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是你的责任编辑,所以我知道。」
「你少拿你的编辑架子来压人。你懂什么叫作品的好坏?你又凭哪一点来做判断?」
丽心坦然回望,毫不受她的轻蔑影响。
「我去纽约深造,辛辛苦苦拿到艺术硕士,不是特地回来给你这种外行人评头论足的。你有经手过什么大作家吗?你有执行过什么得奖作品吗?你也不过做了几本心灵小品的书,卖得差强人意,最近才着手企划绘本系列。真要讨论绘本画稿的话,应该是我指导你,而不是你指导我。」
丽心静静直视,任她骂。
「打从教会的人推荐你来找我帮忙,我就一直在容忍你。你对画面的要求,我也都尽量做到。在时间方面,我也很努力配合。但你还是一样,不断退我的稿。我不懂,这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你有问?」
「所以呢?」
美眸微瞇。「什么?」
「除了抱怨,你真正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雁非倏地端回冷傲态势,不太爽这个明明看起来很好对付的矮冬瓜。「我没有兴趣再继续跟你合作。」
换言之,大小姐她不再赏赐丽心任何退她稿的权利,也不再欢迎她的登门造访。
「可是案子才进行到一半。」
「那又怎样?我有收你钱吗?」先前一大堆的退稿,她认赔杀出,既往不咎。
「雁非,我们有五个故事在同时进展执行工作。你负责绘制的这个故事,是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不是因为它最好表现,也不是因为它最具卖相,而是它最适合你的风格。」
唔,这样听来,好象满不错的……
「可是你却没有好好发挥。」
雁非手中的小银匙被愤然摔往杯碟里。她气到不行,却仍隐忍低吟,「什么叫做我没有好好发挥?」
「那我问你,这个故事在说什么?」
「你以为我不识字吗?」
「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你自己看了有感动吗?」
「我只负责绘制插图。」不负责感动!
「所以你没有办法好好发挥。」
「这是两码子事。」
「你对自己画的故事都产生不了感动,还能感动别人吗?」
「我不需要感动别人!」
「那你要的是什么?」
「我要出一本象样的好书!」
「雁非,请问什么叫象样的好书?」
「至少它在市面上要叫好叫座。而不是像你现在弄的那些书系,卖得那么凄惨落魄,连书店的销售排行榜都上不去!」
丽心娇柔的小脸凝出一股锐利。「能上榜就叫象样的好书?」
「没错!」
「那你要的不过是名和利。」
「那又有什么不对?!」
雁非这一冲口而出,才错愕于连自己也不知道的隐密企图心。意外与难堪,一拥而上,涨得她面红耳赤。
可恶!这个薛丽心……
「要名要利,没有什么不对,只是那不是我推动绘本系列的原始动机。」
她个头或许没人家魁,声量没人家大,气势没人家旺,但她就是有种静静的力量,确确实实的存在感,无人动摇得了。
「我们刚开始合作时,我就说过,我要做的是能让读者产生感动的书,真正会说故事的书。而你却不断用市场的角度来创作,想的不是如何表达故事,而是如何引起市场的兴趣、如何满足市场的需求。所以我愈是看你近期的画作,愈是找不到你当初给我的感动。」
「那是……那是你自己看不出来的问题,不是我的作品有问题!」
「是吗?」
丽心这一凝睇,让她的强词夺理更显狼狈。
「雁非,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的全是别人的影子。」失去自己原有的光彩。
她就是不肯败阵,故作淡漠地昂首。「喔?例如?」
「几米。」
「你别笑死人了,我跟他的画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却用他的方式来说故事、用他的风格来呈现,你这是公然在玩取巧的游戏。」
讨厌!为什么这个薛丽心不快点滚出去?
「他在成名前苦了好长一段日子,默默耕耘,也没几个人甩他。他成名之后,市面上就突然冒出一大票他的仿效者,出了一堆让我看了毫无感动的书。你究竟要的是他那样的名利,还是他那样能感动人的创作力?」
雁非给她柔声细语地逼得气急败坏,阵脚大乱。
「我、我当然也想给人感动!但是──」
「我却建议她走成功的快捷方式。」
内廊那侧的门扉外,一名打着赤膊以毛巾擦拭湿发的壮汉懒道,吓得丽心花容失色。
他、他、他,只穿著一条四角内裤!
「哥!」雁非妹妹起身奔去,娇啧怨怼。「你看你给的什么建议!还说我这次的画稿一定会通过,结果你看,又被她退稿了!」
而且还被削到臭头。
「我看看。」他人高马大地俯身捞拾矮桌上的画稿,赤裸的胸膛看得丽心都快鼻血喷泄。
男、男人的胸部……还有腹肌、臂肌、跟吓死人的手毛脚毛……
「画得很好啊。」他把毛巾挂在肩上,张张抽换赏析。「很有现在市场流行的味道,这比你之前画的那些有卖相得多了。」
「可是丽心说不行。」
「喔?」
郎格非俊眼一扫,轾蔑得几乎把丽心随风扫到马里亚纳海沟去,活活溺死她。
「这批稿子只有你看过吗?」
「呃……总编看过,MO也在她那里。可是关于执行的部分,她已经完全授权给我处理……」
「手机给我。」
「丽心说我是在公然取巧!」雁非急急递手机,切切诉苦。「还说我……」
「我知道,刚刚都听到了。」
他故意伸伸懒腰,卖弄一身健壮肌肉,糗得丽心坐立难安,不知该往哪看。
丽心以为他只是进来插个花,顺便借手机跟人哈拉。不料他这一通电话直拨给她的顶头上司,狠狠参她一本。结果,雁非的作品不但就地通过,还要丽心当场跪地道──
请雁非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继续惠赐稿件。
至于薛丽心:立刻回公司,提头来见!
哎,认了。
丽心挫折地磕头告辞,准备回编辑部接受炮轰。行销部的大老已经亲自提点她许多次,少作大梦,多想市场。可是那种感觉好差,像在做妓女,一味地迎合客户需求,满足他们,好把钞票赚进口袋。
毫无理念,遑论坚持──除非你的理念刚好就是「坚持把客户的钱赚进口袋」。
小人儿落寞行至日式大宅的玄关,四角裤猛男冷然低喃──
「你公司在哪里?」
正坐在玄关阶上穿鞋的丽心呆呆回望。「罗斯福路三段……」
「上来。」他话也不讲完就掉头入内。「等我穿件衣服,我载你回出版社。」
可是,出版社离这里也不过二十分钟路程,而且她向来都是用走的……
没人理她。
算了,反正天冷,他要载就给他载。
寂然环顾四周,她不得不认命,有的人就是天生具有傲慢的本钱。
听说郎家好象是什么名人后裔,几位长辈建国有功,是当年支持国父革命的要人,与影星翁倩玉的高曾祖父同在清廷为官。光看这栋隐匿在都会区中的老宅,就可见其背景强硬。
师大附近一丛丛的公寓大楼群,若不细心注意,还真不容易发现这里躲着栋其貌不扬的老房子。魁梧的浓荫老树,为房宅做了巧妙的掩护,加上门面窄小,漆锈斑驳,舆周遭华丽新颖的高级住宅相较,形同废墟,鲜少有人知道这小门小户里面别有洞天。
纯日式的老房子,木质坚硬又作工扎实,占地百坪却设计得十分灵活,层次丰富。若把重重门扉全推开,厅堂宽广到有篮球场那么大,可是经门扉回廊的区隔,就变成迷宫般的小世界。
她虽然因为要跟雁非谈稿子的缘故,来过不少次,却仍搞不太懂这房子的格局,只晓得怎么从玄关走到雁非的小客厅兼画室。
奇怪,不是要载她回出版社吗?人呢?
她乖乖待在玄关,晾了快半个小时。
郎格非不会是在搽粉上妆吧?穿个衣服有必要这么久吗?
「对不起,我想我自己回去好了。」
她朝幽微的走廊深处喊道,还是没人应。可是不打声招呼就走掉,不太礼貌……
「喂,有人在吗?」
不得已,她只好再次脱鞋入内,边喊边找。几分钟之后,她开始发凉。她现在人在哪里?大门的玄关又在哪里?
「雁、雁非,你在哪里,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拜托,有谁可以出来帮帮她?
深冬午后,老宅阴暗死寂,纸门外的日光隐隐约约,使得室内更加森幽,害她紧张得要命。在别人家里迷路固然可笑,她现在却慌得没空去在乎,只想速速离开。
「雁非?郎……」该怎么称呼他?格非哥吗?可是她又没跟他熟到那种地步。「郎先生?郎弟兄?郎大哥?」
怎么办?谁能带她出去?她都快要哭出来了。
她想回公司啦。
「郎格非……」蓦地拐个弯,她骇然放声惊叫,鸡飞狗跳。
有东西抓住她的脚!
是一只巨大的铁掌。而铁掌的主人,正坐在内廊边的和室榻榻米上,靠在墙面拿着手机跟人窃窃低语。
「嗯。我听说过,只是没想到情况有那么糟。」
他懒懒比向室内,要她进来等。她羞恼挫折得直想当场走人,却又不知道怎么走出去,只得含冤入内,故意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不想再和郎家兄妹俩打交道。她有她的自尊,没有必要被人这样耍着玩。
「我只能说我同情你,但我还是没兴趣。」
郎格非以脸夹着肩上的手机,在身前铺张报纸就剪起脚趾甲。而且,他还是只穿著件时髦的名牌四角内裤,不畏天冷风寒。
「你劝也没用。我对那个圈子已经没感觉,玩也玩够了,不想再浪费时间。」
她听不懂,也不想探人隐私,只能无奈地坐着胡瞟四周,尽量不去注意他赤露的精壮体魄。
她这才发觉,他有胸毛……
啊!无聊,看看他墙面的书架上有些什么东西,不要再去想他的胸毛!
这一乱瞄,让她瞄到他矮桌上凌乱的文件,全是密密麻麻的外文跟图表。她看不太懂,可是好象有出现伊斯兰的字眼。他在做什么研究吗?
「我没兴趣照剔人的游戏规则走,宁可照我自己的方法来。」
真有个性。而且他的个性不是由外表穿出来,是由内浓烈地散发酝酿,难以模仿的强势气质。
「我并不特别,你也做得到。差别只在于我甘愿为此付代价,你却不想付,所以你只能作梦,用口头的羡慕来弥补。」
是啊,她也不太喜欢别人说很羡慕她,好象她从来不需要挣扎,也不用付代价,一切得来轻松容易似的。
她专心倾听着他对手机的低语,没注意到他一直淡淡斜睨着她的颌首嗯嗯嗯,以及一两个小小的呵欠。
昨晚为了赶在项目会议前把手边各部门宾料登录完毕,弄到半夜三点多才睡。刚才又为了绘本的事,被雁非操得半死。现在情绪一松懈,才发觉自己好疲惫。
「那是因为你们部门间缺乏良好的互动,才会让员工浪费大把时间在权责的画分,搞得每个中级主管都像打杂的。」专收大小烂摊子。
没错。名片上看来,她这个执行编辑好象满称头的,还身兼行政,其实跟打杂的欧巴桑没两样。凡是不知道该归到谁头上去做的事,统统都会丢到她桌上来。
累得像块烂抹布……
不知何时,她由瘫坐着点头打盹,转为暂时倒在榻榻米上小憩一会儿,然后一路不省人事到天黑。
悠然转醒时,她傻傻揉着睡眼,在暖呼呼的被筒里翻个身。正打算继续睡到海枯石烂时,猝张大眼。这里是哪里?
「完蛋!」
她弹身而起,四周一片阗黑。阴森死寂中,只有日式矮桌上亮着一盏小灯,半昏不明,桌前打着赤膊的壮汉正对着NOTE BOOK凝神按键,像在审慎洞悉国际局势。
「现在几点了?」
「晚饭时间。」
天哪,她怎么会睡到这种地步?她这才惨然想起,下午三点总编召集的项目会议……昨天通宵赶出来的进度,现在全部白做了。
噢,拜托,她已经剩没多少薪水可以给公司扣。
「想吃什么吗?」
砒霜……「不用了,谢谢。」
他好专心,眼睛完全不离屏幕。应付一声之后,就恢复沉默,只剩按键的微响。
「我能不能借一下电话?」
「你的总编先前有打来,我已经跟她交代过了。你继续睡吧。」
哎,死就死吧。「你在研究中东情势吗?」她远眺桌上文件。
「只是在帮朋友做翻译。」随着美伊情势变革,伊斯兰文化的出版需求霍然大增。「他很急,而我有空,就帮他弄一弄。」
也许是天色暗了的关系,也许是四周很静的关系,也许是她睡得很舒服的关系,她突然很想跟他聊聊天。
「你好象很疼雁非。」舍不得让宝贝妹妹受一丁点委屈。
「有吗?」凝睇屏幕的双眸拧起了眉心。
「不然你刚刚干嘛那么强悍地硬要马上替她讨回公道?」
「刚刚?」啊……对。性感嘴角邪邪一勾,高深莫测。
「像我哥就一直跟我处不好。」她抱着曲起的双膝,呆望自己的脚丫子。「去年他一结婚,我就搬出老家了。」
「嗯哼。」
「一方面是我没办法同时应付他跟我嫂嫂,二方面是我弟也退伍回来了,一家人挤在小房子里,挤到我爸妈脾气都上来了,大家常常因为一点芝麻小事就吵得天翻地覆,所以我更觉得自己应该搬出去,减轻家里的情绪压力。」
只是从小在家住惯的她,第一次离家而居,才发现在外生活大不易。
凭她每月两万八的收入,光基本开销就去掉一大半,加上固定的教会奉献和保险费及定存,常穷到她只能含泪服食泡面,了此残生。
「所以我好羡慕你和雁非有这么大的家可以住,也好羡慕你们的感情这么好。」
「你想住,大可住进来,不收房租。」
「别开玩笑了。」小人儿落寞咕哝。
「谁跟你开玩笑。」该死,一时大意……巨掌快速移动着鼠标,力挽狂澜。「这个家也只剩我和雁非在住。我朋友们北上或飞来台湾时都拿我家当免费客栈,有的还一住就半年,也没怎样。」
「我说的不是那个啦。」
「干嘛,期待我会侵犯你啊?」
不要这么不屑好不好……害她有点小小受伤。
「我是跟你说真的。我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这里只有雁非一个人待着,我也会担心。要不是我爸妈和爷爷奶奶三不五时还会回台湾小住,我早把这栋鬼屋卖了。」
「不行啦……」虽然实在很让人心动。
「怕跟雁非处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