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珊绷紧身躯,僵硬地甩甩头。她想要命令脑子里可怕的回忆退回属于它的幽深、黑暗密穴,不要跑出来惊吓她、提醒她。但她知道她必须把全部的事情想起来,勇敢的面对它,否则这噩梦又要缠上她好几天,直到她鼓起全部的勇气面对它、打败它,它才会退回自己的巢穴蛰伏,等待下一次的突袭。
她没有选择,只能在再次突袭的空档中苟延残喘,这是她的命运、她的悲剧。
但奇怪的是,每次在最悲痛的屈辱时刻,她都会想起那双盛满痛苦的灼热眼睛。
如果她当时不是那么慌乱、害怕的话,或许能解读出他内心里的绝望。他那时正处在十分混乱的情绪中,在绝望里拼命想制造出希望来,因而一相情愿的认定他所相信的。
他把她当成别人了,尽管她是那么恐惧,但在事后一点一滴的回忆,她仍记起他充满深情的暗哑声音所呼唤的名字。
随着他烙印在她洁白身躯的每一个热吻、每一个爱抚,从他充满酒气的嘴巴,吐出来的却是相同的两个音节——雪雁!
当然,也可能是同音异字,只是像紫珊这种酷爱中国文学的人,很容易把那两个音节,想成跟《红楼梦》里服侍黛玉的丫环雪雁同样的名字。
他喊着她的名字,却夺走另一个女孩的纯真,铸造了一个不幸的灵魂。他把对雪雁的欲望发泄在她身上,对这一点,紫珊不由得浮现一股怒气。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在强暴她的时候,心里的女人居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
她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替身,提供身体让他发泄,却在他记忆里不留痕迹。
但真的一点痕迹也没留吗?
当他满足地从她身上翻下来,爱怜地将她酸疼的身体搂进怀里,语声轻柔的安慰她流泪不止的颤抖身躯时,她感到他突然僵硬了起来。
他在黑暗的林中捧起她的脸,借着黯淡的月光,眯着眼审视她。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发现他的脸倏地变得惨白,一双睁大的瞳眸里,充满惊疑和不信。
接着,他凑近她的脸,近得她可以感觉到皮肤上的灼热,然后他发出一声类似受伤动物的哀鸣,猛地放开她,搭着自己的脸痛哭出声。
“对不起……”那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歉意。他发着抖,胡乱在草地上摸索,找到她的衣服,笨拙地替她穿上。
他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在她呆滞的目光注视下,他的脸色像月光一样苍白,长长的睫毛兀自颤抖着,充满绝望、自责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切的哀求和歉意。
紫珊在那一刻看进他眼里,看见他的灵魂深处也像她一样伤痕累累,但她不准备原谅他,只是冷冷的瞪着。
“对不起……”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跪在她面前谦卑的低下头,在她的掌心印上一吻。然后他再度抬起头,深切又无助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像是身后有怪物在追他似的狂奔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紫珊才回过神来,僵硬地站起身走回家。
当父母看到她衣衫不整、眼神呆滞地回到家时,简直快要疯了。但紫珊什么都没说,连哭一声也没有,只是发着呆,像没有生命的洋娃娃般任由母亲帮她洗澡、换睡衣、睡觉。到了第二天,她仍然发着呆,一直到一个星期后,母亲跪在她面前哭喊着求她,她锁在记忆中的痛苦才全然爆发,投进母亲怀里痛哭失声。
父母立刻替她办了休学,一家人移居到英国。
在看了一年的心理医生,紫珊的情绪渐渐好转,适应了新居的生活步调,又开始会笑了。但镌刻在脑海里的梦魇并没有因此消失,总是在她最没防备时,冒出来提醒她。
不过,紫珊从不让家人知道她始终摆脱不掉那个梦魇,甚至在父亲决定举家回台湾时,她也没有反对。
她知道该是时候了,该是她勇敢面对这个跟着她十年的旧记忆。如果她只是一味的逃避,她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梦魇里无法喘息。她必须亲自到那个令她畏惧的可怕树林,把所有的伤痛和屈辱都埋葬掉。
但回国有一年了,紫珊仍鼓不起勇气去那个地方,甚至远离天母一带。
他们现在不住天母,而是住在内湖。或许是她当年发生的事,仍让父母耿耿于怀,不愿触景伤情,才住到别的地方。
尽管如此,有些记忆并不因时空转变而被遗忘,不管紫珊住在哪里,那晚的记忆仍如附骨之蛆般牢牢不放。伤痛依然在,记忆像蛰伏的毒虫般,随时会跑出来咬上一口。
紫珊起身扭开床头灯,知道今夜是很难再入眠了。她看向闹钟,发现才一点多,难道要这样枯坐到天明吗?
她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明天还要上班呢,晚上要参加秋蕙的婚宴,她岂能把睡眠时间浪费在发呆上?
她不能让自己被那个梦魇困住,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少女,而是个勇敢的女人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能被一个小小的噩梦打倒。
但那不是小小的噩梦,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在潜意识里,这个梦以令人难以察觉的力量,拖着她慢慢地往深渊坠去。
而噩梦中的主角,那双布满歉疚的伤痛眼睛,一再困扰着她,而他俊美的五官,更像一团模糊的魅影在她脑里闪烁。有一刹那,她仿佛可以记起他的长相,但很快又像闪电般瞬间溜走。
他有饱满的额头,方正的下巴。正当她想往更深处探索时,自楼下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好奇地下床,走到窗口向下窥探。
一辆白色的宾士轿车停在她家门口,在漆黑的夜色下,显得份外显眼。
这么晚了会是谁?
紫珊狐疑地注视着,发现那辆车跟裴德的好像。
裴德是紫珊的妹妹翠瑚所任职的公司总经理,曾到丁家接翠瑚参加应酬,所以紫珊认识他。
可是这么晚了,裴德来做什么?
正当紫珊胡乱猜测时,裴德走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门,扶出了穿着湖绿色洋装的翠瑚。
裴德关上车门,拥住翠瑚,带笑的脸缓缓低下。翠瑚略微挣扎一下,便迎上他性感迷人的唇。
紫珊惊讶地张着唇,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呆望着那对正吻得忘我的情侣。她感到双颊灼热起来,为自己看到这幕尴尬的情景而不安。
翠瑚推开裴德,倚着那颀长的身躯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两人的身躯便分了开来,裴德接过翠瑚手上的钥匙替她开门,然后才走回车上。
翠瑚朝他挥挥手,目送车子远去,这才走进丁家大门。
紫珊听到翠瑚上楼的声音,轻哼着一首她不记得名字的流行歌曲走进隔壁房间。
紫珊回到床上,关掉床头灯,闭着眼回想刚才的那一幕。
翠瑚恋爱了,这是她所做的结论。
翠瑚二十三岁,是应该恋爱了,但裴德适合她吗?
秋蕙说裴德有个叫雪珂的女友,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翠瑚怎么办?裴德对翠瑚是不是真心的?她得警告翠瑚。
但翠瑚会听她的吗?
一声轻叹逸出紫珊略显苍白的粉唇。其实她又何必为翠瑚担心,翠瑚比她独立、世故,而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了。
她合上眼睑,数着羊,一只、而只、三只……渐渐地她的思绪模糊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睡着。
第二章
周末的编辑部似乎更加繁忙,紫珊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才回到家里。
由于昨夜睡得不安宁,原本只打算小憩一下的紫珊,一沾枕竟睡到五点。匆匆洗头、洗澡后,紫珊坐在梳妆台前擦拭那头刚洗好的长发。
典雅的菱形镜里,反映出一张姣好的瓜子脸,沐浴过后的肌肤呈现出珍珠般的粉红光泽,配上饱满的小嘴,高挺而长的鼻子,秀气整齐的柳眉,实在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那双深幽的眼眸显得死气沉沉,如画的眉目间流露出过尽千帆的沧桑,以及对生命不抱希望的沉郁,使得镜中人有着不属于本身年龄的无力感。
紫珊怔怔地对着镜中人无神的眼眸,这是她吗?她扯开一抹苦笑,挑剔地审视镜中的自己。
一点都不美,既没有母亲的成熟风韵,也少了翠瑚的青春朝气,活像个顾影自怜的老处女。
处女?这个字眼再度刺痛了紫珊的心。
不再是了,从她十六岁起就不是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紫珊的自怜,她转过身,正好瞧见翠瑚推门进来。
“姊,你醒了呀?”翠瑚清脆悦耳的嗓音里充满笑意。
紫珊望进妹妹清亮明媚的眼瞳,在那里捕捉到一份活泼的生命力,仿佛被那股生命力感染似的,紫珊将先前的郁愁暂时抛开,回妹妹一个充满温柔、爱怜的微笑。
“没出去啊?”紫珊低柔甜美的音色,每每令翠瑚羡慕不已。她总觉自己的声音像百灵鸟叫声似的,吱吱喳喳的吵人,不像姊姊的嗓音那么富有磁性。
但这是翠瑚自己的想法,紫珊却认为妹妹的声音像风铃般悦耳。那种在风中撞击的清脆声音,充满诗意的愉悦,令人烦恼全消。
“还没。”翠瑚调皮地皱了皱和紫珊同样高挺的鼻子,亲昵的凑到紫珊面前,抱住姊姊如刀削般的柔肩。“我下午回来时,你正在睡觉,我没敢吵你,就回房睡美容觉了。”
“晚上有约会?”紫珊淡淡地笑问。以翠瑚的活泼好动,才不可能在周末夜乖乖待在家中。
“嗯,和裴德约六点半。”翠瑚晶亮的眼眸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看得紫珊有些失神。
“对了,姊,晚上你不是要参加秋蕙姊的婚宴吗?几点开始?我叫裴德送你一程。”
“喜帖是写六点半。”紫珊心不在焉的回答。
“那应该来得及。通常喜帖上写六点半开席,总要延迟到七点或七点半呢。”翠瑚嘀咕着,看看手表,发现已经五点四十分了。“不早了呢,姊。”她迳自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吹风机,要替紫珊吹干那头乌黑柔亮的长发。
“我自己来就好。你不是跟裴德约六点半吗?”
“好吧。”翠珊将吹风机交给紫珊,转身走向门口时,回过头对姊姊说:“穿那件淡紫色的洋装,很配你。”说完后便关上门离开。
紫珊怔怔地望着合上的门,仿佛还能听到翠瑚的娇脆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室内似乎还余留着属于翠瑚的活泼气息。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紫珊的母亲推门进来,望着女儿发呆的脸孔,心中顿时涌起疼惜。
“还没换衣服啊。”她走到紫珊面前慈蔼的说。
紫珊摇摇头,她从来不会打扮自己,不是任由母亲和妹妹把她当成洋娃娃般地装扮,就是在最后一秒钟时,胡乱抓了件衣服就套上。
她烦躁地拨了拨长发,有种想剪之而后快的冲动。虽然有头人人称羡的乌亮秀发,紫珊却觉得不耐烦,反而羡慕起翠瑚俏丽的短发。
丁母从还在发愣的女儿手上接过吹风机,帮紫珊吹干秀发后,拿起梳子梳理爱女的长发。
“梳个发髻如何?”她问。
紫珊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丁母将紫珊的头发编成发辫盘在头上,又拿了一根系着紫色蝴蝶结的发钗插进发内。
“太显眼了。”紫珊不安地说。
“不会啦。”丁母宠溺地哄着女儿,从抽屉里拿出紫珊极少动用的化妆箱,取出化妆品。
约十分钟后,镜子中出现一张娇艳动人的丽容。一双含愁的杏眼像是能滴出水似的晶莹闪烁,加上挺直俏丽的鼻梁、粉嫣妩媚的樱唇,以及两颊的淡淡红晕,活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古代美女。
紫珊惊讶地看着镜中人,心中再度泛起些许不安。打从十六岁起,紫珊在下意识里便不希望自己的外表过于迷人,她总是打扮得老气、不显眼。只是在某些正式场合里,不得不屈从于母亲和妹妹的安排,打扮得像粉妆玉琢的娃娃,让人对她评头论足。
遇到这种情形时,紫珊总是如坐针毡,表面上维持着笑容,心思却早飞到某个幽闭密穴里,不让人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
她害怕面对人群,但有些人却是她不得不面对的。像是秋蕙的婚礼,她便不得不参加。
“妆会不会太浓了,妈咪?”她恳求地望着镜子里的母亲。
“不会,化点淡妆是礼貌。紫珊,听妈的话没错。”丁母搂着女儿的肩哄道。虽然紫珊已经二十六岁了,但在她眼里,女儿依然才十六岁,需要她全心的宠爱和安慰。
“穿这件旗袍怎么样?”丁母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前襟有着蝴蝶扣的淡紫色改良式旗袍,她知道这件衣服会将女儿温柔婉约的古典气质完全衬托出来。
“翠瑚建议我穿那件紫纱洋装。”紫珊犹豫的说。
“那件是不错,不过这件和你的发型相配,参加婚宴比较适合。”丁母将衣服递给她,“快把衣服换上。”
紫珊羞涩的接过旗袍,起身走进浴室换上。等她再度走出浴室时,丁母已经准备好搭配的首饰等着她。
“姊,”翠瑚正好推开房门进来,一看到紫珊的模样,惊艳地吹了声口哨,“哇,好漂亮!像仙女下凡。”
对于妹妹夸张的赞叹,紫珊只能腼腆的微笑。
“裴德来了,就在楼下等我们。”翠瑚亲热地拥住姊姊,推着她往外走。
“去吧,紫珊,别让裴德等太久。”丁母将一只小巧的皮包递给大女儿。
“妈妈等不及把咱们两姊妹赶出去,好让她跟爸爸说悄悄话哩!”翠瑚顽皮道,惹来母亲一记宠爱的白眼,才笑嘻嘻地拉着姊姊下楼。
在客厅等着的裴德,见到两姊妹出现,立刻傻了眼。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紫珊是这么美丽。
一身淡紫的紫珊,和翠瑚的一身浅绿,只能说是春兰秋桂各有胜场,谁也不比谁差。
翠瑚是现代的,全身充满活跃的生命力,好比是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紫珊则是古典的,一身的温柔婉约,像是温润晶莹的美玉般含蓄而美丽。她的美就像一坛陈年美酒,只会因年岁的增长而更有味道,值得男人细细品味。
“呆子,看什么?没见过女人啊!”翠瑚酸溜溜地瞪了裴德一眼,瞪得他满脸通红,自己却噗哧一笑,把裴德唬得一愣一愣的。
“傻瓜,还要发呆多久?该走了。”她一手挽着裴德,一手拉着姊姊,满脸笑容的朝门口走去。
紫珊和裴德相视而笑,摇摇头,皆对翠瑚感到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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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永清意气飞扬地拉着好友凌远鹏往新娘休息室走去,一路谈论着他的新婚娇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