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远鹏自嘲地摇着头。“对了,你跟秋蕙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高中同学,后来我们全家移居到英国,直到去年才回来,我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和秋蕙重逢。你跟永清是大学同学吗?”她三言两语的带过,连忙转开话题。
“对,也是最好的朋友。”远鹏因回忆到往昔快乐的学生生活,而绽出一抹许久不见的愉快笑意,让他整张脸亮了起来。
有一刹那,紫珊似乎看到了一个意气飞扬、不知人间阴暗面的快乐大男孩。
“服完兵役后,”他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又恢复成忧郁小生的模样。“永清鼓励我出国,这一去就是八年。这次若不是我爷爷生病,我还不一定会回来参加永清的婚礼呢。”
“你爷爷他不要紧吧?”
紫珊眼中的温暖,令远鹏感到十分窝心,某种温柔的情愫在心里扩散开来。他突然想搂住这个女人,想让她的体热进一步融化他心里的寒冰,让封在冰层下的火焰重新燃起来。
但这样的痴想,是否该让它如愿?
如果他获得了他渴望已久的幸福,对于那个被他深深伤害过的女孩是否公平?
他的心霎时冷却下来。
这时候,扩音器里传来鞭炮噼哩啪啦的声响,新郎新娘的出现,分散了紫珊和远鹏的注意力。随着美味的佳肴被端上桌,他们似乎挺有默契地专注于食物上,席间只随意地聊上一两句。
这种淡漠的客套,让紫珊感到有些失落。她不敢看向远鹏,更遑论跟他眼神交会。将心灵锁在安全的角落,让礼貌有距离地横在两人中间,或许,这对他们而言,都是最安全的作法吧。
第三章
当最后一道甜点上桌时,紫珊的心里再度漾起失落感。
无论是多么热闹、完美的喜筵,也终有结束的一刻,正好应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
可是她的心,仍徘徊在秋蕙和永清前来敬酒时,被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浓情蜜意所感动的温暖情绪中,还无法接受曲终人散的冷清。况且……她从半垂下的睫毛间,偷觑身旁俊美的男子,她也尚未从他温柔体贴的殷勤中醒过来。
凌远鹏在喜筵上的表现,像是她携来参加的男伴,从第一道冷盘端上来,只要她眼光扫向哪道佳肴,他便在她的碗里夹上该样美食。他温暖的眼神始终追随着她,让她有种备受眷宠的虚荣感。他不但拒绝了同桌桌友递来的香烟,还婉转劝告对方不要制造二手烟。他也不喝酒,无论谁来敬酒,他都是以果汁回敬对方,态度不卑不亢,眼神充满令人撼不动的决心。
他表现出来的坚定和泱泱大度,充分显示出他是那种事业有成、有为有守的坚强男子汉。
紫珊不得不承认,她被他吸引了。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遭对一个男人有这么多好感。或许是他的表现太好了,几乎完全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男人的典型。但这又如何?他的体贴极有可能是出于责任感,因为她是秋蕙的朋友,所以他觉得有义务照顾她。也或许他对她是有好感的,但像他条件这么好的男人,极可能早就名草有主,根本轮不到她这种心灵饱受创伤的女人来争取。
紫珊越想心情越发地低落。
“怎么了?”耳边传来低沉有力的温柔嗓音,将紫珊心中的沉闷化了开来。她看进那双盈满怜惜的温暖眼眸,心弦颤动不已,竟无法转开眼光。
当两人的目光终于再次交会在一起,远鹏有种忽忽若狂的激动,禁锢在内心深处的温柔情愫,随着那抹激动漫过理智的警戒线。蓦然间,他领悟了紫珊泛着水气的美眸里汹涌的情潮是什么了,那正是与他眼里相同的痛苦和渴盼。这番领悟激起了一股强劲旋的力量,结合了体内绝望的寂寞,形成了密实的漩涡,渴求着亲密情感的抚慰,以及呐喊着生理的解放。
远鹏被体内的这股强大的需要吓着,他迅速转开眼光,紧握着拳头,调整急促的呼吸。
他是怎么了?竟对紫珊产生邪恶的欲望。十年来,他不断以理智严苛地监督自己,早把自身的生理需要,转化为对课业、事业的热情。他用大量的运动和工作消耗掉所有的体能,忙得根本没时间想到那些。可是现在,他竟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有了邪恶的想法。
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拳握得越来越紧,沉浸在自责和自卑的思绪中。
“凌先生……”紫珊缓慢地眨了眨眼,迟疑地开口唤他。瞪着远鹏略显僵硬的俊美侧脸,芳心深处竟有种作梦般的感觉。
刚才都是她的幻想吧?
远鹏眼里的光芒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样。可是,她该对那双先是闪动着内敛温柔的深情,后来又变得灼热、炽烈得仿佛想将她吞噬的眼光,做何解释?
紫珊并没有太多跟男人相处的经验,也不曾刻意或不经意地和某个认识不久的男子做眼神上的接触,跟远鹏的两次视线相接,都带给她心灵莫大的震撼。好像某根藏得极隐密、安全的心弦,被他不经意的触动了,叮叮咚咚的声响,不断在她心里回响,缭绕不绝。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对远鹏的眼光感到害怕,或许,她是有些畏缩,但并不感到排斥。他那散发着细致柔情的眼眸,仿佛在向她保证,他不会伤害她,相反的,他会珍爱她、保护她。而她奇异地竟然愿意相信这样的保证。
所以,她才会对远鹏的突然转开眼光,感到些许怅然。
此时,远鹏已将自己失控的情绪,和身体不该有的反应控制住了,他脸上挂着一抹隐含抱歉的礼貌微笑,“丁小姐想走了吗?”
他略显疏远的客套,令紫珊有些受到伤害。她按捺住心里的失望,回了他一个同样客气的笑容。
“曲终人散,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紫珊自嘲道。以纸巾仔细按拭嘴唇,拿起皮包缓缓站起身。
远鹏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紫珊看着排队要跟新人话别的客人,心里有种淡淡的凄凉。并不是她不为秋蕙和永清的结合感到高兴,只是相对于她的孑然一身、芳心无处着落,使她忍不住嫉妒起两人的幸福来。
她苦笑着自己的器量狭小,眼光一转,竟又来到远鹏身上。
陪在她身边的远鹏,高大健美的身形很容易引人注目。紫珊怔怔地瞧着他含笑向那群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同学打招呼的俊逸脸孔,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在外人眼中,就像是依偎在爱人身旁的幸福女子般柔情款款。
大熊咧开阔嘴,朝远鹏暧昧地指了指紫珊,远鹏不解地转头,刚好捕捉到她眼里的一时情迷,心头像被撞击了一下似的,久久无法平息。
后头的人向他俩推挤过来,才震醒他们再度胶着在一起的眼光。两人都不好意思的别开脸,随着人潮向前走去。
“再一次恭喜你们。”紫珊从秋蕙手中捧着的糖果盒里挑了一颗梅心软糖,脸上堆满诚挚的祝福。
“谢谢你,紫珊。”秋蕙拉着紫珊的手笑得好甜。“对了,你要怎么回去?”她的眼光看向在不远处帮忙送客的秋明,知道大哥等会儿要载父母回家,不太方便送紫珊。
“我坐计程车回去就行了。”紫珊回答。
“那怎么行?”永清立刻反对,“对了,远鹏,你不是有开车来吗?”他充满希冀的眼光看向好友。
远鹏莞尔一笑,就算永清没开口,只要紫珊不反对的话,他是很乐意送她回去的。
“只要丁小姐愿意赏脸,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他幽默地说。
“嘿,说什么义不容辞?内湖不过是在天母隔壁,你送紫珊回去绝对顺路。”永清以诙谐的语气道,眼光转向紫珊,“紫珊,你信得过我吧?本人以婚姻作担保,远鹏绝对是个守礼的君子,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永清,我并没有……”紫珊涨红脸,讷讷地反驳。
“那么你是相信我跟远鹏罗?”永清笑嘻嘻地打断她的话,“远鹏,既然紫珊愿意赏脸给你,你自然要义不容辞护送紫珊回家。记住,可别开快车吓坏紫珊喔!”
“我什么时候开快车了?”远鹏瞪了他一眼。
永清回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再度催促道:“快带着紫珊离开吧,等会儿让大熊缠上你们,两位可就无法脱身了。”
永清的这句话,立刻让远鹏迈开脚步,他不由分说地挽住紫珊的手,拉着她离开宴客厅,走向电梯方向。
紫珊手足无措地跟着他,被他健壮的手臂圈着进入拥挤的电梯内,直下停车场。
两人来到一辆亮得炫眼的橘红色跑车旁,远鹏这才不舍地放开紫珊,掏出钥匙打开车门,紫珊才从他温暖的体热里回过神来。
“这是你的车?”她实在无法将眼前的跑车和外表严肃的远鹏联想在一块。
“是我表哥的。我两星期前才回国,暂时借用他的车。”远鹏帮她打开车门,笑着解释。
紫珊迟疑了一下,在他温暖的眼光注视下,沉淀了心头所有的不确定,坐进车子里。
看得出来,远鹏的驾驶技术十分流畅熟练。握着方向盘的黝黑大手充满力与美,而他盯着路面的冷静眼光,更像鹰般犀利。
坐在他身边的紫珊,耳边流着醉人的古典音乐,鼻端闻着清爽好闻的气味,而眼睛看到的又是远鹏俊美迷人的侧脸,不由得令她有些神智飘然,一股无比轻松的慵懒感席卷全身。
她靠向舒适的椅背,微笑地看着不断倒退的夜景。车里的静谧气氛迷醉了她的心,也放松了她的防备,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自在的面对异性。
尽管这辆车不属于远鹏,但他似乎运用了某种魔力,让这辆不属于他的车,也沾染了他独特的魅力。原本时髦、炫眼的跑车,在他的驾驶之下,却像一艘航行于平静水道的轮船般,给人安适、稳定的感觉。
紫珊想起他提到两星期前才回国的事,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还是为了他爷爷生病的事才返国的。
“你爷爷没事吧?”她提出了先前远鹏没回答的话题。
“已经从加护病房移到普通病房了。”远鹏感激地对她一笑。“来参加永清和秋蕙的喜筵之前,我才到医院看过他老人家呢,医生说暂时不要紧了。奶奶这几日为了爷爷的病,也担忧得几乎要病了,所以我便让奶奶也住进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同时也可以陪陪爷爷。”
“令尊、令堂也为老人家的病担心吧?”
紫珊随口说出的话,令远鹏神色黯淡下来。正当她自责多嘴时,远鹏唇角逸出一抹苦笑道:“先父、先母在我十岁时就因飞机失事过世,我是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这次回国,我发现自己是这么不孝,爷爷、奶奶年纪这么大了,我却为逃避自己的痛苦,一离开就是八年,完全没考虑到老人家的心情。当我进入加护病房,爷爷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时,我顿时觉得好羞愧。我祈求老天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好好孝顺两位老人家,让他们不再为我伤心难过,好好安享晚年。”
“老天爷一定会成全你的孝心。”远鹏脸上的自责羞愧和眼中的泪光,扯得紫珊的心微微作疼,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温软的小手覆在他放在手排档上的大手上。
远鹏的手抖了一下,看向她的眼光惊人的温热。紫珊随即收回手,一张脸涨得通红。
“谢谢你。”远鹏很快恢复自制,将注意力再度投注于路面上。“你是个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没你说得那么好。”紫珊咬住下唇道。
“不,你很好。”
“我……”紫珊张了张嘴,觉得在这里争辩她好不好未免无聊了些,连忙转移话题,“你跟永清一样,都是研究化学方面的吗?”
“是。由于自家的事业便是跟生化有关,所以大学时我才会念化学,到美国后,我也是朝这方面发展。你呢?”
“我在英国受高等教育,英国文学系硕士。”紫珊柔声回答。
“哪个学校?”
“剑桥。”
“不简单。”远鹏赞赏的眼光看向她嫣红迷人的俏颊,“那你对英国文学一定有相当的了解。”
“不敢当,只是有点涉猎而已。我从小就对语文很有兴趣,而在欧洲受教育还有个好处,就是有个好环境能学习当地的语言。”
“这么说,你除了英语外,还会其他国家的语言?”
“也只是法、德两国的语言比较行而已,其他的并不娴熟。”
“这已经比我好多了,我除了英语外,只会日语而已,而且还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才学习的。回台湾之前,我正在进修德文,有机会找你恶补。”
“可以啊。”紫珊一口答应,或许是答应得太急切了,惹来远鹏一记灼热的凝视。
紫珊臊红脸,低下头不敢看他。
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远鹏转移话题问:“你回来台湾后,从事什么工作?”
“我在一家出版公司担任编译的工作,偶尔还会接一些翻译稿件当兼职。”
“太好了,我们公司正欠缺德文翻译,到时候可要请你帮忙。”
紫珊诧异地抬起脸,注视他如刀削般的侧面轮廓。他的表情很正经,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难道他打算把他们的关系定位在主雇之间?
紫珊感到一阵失望,并对自己的心态既困惑又无奈。
她是怎么了?就算凌远鹏打算这么做也没错啊,他们本来就什么关系也没有,甚至连朋友都还谈不上。他赏识她的才能,提供她工作,这原本是无可厚非,为什么她的心会隐隐作疼?
由于理不清这份失落感从何而来,紫珊干脆摇头甩开,不去想了。
“你家快到了吧?”远鹏说。
紫珊这才发现快到所住的社区。她连忙示意远鹏开进巷道里,通过森严的门禁,开往通向她家的车道。
橘红色的跑车停在丁家的双层楼房外,远鹏很有绅士风度的下车替紫珊开门。
“谢谢你。”紫珊向他颔首。
“我看你进去。”远鹏陪她走到大门前,从雕花墙内攀出的玫瑰树影投射在他高大的身躯上,造成他半边身子都笼罩在阴影中。
血色自紫珊脸上迅速消失,眼光无法从他被黑暗所罩住的半边侧脸上移开,蛰伏在记忆深处的毒虫,正张牙舞爪地往上攀爬。
梦魇中鬼魅似的脸孔,似乎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不再是模模糊糊的,而有了具体的影像。
急促的心提到胸口,她伸手探向自己的颈子,尖锐的呼救声已冲到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