娘的解释,我当时吓得哭了起来,大娘气极了,甩了我一个好疼的巴掌……”
“嫣然……”天行将她搂进怀中安慰,嫣然捂着仿佛还能感受到疼痛的脸颊,微蹙起眉。
“过去的事别想了。”天行吻了吻她劝道。
“可是放在心里好难过,你不想听吗?”她捂着胸口问。
“不。”既然搁心上难受,倒不如全一古脑吐出来,这样将来就不会再困扰到嫣然了。“说吧,我会仔细听。”
“嗯。”嫣然将头靠在他肩上,感觉到十分安全,颊上自然不再有过时的痛楚。“娘不顾孱弱的身躯,跑来护着我,这个举动更加惹得大娘不高兴。后来,不晓得是怎么推推扯扯,娘意外掉进池里去。等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她救起,她已奄奄一息。隔一晚娘便因为风寒加剧而过世,爹好伤心,亲手埋了她,我也好伤心。”
“你大娘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怪我。如果我当时不吵不闹的话……”
“嫣然,根本不是你的错!”天行捉住她的肩,猛烈地摇晃她,她眸中的自贲令他有种想杀人的冲动。是因为这缘故,嫣然才强颜欢笑,始终不在人前露出一丝的悲容伤心?
天哪,她还那么小就经历了这些,柔弱的双肩怎么撑得住因母亲死亡而产生的罪恶感?
“可是我……”
“嫣然,你听我说。”他直视进她眸心。“妮姨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生病过世的,明白吗?”
“爹也是这么说,可是……”
“没有可是,这一点都不关你的事。要怪就怪你大娘无理取闹,反正跟你没关系就是了。”
“是吗?”嫣然眸心里的不确定,再度搅疼了天行的五脏六腑。
“没错,相信我。”他斩钉截铁地向她保证,终于令她释然。
嫣然满足地偎在他的怀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会恨你大娘吗?”天行小心翼翼地问。
“恨她?”她摇摇头。“大娘很可怜的。爹说,一个人如果心里都是恨,都是愤怒,这种人最是可怜。大娘就是这种人。从我晓事后,从来没见过大娘笑,她总是绷着一张脸,横眉竖目,活像每个人都跟她有仇。大家都怕她、躲她,连爹也不睬她。她一定很寂寞。”
“嫣儿,你太善良了。”
“不,我曾经偷偷诅咒过大娘。”她咬唇苦笑,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直到爹过世那天,大娘的侍仆到我房里找碴,为了不在人前掉泪,我溜进爹的房里想跟他倾诉,可大娘偏偏也拣那个时候进来,所以我就躲到床底下,然后听见大娘哭得好伤心。她边捶着床头,边对爹哭诉。怨爹为什么不顾夫妻恩义,纳了娘为妾;恨爹纳了娘为妾后,便不睬她这个元配,一迳冷淡她。接着她又说了很多,我记不太清了,反正都是些埋怨爹的话。爹亲自造了娘的墓,又吩咐大哥定要将他葬在娘身边,大娘很生气这点,怪爹就是死了后,也不留个余地给她,还要跟娘葬在一起。其实大娘有许多苦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像她这样高高在上的夫人,会有怨有苦。其他人大概跟我是一样的想法吧,所以才没人安慰大娘。一个不受丈夫疼爱的女人,就算有再多的权势,心里难免会有怨。”
说到后来,嫣然心底兴起哀伤同类的凄然。
这是千古以来做女人的悲哀,终身所依的夫婿若是疼她爱她,那便是邀天之幸;要是像大娘这样,遭夫婿冷淡,这一定很可怜。
酸涩的苦味呛到鼻头,眼泪禁不住这波的情绪渲染,扑簌簌直落下来。
“别难过,我不会让你像你大娘一样。”见过母亲的伤心,也看过仙姨的凄苦,天行深知为人妻妾守空闺的寂寞凄楚。尽管父亲算得上体贴的丈夫,可是对他今生所爱、雨露均沾的妻妾而言,这样的浓情蜜爱仍嫌不够。
“你会是我唯一的妻,我不会纳进其他女人来让你伤心。”许下这样的承诺,也许下他今生不移的专情。
嫣然芳心颤动,泪涟涟的小脸满布惊喜。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平凡的小村姑,什么都无法给你。”
“嘘!”以唇堵住她的自卑,天行深情地吻了一会儿后才回答。“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女人,这就是原因。”
晶莹的泪珠挂在含笑的丹唇上,嫣然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激动,紧紧搂住他的颈子,呢呢喃喃地吐出心里的悸动。“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爱你,爱你,好爱你……”
“嫣然……”她娇声细语诉情的可人模样,令天行感到意乱情迷。“我要让你幸福,要你永远为我嫣然微笑。”
“嗯。”好快乐喔。身体轻飘飘的,像快要满载不住这样的幸福了。“如果爹娘能看到我们成亲,那不知有多好。”
十年来未曾有机会到爹娘坟前上柱香,一直是嫣然最大的遗憾,她好希望上花轿前能有机会拜祭爹娘,然而这样的希望却是十分渺茫。大娘不会许的。
望着心爱的人脸庞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天行深思起来。看来要嫣然真正快乐起来,还要费许多心思呢。
第八章
“什么?我不答应!”杜氏啪的一声扫掉桌上的一只青瓷茶杯,像蓝宝石一样的乳光色瓷屑在匡当一声落在地面时飞溅开来。宋志杰微蹙着眉,不只心疼那只北宋时期钧羔生产的名贵骨董茶具,同时对母亲的态度感到不以为然。
“娘,不过是顺水人情,您有什么好反对的?”
“你懂什么!”杜氏愤恨地瞪向儿子。“我绝不会让颜妮那贱人的女儿再进咱们杜家门!”
“娘,死者已矣,嫣然终究是宋家的骨血。您当年将嫣然送走已是不对,现在不过是……”
“好啊,连你也数落起我了?我不过是叫她舅舅把她领走而已,可没亏侍她。我没叫她母债女还已对她不错了!”
“娘,您这么说不公平!”心里记挂着君天行允诺的好处,宋志杰顾不了母亲的感受。“当年若不是您推了姨娘一把,姨娘也不会因为风寒加剧而病逝。严格说起来,还是您亏欠了嫣然,您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