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结论,令天行松了口气。
难怪她会这么伤心,一个笑容也吝惜给他。心里漾起柔情,他决定尽快将事实解释清楚。
“嫣然,其实……”
哗啦啦的珠帘被掀起、落下的声音,细碎的脚步杂沓声,嘻嘻哈哈的孩童笑闹声,加上一两声为人母的娇喝,依次灌进静谧的睡房。
嫣然自天行怀抱里抬起惊惶的泪眸,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对粉雕玉琢的姊弟从半垂纱帐的落地罩门户闯了进来,见到天行嘻笑出声。
“舅舅……”礼纶飞奔向他,短胖的身躯爬到床上,一双肥嫩的小手巴住天行不放。
舅舅?
嫣然的脑子瞬间转为空白,吃惊地张圆小嘴,眼光从小男孩俊秀可爱的脸蛋,看向天行深邃的眼眸。那眸心里闪烁的一点光亮是什么?一抹促狭自他漆黑黝亮的眼瞳扩散向眼角,再扩散到健康的脸颊,然后是向上扬起、含着揶揄笑意的美好唇形。
“舅舅。”礼红像个小淑女般,踩着端庄、细碎的步伐来到床前,优雅地福了一礼。
嫣然的樱桃小嘴张得更大,可以吞下一颗鹌鹑蛋了。
“咦?”礼红讶异地望着嫣然。“姨怎么在哭?谁欺负她了?
“谁在哭?”君明珠头上绾着牡丹头,梳得黑亮亮油光光的蓬松发髻上插了数只金银珠玉做成的发簪、步摇,粉嫩的鹅蛋脸上柳眉凤目瑶鼻樱唇,身穿一袭大袖圆领的红缎子袄,下着沙绿绸裙,脚上一双大红锻子白绫高底鞋,婀娜多姿地走进来,娇媚的模样端的是风情万种迷煞人。
嫣然见到她,才止住的泪又不自觉地往下流。跟人家一比,她觉得自己像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娘。”礼红迎向母亲,白嫩的小指头向震惊到极点的嫣然比过去。“昨天救我们的那位姨在哭哩,可不是我们欺负她喔,一进来便见她在舅舅怀里哭了。”
赶紧撇清自己和弟弟的清白,礼红睁着乌亮圆眸,看到亲爱的母亲大人如一阵风般朝床上扑过去,人未到,清脆的数落声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直落到舅舅身上,骂得他目瞪口呆。
“天行,你是怎么回事?嫣然妹妹伤成这样已经够难受了,你还惹她生气!娘从小对你的教导都忘记了吗?女人要哄要疼,不是让你拿来出气的!大清早不见人也就算了,才回来便惹得嫣然妹妹伤心,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小嘴儿一张一合,完全不让受委屈的天行插嘴,哼的一声,撤下晚娘脸,改换上一张堆满笑的慈眉善目菩萨脸,转向嫣然仍挂着泪珠儿、欲说还休、满涨羞愧桃晕的脸庞。
“妹妹别难过,有什么事跟大姊说,大姊会为你做主!”她一把将头低低、楚楚动人的可怜人儿搂进慈母般温暖的怀抱,轻拍着她的柔肩安慰。
嫣然怯怯地从明珠肩上偷觑向被人冤枉的天行,被眼泪洗得分外清亮的眼瞳盈满歉意及羞愧,见他似笑非笑地扯动唇角,表情讳莫如深,心里忐忑不安。
他会不会生她的气?
嫣然握紧小拳头,粉嫩的唇瓣有如被寒风拂过的梅瓣,颤巍巍地抖了起来。都怪她啦,捕风捉影地误会了人家,无理取闹地发了一顿脾气,看她现在要怎么跟人家赔不是。
“妹妹,你这样不吭一声,叫大姊怎么替你讨回公道?”
“夫人……”她羞怯地抬起螓首。
“还叫我夫人,咱们是一家人,该叫大姊了。”明珠爱怜地拍抚嫣然红嫩的粉靥,沾染上水气的无邪眼瞳清楚反映出她的形影。瞳里的人有着一张笑咪咪的脸,看起来贤良高贵。嗯,她就是这样没错。
“大……姊。”嫣然结结巴巴地蠕动小嘴。“你别怪他,是我不好。”
“他对你这样,你还帮他讲话。”明珠不以为然。
“真的是我不对,怪不得他。”嫩涩的嗓音越说越低,歉疚加羞愧助长了胸房的鼓噪,越发不敢抬头面对受尽委屈的未婚夫。
“妹妹,别一味地往身上揽。男人不能这样宠,尤其是天行,他是铁石心肠……”
“大姊,真是我不对。”
“嫣然妹妹,别害怕,太姊会为你做主的。”
“大姊……”嫣然别扭地在她怀里摇头。她从来不是那种推过诿错的小人,自己闯的祸要自己负责,不能让天行替她承担。“是我误会他,才会……”
“误会?”低下头俯视怀中羞愧掺半的嫣然,明珠半信半疑。“你误会他什么?就算真的是误会,天行是男人,要有男人的胸襟,不该小气地跟你计较。”
嫣然不晓得天行小不小气,他根本还来不及跟她计较。
“我不知道。”她怯怯地向明珠央求。“你看他有没有生气?”
明珠睨向弟弟,发现他正闲适地倚在床脚,和礼纶玩耍。那张从小就教人看不出情绪的脸庞,仍是那副酷样,她也搞不清楚。
“有我在,他才不敢生你气呢!嫣然,你别怕,大姊给你靠。”说完还耀武扬威般地朝天行的方向扬起倨傲的下巴。
“可是……”
“嗳,不过是小误会,天行不至于那么小气。对不对啊,天行?”明珠瞪向弟弟,他要是敢说个不,就给她试试。
君天行停下在外甥身上的搔痒动作,瞟了一眼姊姊的夜叉脸,幽深的眼光直视向探出半截头偷窥他的始作俑者。害他被人骂得臭头,能这样轻易地原谅她吗?
嘴唇扭曲成一抹嘲弄,呶向嫣然。
“她知道错了吗?”
“天行!”明珠叱喝声中,嫣然小声地道着歉。
“对……不起。”
“就这样?”显然他不怎么满意。
“不然要怎样?”明珠挑衅地瞪视弟弟。
天行没说话,只拿那双教人莫测高深的漆亮星瞳瞅向有着深切罪恶感的未婚妻。
“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让嫣然这样低声下气地跟你赔不是了,你还泄成这样,不肯原掠她?”明珠狐疑地问。
“你何不问问嫣然?”天行双手交叉胸前,老神在在地倚着床柱。
“嫣然,你说。”明珠轻摇着她的肩催促。
“我……”教她怎么说呢?粉色桃晕泛染上全脸,再沿着修长柔美的雪颈往领间蔓下。落红满腮的娇态,让天行看傻眼,先前所受的委屈和眼前的秀色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我把你……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又羞又愧地向明珠道着歉。明珠茫然地瞪视她,不明白何歉之有。
“嫣然,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以为你是他的……”好羞,该怎么说?大姊一定会以为她是那种爱吃醋、又无理取闹的无知村妇。羞惭的明眸恳求地投向天行,期望他能帮她。
她可怜兮兮的表情,让天行无法坐视,只好不情愿地替她开口解释,“也不晓得你是怎么跟嫣然说的,害她以为你是我妻子,礼红、礼纶是咱俩的孩子,自己在那里哭得伤心兮兮,连带地把我也怪进去。”
“什么?”明珠无法置信地看向嫣然求证,只见她羞愧地点头。“嫣然,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记得我并没有告诉你……”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嫣然不晓得该如何表达心里的歉意,只能迭声道着歉。“你雍容华贵地进屋里来,然后要我喊你大姊。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把事情想歪了,以为大姊是他的……”
明珠回想起早上来探望嫣然的那幕,她没头没脑地跟嫣然说了一堆话,那种情形难怪嫣然产生误会。她忍不住格格娇笑,拍抚着兀自羞惭的少女。
“嫣然,我也有不对,没将话说清楚。你别放在心上了。”
“大姊不怪我?”所有的担心误会都在明珠的宽慰下融化了。嫣然开心地绽开笑颜。
“大姊怎会怪你。”明珠不好意思,忍不住问出心里的最后一丝疑惑。“你真的认为我雍容华贵,像天行的老婆?”
“嗯。大姊美丽动人,举止优雅高贵……”
“我看起来有比天行年轻吗?”女人嘛,最怕就是年华老去,难怪明珠急着想知道。
睨向天行眼白向上一翻的无聊表情,再仔细打量他大姊,嫣然点头赞同,“大姊是比……他年轻。”
嫣然并没有说谎。君天行常在外奔波,晒得一身古铜色肌肤,又长了一张少年老成的脸,看起来是比养尊处优、善于保养的君明珠年长。
“真的啊,我比他大两岁呢。”君明珠示威地横向现出不耐烦表情的君天行。
“喂,你们说完了没?大姊,如果你跟嫣然达成和解了,麻烦你带礼红、礼纶先出去,我还有话跟嫣然说。”
“呵,你别想欺负嫣然。”君明珠宛如母鸡护小鸡般,维护着她越看越喜欢的准弟媳。
“有你在,我敢欺负她吗?”天行讥刺地冷笑道。
“知道就好!”君明珠回身用力拥抱了一下噤若寒蝉的嫣然,在她耳边柔声鼓励道:“别担心,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一直到明珠带着礼红、礼纶离开,桂儿也到屋外守候,嫣然仍一动也不敢乱动地维持原来的姿势,不敢看向另一端的君天行。
阳光悄悄地挪移影子退出窗棂,黄昏的绚彩锁在窗外,屋里的光线暗沉下来,静悄悄的教人心慌。
脚好麻,可又不敢随意移动身体,除了亡故的父亲外,在昨天之前,嫣然没有跟男人独处一张床的经验。而昨天,她脚太痛了,没心思想到这些,现在却感到尴尬、不安起来。
他到底想怎么样嘛,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偷偷拿眼觑他,不意间和一对在幽暗室内更形璀璨明亮的眼眸对着。
“呀!”吓得她忙又垂下眼光。
“你打算跟我这样坐到天亮?”天行打破沉默。
“对……对不起。”错在她,她只有拚命道歉的份。但为什么觉得委屈?一股酸涩情绪再度涌上眼睫。
“我不要你的道歉。”天行叹口气,朝她勾勾手指。“过来。”
嫣然想移动,可脚麻得无法动。
“我脚麻……”麻得想哭,她难受地哭丧着脸。
眼角的泪滴,像珍珠般让人想珍惜。天行从床脚移到她身边,俯下唇吻住她的泪,她害羞地低下头埋进他怀里,惹得天行呵呵笑。
“可怜的嫣儿,脚麻得厉害吗?”没等她回答,天行伸平双掌隔着裙裾在她腿上游移,一股热气穿透布料、穿透皮肤侵人她的血脉,腿上的酥麻很快消失,她惊奇地睁大眸仰视他。
“你在施魔法吗?”
“不。”天行好听的笑声在胸腔震动。“只是用内力疏通你堵塞的血脉而已。”嫣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充满敬慕的眼光痴迷地凝望着他俊逸的脸庞。他可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有多好看吗?
“嫣然……”没有任何男人能在他的女人用这种眼光看他时,继续当柳下惠。体内的焦灼情绪催促着天行采取行动,他捧着她尖瘦的下巴,呵宠、疼惜的眸光紧锁住她,缓缓降下唇。
令人心神俱醉的甜美接触,悸动了天行的心。
尝遍各色胭脂的他,居然醉在这单纯的四唇相接,他甚至还没开始品尝她的唇呢。天行眷宠地凝视她羞赧的容颜,在眼睑上抖动不休的绵密长睫,闪漾着一份属于未经人事少女的娇羞,及渴望情郎疼怜的矛盾情绪,令他心神震荡,激起心田深处的怜惜情绪。
轻吮她湿润的红唇,他抵着她的唇轻笑起来。
“嫣然,嫣然,你可知道五年前我即为你神魂颠倒,不能自己了吗?”
第六章
五年前的她,是个朴实无华的小姑娘,却又轻盈俊俏得令人惊艳。
那双漆亮无忧的水瞳里,盈满楚楚关怀,笑意温柔,宛若灿烂金阳照亮了他幽闭的心房,从此在他心里生根无法移去。
五年来刻意放纵自己于男女欢情,多少是为了将她从心头抹去,结果当然是不成功,否则他不会在彩绣坊里一眼认出她的自绣像。这倒提醒了他,该吩咐巧姊儿把那幅绣像收起来交给他。
自私地想收藏起嫣然所有的笑容,那甜郁娇笑里的欢乐,足以酝酿一壶幸福的酒,芳美的香气将迷醉一个男人,伴着他老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八个字突然刻印脑中,心弦猛地抽紧,刺热的灼痛突袭而来,教他措手不及。
这会是父母之间那种深刻的感情吗?
深刻到一方死去,另一方像死掉一半般。
不,他不想经历和父亲同等的哀痛,可是……如今已放不开嫣然了,光想到要放掉她,便像有无数根利刺在心头肉里扎着,如果真的失去了嫣然,那他……
情绪陷人痛苦之中,将嫣然紧压在胸口,只想拥着她到地老天荒,任她兰芷般的香气在鼻端缭绕,温郁的体温随着两体紧密贴合沁人他冰冷的心房。
天哪,他是如此需要她,一辈子都不想放开她了。
“你……”被他这样抱着,嫣然羞得跟什么似的,鼓起勇气抬起螓首,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和暮色同样阴暗的颈项,然后是他泛青髭的下颌。
这景象令她警觉到她和他之间的男女分际,身体越发敏锐地感觉到两人偎得如此贴近的肌肤触觉。他鼻翼喷出的温暖气息拂动她鬓边的发丝,也拂乱她的心;清爽的体味包围她的嗅觉,加促了她的心跳;隔衣贴在她背脊的男性掌心,释放无形的电流,丝丝钻进她血脉里,令她感到一阵酥麻。
寝室里的静默包围着他俩,黑暗中他立体分明的五官更加俊俏、危险,眼光停驻在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上。他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从他嘴角绷紧的线条,便知道那件事在他心里有多难决定。可是,真的有这么难吗?
刚才他说了那句“嫣然,嫣然,你可知道五年前我即为你神魂颠倒,不能自己了吗?”后,就一言不发地兀自沉默,浑然忘了她的存在。难道他不知道她正等着他往下说吗?吊人胃口是很残忍的,这人怎么只把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是接下来的话太难启齿,所以需要想这么久?
可是她真的好想知道喔。
嫣然有些失望,却不好意思开口追问,只能静静地等他想明白。继续研究他的长相。
君天行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在她十三岁匆匆和他见过一面后,他好看的容貌便深印在她脑海中。
他的好看不像书里所言的那种面如敷粉的文弱书生,黝亮的皮肤增添了他的阳刚气息。这不是说他外表不阳刚啦,相反地,他的体格魁梧结实,从他可以把她抱来抱去、又不至于气喘吁吁看来,她判断他满有力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