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被他这样大胆无畏的眼光看得颊生芙蓉,娇羞地垂下螓首。
君天行瞅着她,默然无语。
“你……要不要喝茶?”如银铃响动的优美声音划过涩重的空气,天行这才注意到少女站立在安置一大桶水壶的木架子旁,白嫩的小手拾起壶旁放置的蒲掌般大绿叶,眼露希冀地凝望他。
“嗯……”他迟疑着,缓缓问道:“你在卖茶水?”,
咯咯的娇笑声自她红嫩软湿的唇瓣逸出,这笑声意外地让天行感到一丝熟悉,他怔愣地望着和他心里牵挂的人有几分相似的笑颜。
“不是啦……”她爱娇地摇着手。“舅舅是这里的村长,他每天都要我们提茶水过来供来往官道的行人饮用。这是我们自制的菊花茶唷,甘甜爽口,你要不要试试?”
不忍拂逆她眸中的殷勤,天行不自觉地点头。少女将叶片圈成茶杯形状,为他倒了一杯,递给他。
天行伸手接过,指间不意轻触到她如春笋般美丽的纤指,心跳猛然急促起来。
少女红润的苹果脸闪过一抹羞涩,她垂下头,依样画葫芦地为和风倒一杯。
菊花特有的甘甜滑入喉间,心中的燥热缓和了些。天行瞄向那对少女而言太过沉重的水壶,不由得蹙起眉。
“你住哪里?提这一大壶水不会太重了些吗?”
“我家在那里。”少女指向树林后的一大片田地,“茶水不是我提的,是表哥提来。”
天行依少女手指的方向,看到她身后还放着一个有盖的大木桶。
“我们早晚都会添加茶水的。”她以着百灵鸟般好听的声音,歌唱似地吟道。“刚才我们就是送茶水过来,表哥肚子疼,跑到林子里去了,我在这里等他。”
瞧她一脸的天真笑靥,毫无心机地跟陌生人攀谈,天行与和风忍不住也跟着扬起唇。
好可爱的女孩,年纪虽小已如此脱俗,长大后定是个大美人。
只是这朵清新脱俗的水芙蓉,是会自开自落在林野间无人欣赏,还是得遇识情知趣的赏花人怜爱?
一想到有着像嫣然纯美笑容的女孩,最后落在乡野村夫的手中,一缕烦躁的情绪困扰着天行。他定定审视少女闪着顽皮笑意的娇美容颜,下腹部一把火焰狂烧,竟有种将她占为己有的冲动。
他为这奇怪的意念而心生不悦,极力控制身体因她而产生的亢奋。他是怎么了?竟被个小女孩吸引?
不该有的。他抿紧唇,无情地拒绝瘦小的情苗滋长。
“小姑娘,往甘棠湖怎么走?”和风温柔地低下头问着娇小的少女。
“往前方直走,遇到岔道向西而行便到了。”
“谢谢你,小姑娘。”
该走了,为什么脚步难以挪动?为什么眼光放不开她唇边盈盈的笑意?天行愤然地甩开头,手指在腰袋间移动,取出一片金叶。
一瓢水之情也不能承受,否则他将终身挂怀她。
下定决心今生不让任何女子牵绊住他的心,不让自己为情爱所苦。嫣然是他的责任,这女孩却不是。若有似无的情丝该当斩断,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
“送给你。”将金叶塞进柔软的小手,少女讶然的眼眸困惑地低下审视手中的金灿光芒,再抬起头时,两位骑士已绝尘而去。
这样永不回头,就可以将那朵清水芙蓉从此抛在脑后吗?胸臆间的疼痛又是为了什么?她纯真的笑靥早在最初一眼时便烙进心坎,得多少荏苒的时光才可以磨灭?天行无法确定。
直到两匹马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内,少女才收回眼光,望着手中的金叶怔愣出神。
心里突然空空落落起来,手心仿佛可以感觉到那人留在金叶上的余温,脑海里浮现他英气焕发的俊美容颜。她不自觉地握紧金叶,总觉得对那人有一种熟悉感,好似在哪里见过他。
在哪呢?她做人的记忆力为什么想不起来?
“嫣儿……”树林处的呼唤声,将她的思绪打乱。她回过身,憨厚的表哥走向她,提起水桶。“该回去了。”
“嗯。”她朝表哥绽出灿烂笑靥,两人并肩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
花开花落间,逝水般的光阴倏忽而过,五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人、许多事。尽管父亲执意要他承继君家的一切,天行却对兄弟间的权力斗争感到厌烦,反而花费许多心力扩展自己在江西的势力。
五年来,他陆续收购了宋家的产业,成了九江府最有财势的一方霸主。然而不管他如何锲而不舍地追查未婚妻的下落,伊人芳踪依旧杳然。
天行不曾想过要放弃。不管宋嫣然的遭遇如何,他都有义务找到她,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好不容易二弟承祀主动退出君家继承人的卡位战,天行以拥护他和承祀的两派人马数年来彼此交恶、互相倾轧,造成君家内部间隙为理由,顺水推舟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三弟如意,带领一干属下移师江西,开展自己的天下。
坐镇九江之后,他更是卯足劲查访宋嫣然的下落,然而那位童年时对他百般依赖、有着天真无忧倩笑的小女孩,似乎淹没在无情的岁月中,只余那咭咭咯咯的悦耳娇笑声在耳畔不断回旋,与另一道倩笑相叠。记忆中幽深漆亮的小女孩眼睛,和另一双晶灿似阳光的少女美眸交相叠映在脑海,占据他每一个梦,成了生命里的一部分。
***
怒焰在天行平静的外表下猛烈燃烧,他就知道应该把尹青霞早点处理掉,偏那些长老们罗罗唆唆,说什么尹青霞再怎么说都是老二承祀的阿姨,这么做有失厚道。
哼!他们纵容尹青霞迫害如意,就不失厚道?
老东西!也不看看现在是谁的天下!
和风迅速和烈火交换了个眼光,知道主子正处在极端不悦的情绪中。
显然君家三少爷如意今早捎来的消息不值得人大肆庆祝。
和风掀了掀唇,他向来都对这位容貌绝色、深具智慧的三少爷颇具好感,挺好奇如意会有解决不了的事,需要麻烦他大哥。
“发生了什么事?如意少爷需要我们援手吗?”烈火性急地问。那封信柬是直接交到天行手中,他和和风都不晓得信里写什么。
“你们自己看!”君天行愤怒地将纸片射向下属,烈火扬手接过,和风揍过来看。
一会儿后,和风对眉头越拧越紧的主人道:“如意少爷在信里说,尹青霞、阎紫姬母女是被阎罗堂总护法宇文无名带走,请您不用担心……”
“叫我不用担心?”君天行脸上出现一抹不敢置信的滑稽。“我能不担心吗?宇文无名可不是好惹的,上回没能掠倒他,还让他有机会劫走尹青霞这蛇蝎心肠的女人,我能放什么心?”
“少爷。”和风眼光镇定地安抚他。“您注意到如意少爷的用词了吗?信上写道尹青霞母女是被宇文无名带走,请注意‘带’这个字眼,如意少爷并没有用‘救’,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君天行心念一动,沉着目光,等待属下解释。
“尹青霞发疯的事,我们在离开洞庭时便知道了。或许因为这个原困,如意少爷才会让宇文无名将她们母女带走……”
“如意少爷不可能这么愚蠢吧?”烈火鲁莽地插嘴,和风狠瞪他一眼。
“你才蠢呢!如意少爷的聪明才智就算十个你也比不上!他虽然性情良善,倒不至于会做出对君家上下不利的决断。依我看,如意少爷八成是认定尹青霞做不了怪,又和宇文无名达成了某种条件的和解,所以才让他带走人。”
是这样吗?君天行与烈火分别以疑惑的眼光投向和风。
“如意少爷之所以写信通知您,一来是不愿意少爷在事后得知时产生不谅解,所以自个儿先行招认了。二来,则是要您肯定他的能力,不用再为他操心,大可以将全副的心思放在开展新事业上。”
望着和风脸上认真的表情,君天行不禁哑然失笑。也只有和风才能了解如意曲曲折折的心思,一个“带”字就能引出这连串解释,害他刚才白操一番心。
不过,如意究竟和宇文无名达成什么条件的和解?他挺好奇的。
“如意少爷在信中还提到另一件事,少爷是否注意到了?”和风迟疑地道。
君天行挑眉询问,看到尹青霞被宇文无名带走的消息,他早气疯了,哪有心思注意如意后来又写了什么。
“是……”
“少爷。”慌张的脚步声自厅外奔进,君天行一名得力属下脸色僵硬地禀报。“大小姐她……”
天行看进和风眼中,从那双闪现着无奈、好笑的瞳眸里恍然明白信里的另一项消息。
洞庭君家的大小姐,君浩唯一的掌珠,君家三兄弟的大姊,于十一年前就嫁到京城的君明珠,大驾光临了。
这才是如意捎来的真正坏消息!
君天行的心咚的一声被狠狠敲击了。
***
“花开蝶满枝,花谢蝶还稀。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品味着于渍的这首<感事>,嫣然一手挽着满装绣线、布料的提篮,沿着田埂小径往家中的方向前行。
小时候父亲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学写字,教她背诵诗词。父母过世后,大娘要舅舅将她领出宋府,舅舅老念着爹在世时是怎样的饱学之士,嫣然若连大字都不识,将来他没脸去见她爹。舅舅送她到周老师处听讲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老师赞她聪明,一点就通。后来她跟着周师母学刺绣,顺道听老师讲课,那些四书五经的,她倒没什么兴趣,但说到史记、汉书、三国志……这类的史书,还有水经注之类的游记,耳朵便不由得竖了起来。
手中的刺绣不再只是花鸟,还有想像中的各处名胜、历史典故。周师母直夸她心思巧,跟别人绣的不同。舅舅将她绣的枕套、被套、绣囊、手绢、布巾、绣画……等等各类织品拿到城里寄售,价钱卖得不错。其实那些主意都是从周老师处借来的书里学来的,跟她的兰心蕙质一点关系也没有。
噗哧一笑,她晶灿的眼眸被一只瘦小的蝶儿吸引住,顺道看向今年惨淡的收成。
缴了田租后,那些可怜人还有闲钱过冬吗?
嫣然心里不禁兴起一丝悲悯。
杨万里的<悯农>一诗道:“称云不两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已分忍饥度残岁,不堪岁里闰添长。”佃农实在好辛苦,忙了半天,大半的辛劳代价却进了地主的口袋,要是再遇到闰日、闰月,那剩下的日子可更难过了。还好舅舅的地是自己的,娘嫁给爹时,爹就将数亩田地当聘礼送给外公。爹临终前,还找人叫了舅舅去,将娘的一些珠宝、首饰交托给他,对外诈称都当了陪葬品,否则凭小气的大娘丢给舅舅的十两银子,怎么够把她养这么大!
想到这里,嫣然不由得吐了吐小香舌,对亡父的先见之明佩服万分。
脚步轻快地走向舅舅的砖瓦屋子,除了周老师家外,这栋房子是村子里最大也是唯一的砖房,舅舅说是爹当年出钱替颜家盖的。所以在舅舅带她回到这栋屋子住下后,她一直告诉自己,这里有爹对颜家老小的关爱,她住在这里,等于分享了这份幸福。
一晃眼十年了,村庄不怎么繁荣、富裕,但大伙都像一家人哩。像她表姊、表妹出嫁时,村民都来帮忙,那几天真的好热闹。
想到已分别出阁的表姊、表妹,嫣然心里不禁有些失落,跟她同年龄或比她小的姑娘,大都有了人家,唯有她的亲事还不知道着落。
倒不是她长得丑、没人来提亲,在周老师那里读书的好几个住城里的殷实人家子弟,都请过人上门说媒,可是舅舅比她还挑,摇头,摇头,还是摇头,摇到现在她自个儿都怀疑这辈子大概甭想嫁出去了。
舅舅到底想替她挑什么样的乘龙快婿?
其实——她难为情地想,李公子和周公子人都不错啊。李公子有秀才的功名,周公子今年乡试高中举人,李、周两家家境殷实,九江府城里不知道有多少闺女想嫁他们,舅舅却接连拒绝了两家的提亲。
李公子上个月遵循父母之命迎娶夏员外的千金,她在周老师那里碰见他,李公子含着两泡幽怨的泪水默默凝视她,让她看了也好为他难过。夏小姐她是见过的,人不错啊,李公子为什么这么不开心?还用那种眼光看她,害她好过意不去,绣了幅喜幛,请周师娘帮她送到李家祝贺。
而周公子对她还没死心,仍不断请人向舅舅探口风。唉,尽管她对温文尔雅的周公子深具好感,但总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跟舅舅说要嫁他啊,只好就这样蹉跎过一日又一日了。
踏进颜家大门,一阵风吹得院墙边的老树沙沙作响,遮掩了她的脚步声。脑子里突然撞出两道深刻灼热的凝视,也就顺便将一张英气勃勃的俊美容颜给记起来了。那骑在马上的英姿恍若天神,乍见时曾炫惑了她的眼,若不是他送她的那片金叶子还贴身放在香囊里,她会以为那场邂逅只是仲夏午后的幻梦罢了。
她以为,只是以为,他看她的眼光应该有别的含意,李公子、周公子,还有其他向她舅舅提过亲的男子,都曾用过类似的眼光窥视她。当时她年纪小,辨别不出来,随着年岁渐长,有了一些体会。但就算他真的有什么含意又如何?从他的衣饰、气质及身旁的侍从,都可以看出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贵。那样伟岸的男子又岂会看上一个渺小不起眼的村姑,进而向舅舅求亲呢?
该忘了他,那只是一场梦罢了,象周公子这样的人,跟她才能搭在一块,而不是那个早该湮灭在杳不可寻记忆中的男子。
低头凝视纤巧的玉指,心情幽幽荡荡起来,感染了秦韬玉<贫女>诗中的忧愁:“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书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什么时候才轮到她穿上华丽的嫁裳,风风光光的出阁?
终身所依在何处?她轻叹口气,收拾所有的幽怨,绽出笑颜走向厅门口。
高昂的谈话声迟疑了她的脚步,看进厅门,发现屋里聚集了村里有分量的长辈。不想打扰身为村长的舅舅和村民商量事情,嫣然打算绕过厅房、从厨房的侧门入内。她经过客厅窗口时,被里头的谈话声所吸引,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倾听。
“……村长,大伙儿实在过不下去了……”东邻的姚大伯张着干瘪的唇,白花花的眉毛全蹙向眉心,语气是一惯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