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华也喝了一口咖啡,眼神冷淡地听着远鹏说话。
“虽然爷爷有意要我接任董事长一职,但一来,我对公司的业务还不熟悉;二来,我一向专精在产品的研究开发上,对公司的经营管理既没兴趣,而且欠缺经验,所以我便跟爷爷说……”他停顿下来,细细品尝着舌尖的黑樱桃味道。他发觉自己真的迷上了这家餐厅的点心,改天一定要带紫珊过来尝尝。
“你跟爷爷怎么说?”启华有些沉不住气地问。
“好吃。”远鹏赞了一句,微笑地看进启华眼里。
他眼中闪着的友爱光辉,让启华忍不住兴起一丝渴望。远鹏真的愿意尽释前嫌跟他修好吗?他想起和雪雁结婚前两兄弟的友爱。自从父亲和舅舅、舅妈在一场空难中过世后,他便和母亲住在外公家,比他小三岁的远鹏,像亲弟弟一样尊敬他、信任他,可是他却为了……
启华羞愧地避开远鹏的凝视。
“启华,我们仍是兄弟。”远鹏淡淡一笑,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
和紫珊交往后,他那颗因雪雁和启华的背叛而受伤的心,慢慢地愈合了。都十年了,他们也有了两个孩子,他还能计较什么?忘了吧,他对自己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就化作尘土掩埋了吧。
“你真的还把我当成兄弟吗?”启华嘲弄地扭曲着唇,眼中有着害怕受伤的自我保护。“你离开台湾八年,甚至没想过要回来。”
远鹏半合住眼睑,语气苦涩的说:“我承认这是我的不该,我也向爷爷、奶奶忏悔过了。这些年来,都是你替我孝顺两位老人家的,这点我很感激。”
“他们是我的外公、外婆,我孝顺他们是应该的。”启华保留道。
“是啊。”远鹏笑了笑,思忖着该如何接续未完的话题。“对了,我刚才说到我跟爷爷提的事。启华,你也知道此刻正是生化科技方兴未艾之际,未来的发展无可限量。凭我在美国这几年的经验,我自信能把公司的研究部门带进时代的尖端,不过拓展业务、经营管理这部分,就不是我的专长了。与其把时间、精力浪费在学习我不熟悉的管理技巧和业务经营范畴,倒不如在研究开发上好好发挥我的所长,这样对公司的发展会更有助益。”
启华只是沉默的听着,并没有接话。
远鹏继续往下说:“既然公司在你的经营下一直有很大的成长,显示出你是有这方面的长才。以你这十年来的表现,董事会应该会同意由你来担任董事长一职。”
“我当董事长?!”启华惊愕道。他怎么也没想到远鹏会度量大到将董事长一职拱手让他。
“嗯,你很适合。”远鹏如释重负地笑了,终于将重点说了出来。“这几年来,爷爷已经不太管事,公司里的事全由你打理,总经理的位子你干得不错,我想董事长的职位,你应该也可以做得有声有色才对。”
“可是……”启华迟疑着,脸上表情复杂,“你毕竟是凌氏的正牌接班人。”
“别忘了,你体内也有一半凌家的血统。”远鹏不在意地挥挥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同样是爷爷的孙子。况且这种事讲究的是能力,我是以全体股东和公司员工的最大利益来考量,才会推荐你,跟你姓不姓凌没有关系。如果你同意的话,爷爷会在董事会里支持你担任董事长,由我出任副董事长,主管研发部门。”
“远鹏,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启华困惑地问。
“对你好?”远鹏失笑,朝他调皮地贬眨眼,“我才觉得这是在陷害你呢。你已经够忙、够累了,有时候还为了应酬喝得七荤八素才回家,我还把董事长这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往你身上压,分明是不安好心。”
“你别开玩笑了。”启华着急地反驳。
“不,别把我想得这么伟大。”他笑着摆摆手,“你知道我早已戒烟、戒酒多年,而烟酒却是商务应酬时必备的,我自认做不来,所以才往你身上推。”
“远鹏……”启华摇摇头,对远鹏的存让之心感动不已。他惭愧的垂下头,悲伤地说:“我实在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别这么说,表哥。”远鹏站起身绕到启华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安慰,“我永远都记得小时候你有多照顾我。每一次我跌倒,你将我扶起来,拍着我身上的尘土时,你都会说我们是兄弟,所以要互相扶持。后来爸妈和姑丈过世,你噙着眼泪,忍住丧父的伤痛,紧抱着我安慰。你说我们是兄弟,你会永远照顾我这个弟弟的。”
“远鹏……”启华情绪激动的泛出泪光,喉头紧绷得几乎无法言语。
“我一直把你当亲兄长看待。曾经我以为我可以恨你,但我发现仇恨永远不可能存在我们之间;就算有再多的仇恨怨隙,也抵不过我们的手足之情。”
“远鹏……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启华声音哽咽的说。
“嘘,别说了。过去已经过去,不再重要。”
“不,很重要。如果我不说出来,永远都会有疙瘩在,伤痕永远好不了。”
“是吗?你想说什么?”
“远鹏,我……”启华嗫嚅着,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深呼吸一口气说:“还记得你当兵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吗?”
“嗯。”远鹏点点头。
“那一天你喝醉了,我和雪雁扶着你上床,我……”启华羞愧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搂着雪雁狂吻起来。激情像疯狗浪一样来得又狂又急,而雪雁又是那么娇媚,我一个忍不住,我……”
“你们是从那天开始的?”远鹏震惊地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尽管他说不怨不恨,可是乍听到这段过往,还是觉得无法承受。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残忍的背叛他?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启华悲伤地说,“雪雁很美丽,可是我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喜欢她,没想到还是忍不住。我们瞒着你在一起,这种禁忌的恋情就像裹了糖衣的迷幻药,危险得令人上瘾。我曾经不只一次想跟雪雁分手,可是她不愿离开我,后来,她怀了身孕,我……”
孩子当然不可能是他的,远鹏嘲弄地想。雪雁在后来一直避着他,不愿意跟他亲热。何况他们在一起时,都有做防护措施,雪雁不可能怀他的孩子。
“我本来要雪雁拿掉孩子,可是她不肯,就在我们争执时,被我母亲听见。她逼着我结婚,说彭家不允许始乱终弃的事,结果我就娶了雪雁,而……”
“别说了。”远鹏露出一抹无力的苦笑,“都过去了,不必再提。”
“可是……”
“启华,真的过去了。”远鹏打断他的话,“我承认我还是有点难过,可是你跟雪雁都有了两个孩子,我再计较未免显得自己太小气。感情的事无法用天平来论断,现在谁是谁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雪雁幸福就行了。”
“幸福?”启华摇头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们幸不幸福。开始的时候是很甜蜜,但等到景蕙生下来后,一切都不对劲了。雪雁防我像防贼一样,好像我会对女儿怎么样,碰都不让我碰她。我们为此发生了几次争吵,但雪雁依然不愿让我靠近景蕙一步,我因此心灰意冷的有了外遇。后来两人虽然和好如初,但伤痛仍在,总觉得夫妻之间渐行渐远,再也没有交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怎么会这样?你问过雪雁的妹妹雪珂没有?”远鹏不解的问。
“怎么没问过?”启华苦笑一下,“雪珂在我们婚后没多久便搬来跟我们同住。雪珂跟雪雁很亲,可是连她也不知道雪雁是怎么回事。据她说,雪雁在家时也是很保护她,不让她爸爸亲近她。”
远鹏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可惜快得令他无法捉摸。
“雪珂怎会跟你们同住?她父亲……”
“她们父亲后来带着新婚妻子移居到国外,是雪雁坚持要妹妹留下来同住的。”
“原来是这样。”
“别提这些事了,想起来我便觉得……”
“启华,不要难过。我想雪雁会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你应该找个机会跟她好好谈谈。”远鹏轻拍他的肩安慰道。
“我试过,但她不肯说。”启华沮丧地垂下头,突然,他看向远鹏,眼中有着期待,“或许她愿意告诉你。”
“我?”远鹏表情不可思议的指着自己。“不可能。”
“别这样,远鹏。如果你愿意跟她谈谈……”
“再说吧。”远鹏搪塞一句,看了手表一眼,朝启华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跟女朋友约会的时间快到了,不能陪你了。”
“你有女朋友?”启华表情亮了起来。
“嗯。”远鹏点点头,不给启华细问的机会,朝他摇了摇手,快步离开总经理室。
第七章
狂风挟着暴雨,无情地侵袭北台湾。
猛烈的风雨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增强,到了晚上远鹏送紫珊回家时,强劲的暴风雨已有令草木含悲、风云变色的威势。
远鹏一整晚都被窗外呼啸不停的风雨声吵得睡不安稳。
虽然知道台北市今天放台风假,可以在家睡一整天也没关系,但不知为何,他心中的不安却逐渐扩散,渐渐满溢成教人无法忽视的情绪。
远鹏倏地从床上翻起,胸口闷得发疼。他爬了爬头发,想要沉淀心头翻扰的情绪,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干脆下床梳洗。
梳洗完毕,他站在窗边怔忡地望着外面像在泼水似的风雨,院子里的树木都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枝叶纷纷掉落。积聚的雨水从泥土里满溢出来,聚成一畦畦的小水池。
他凝视阴沉的天色,外边的风雨越来越大,颇有夺人心魂的鬼哭神号威势。他开始不安地踱起步来,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发现才早上六点半。踱回床头,打开音响,转到播报新闻的电台,一则关于内湖淹水的新闻,顿时让远鹏变了脸色。
掩不住心里的焦急,他立刻拿起电话拨到紫珊家。
线路不通的声音持续传入耳内,远鹏挂断电话,改拨障碍台,才知道内湖因淹水的关系,造成电话断线。
他皱起俊眉,再也按捺不住心中不断攀升的忧虑情绪,换上T恤及牛仔短裤,套上一件防水夹克,拿了行动电话、车钥匙及皮夹就往楼下冲。
在一楼客厅看电视新闻的启华和他的母亲——也就是远鹏的姑姑凌圣芬,都诧异地瞪着远鹏这一身装扮。
“远鹏,台风天你要上哪去?”圣芬赶紧拦住他。
“姑姑,我……”远鹏爬着头发,眼中充满忧虑,“我去内湖,那里淹水……”
“淹水?”圣芬眨了眨眼,不明白内湖淹水关远鹏什么事,难道他想去帮市政府救灾?
“远鹏,明知道淹水你还去?太危险了。”启华不赞同地说。
“可是紫珊住在内湖,她家的电话又不通,我好担心。”远鹏话里的焦急让另外两人都能感觉出来。
“远鹏。”启华抓住他的手臂,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车钥匙,“就算担心也不可以这么莽撞出门,你明知道内湖淹水,还打算开你那辆积架去,摆明了是去泡水嘛!”
“可是……”远鹏迟疑着,突然眼睛一亮,兴奋地看着启华,“你那辆吉普车借我。”
“我的吉普车?”启华艰难地吞了下口水,他那辆蓝哥系列虽然比不上远鹏的积架昂贵,但国内并没有引进这一款吉普车,还是他向克莱斯勒原厂订购进来的。真要把它借给远鹏吗?
“是啊,以吉普车的性能,要涉水而过绝对没问题。”看到启华的神色变得僵硬,远鹏心里立刻有了谱,“大不了我赔你一辆,别小气了。”
“这不是小不小气的问题。”启华在心里挣扎,是爱车重要,还是兄弟重要?
唉!最后他叹了口气。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车钥匙给你。”他取了钥匙交到远鹏手中,还不忘再三叮咛道:“你可别逞强,万一积水太深,千万不要强行开过,我的爱车……”
“启华,你说什么啊?”圣芬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是车重要,还是人重要?”见到远鹏点头附和,便转向他叮嘱道:“不过启华说得也对,千万不要逞强,别忘了爷爷、奶奶会担心你。”
“我知道,姑姑,我会小心的。”远鹏拿着车钥匙急忙往车库跑去。
圣芬和启华面面相觑,纳闷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让远鹏为她疯狂到这种地步。
台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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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倾盆而下,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急速来回刷动,透过模糊的视线,内湖一带到处可见水乡泽国的景象。
远鹏的心情越发地急切起来,幸好通往紫珊家的主要道路积水较浅,吉普车在他的驾驶之下,仅是溅起一片水花,如履平地般向前奔驰。
通过社区警卫站,远鹏发现丁家所在的社区,因为地势较高,并没有大量积水,他的心暂时放下一半。吉普车小心地开进紫珊家的巷道,在狂风暴雨中停在丁家大门口。
院子里的玫瑰树被吹得七零八落,远鹏套上雨衣,冒着风雨下车。
由于停电的关系,门铃自然是按不响了。远鹏站在风雨中,大声吼着紫珊的名字,却被风雨声所吹散。
他用力捶打丁家大门,无奈风雨实在太大,掩住有如擂鼓般的敲门声,使屋里的人无法听见。
该怎么办呢?
远鹏望着阴沉的天空焦急不已。
明明和紫珊只有一门之隔,却因为狂风骤雨的阻挡,有如天涯海角般。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绝不甘心在没见到紫珊之前打道回府。
远鹏左顾右盼,在地上找到一块小石子,他攀在丁家的石墙上,使尽臂力,往紫珊的窗户丢去。
希望紫珊能听见,他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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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电的台风天是最无聊的。
屋外鬼哭神号般的风雨声,吵得人心神不宁,想要赖在床上蒙头大睡,都觉得不安心。
稍早,紫珊从随身听里听说内湖一带淹水的消息。好奇怪,听说这里很少淹水的,即使去年贺伯台风侵袭时,也没造成灾害,想不到这次却淹起大水来。
她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观看屋外的风雨状况。
突然,一个细微的剥啄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紫珊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平常远鹏送她回家时所站立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