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胡说什么啊!”赵珊又是心痛又是慌乱地揽住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这么想?昨儿个况爷爷才对我说,令祖父对你的期望有多深哩,他是真心疼爱你的。大哥,你不要这样,我会担心的。”
“爷爷或许是爱我,可是……”顿悟到被自己最敬最爱的人所鄙弃,承祀的心像深秋的枯叶在枝干上摇摇欲坠,觉得信心全无。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活着时不跟他说清楚,留下这份无解的痛苦折磨他呢?这阴暗的秘密难以启齿向人诉说,只能独自面对。
“可是什么呢?”
“我不能说!”承祀悲伤地推开她,背对着她面向平静的湖水。
“大哥……”他拒绝的表情,令赵珊感到深受伤害,却也明白有些痛苦只能埋藏在最深最秘密的角落,难以开口对人诉说。
她轻轻叹口气,试着将自己的手轻放在他肩上,见他没有拒绝,以温柔的声音呢喃道:“大哥,或许你真的有什么苦不能告诉我,可是请你不在这样为难自己。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对于无法挽回的事,再痛苦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着眼于未来。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只要你愿意,幸福就掌握在你手中,我对你有信心。”
轻柔的呼吸,淡雅的体味,伴随着真挚的话语撼动他被痛楚锁住的心。
赵“山”对他有信心。
这个意念比任何事都要振奋他的心。
承祀缓缓转回头,看向赵珊,声音喑哑地道:“你真的对我有信心?不认为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大哥又胡说了!”赵珊不假思索地伸手捂住他的唇,令承祀只觉得有道刺麻的电流透过她柔软的掌心传向他,一股燥热的情愫油然而生。
“大哥明明有一身的武艺和才学,为什么要这样诋毁自己?”她深深看进他眼里,在这样的目光交会中,仿佛感应到承祀渴望得到她支持的心情,她眼眶湿润了起来。“大哥曾见过比我还要宽广的世界,不该看轻自己。你是有能力的,只要你想要,你可以做到任何事。”
“贤弟,谢谢你……”承祀心情激动。有别于以往身边的人加诸在他身上的沉重期望,赵“山”给他的是全然无私的信任和肯定。
他哽咽地又道:“这一年来,我被自身的痛苦蒙蔽太久,反而看不清楚真相。以往,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和兄长的斗争上,如意遇险后,我怀着满心的羞愧和歉疚离开洞庭,往四川一路行来。我越想要寻出未来的方向,越被困在过去的仇怨中而无法自拔。如今,我又为了爷爷的安排而自暴自弃,觉得连爷爷都放弃我了,那我……”
“大哥,别说了。”赵珊坚定地摇着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不要再想了。你该着眼的是未来啊。”
“我晓得,可是……”承祀再度犹豫,眼中有着不确定。“我不晓得我能做什么。在君家时,我依照着众人的期望过日子,离开后,反而不清楚生活目标了。”
“大哥难道没有什么梦想吗?”
“梦想?”承祀望进她闪漾着热情的眼眸里。
他的梦想是荒诞的遐思,是想拥有眼前美丽的少年,一辈子不放开他。可这样的梦想,要教他如何启齿?他咬住唇,再一次涤清邪恶的思绪,他是喜欢赵“山”的,但这份喜欢应该只限定在友谊上。
“大哥不好意思说吗?那我先说我的好了。”赵珊体贴地道,眼光转向无际的天空。“我的梦想是跟阿珞一样四处游历,尽管爹不答应,但我还是要坚持这样的梦想。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到时候希望大哥跟我一起去。”
“你的梦想有我?”承祀受宠若惊。
“嗯。”少女的腼腆染红了赵珊粉嫩的脸蛋。“以前只有阿珞,现在则想和大哥一道完成。”
承祀因为她的话,胸臆间满涨着柔情。
“谢谢你将我包括在你的梦想里。其实,我也想过四处游历。以前被君家继承人这个位子限制住,足迹不离湖广;离开家后往四川行来,到了岷山便没再往下走。”
“那我比大哥好些。”赵珊活泼地道。“疏影姊成亲时,爹带我们全家到江南参加婚礼,之后我们便四处游历造访故旧。然后我们又去北京。一路上的见闻,比在岷山上待了十几年还要丰富有趣,而且认识了青黛、梦依和天香公主……”
“他们是你的心上人吗?”承祀好奇地问。
赵珊听到这话,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咳了几声才涨红脸回答:“只是我的朋友啦。”她白了他一眼。“你不要胡说八道,万一人家的相公误会了,可糗大了。”
“她们全嫁人了?”
“嗯。”赵珊怕他再说出惊人之语,连忙点头。“青黛嫁给郭公爵的事我早知道,梦依和天香公主出嫁之事,则是疏影姊写信告诉我们的。哎,真没想到短短一年,梦依和天香都有了如意郎君,真是教人又羡又妒。”
“怎么?你也想成亲?”承祀调侃道。
“不是啦!”不小心泄漏心事的赵珊,羞恼地背转过身,一颗心像打雷似地怦怦狂跳。无法否认地,遇到承祀后,她格外羡慕两位好友的好运。因为早在第一眼,她便被承祀的迷人风采所吸引了。
“害什么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承祀理所当然地说。
“那大哥成亲了吗?”她不服气地转回身糗他。
“我是还没成亲,不过那不代表——”
“有没有心上人?”她大胆地问。
这话倒问住了承祀,教他一时难以回答。
“你有心上人?”他的沉默令赵珊的心往下沉,血色骤然从粉脸上褪去。
“没有,你别胡思乱想。”她苍白的脸色,让承祀慌了手脚,赶紧出言安抚。
“真的没有?”脸色稍霁,赵珊仍不放松地追问。
“绝对没有!”承祀举起单手发誓。
“那太好了。”她转嗔为喜的娇笑,看傻了承祀。
赵“山”不定时流露出来的女儿娇态,令他感到困惑。是因为他太喜欢赵“山”,才希望他是女子,还是赵“山”根本就是个……
这个想法令他全身振奋。有可能吗?看向赵“山”,他正趴在草地上凝望湖面,发现他在看他,侧过头来冲他一笑,完全不设防的样子。
承祀摇头甩掉那个想法,觉得自己未免异想天开。如果赵“山”是女子,不可能毫无男女之防的坦诚待他。
“大哥,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幽静?有几次半夜我睡不着觉,偷偷跑到这里来坐到天亮。满天的星斗映在水面上,微风一阵拂来,水面上的星星倒影像碎了一地的琉璃,我每次都看呆了耶!”如花的笑容自赵珊美丽的嘴唇朝两边漾开,澄澈的眼眸干净得似秋天无云的晴空,不意间流露出的妩媚,令承祀屏息。
“你的确很喜欢这里。”怕自己会情不自禁,他很快转开眼光,匆匆掠过湖面看向天空。湛蓝晴空上,有被拉得细长、有如棉絮的雪白云片,还有厚厚一层,堆成动物图案的云朵。
“贤弟,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梦想吗?”他突然说道。
“嗯。”赵珊静静聆听。
“我现在有个想法。若能和贤弟一同建栋小屋,闲暇时看看云、钓钓鱼,再烤烤地瓜,享受山林之乐,不也挺好的吗?”
他眼里的灼热,令赵珊为之热血沸腾。突然间,她好想替他完成这个梦想,这个把她包括进去的梦想。同时,更可以藉着这个梦想的完成,帮助承祀恢复自信心。
“大哥……”她露出像蔚蓝天空般晴朗的笑容,那我们就来建栋竹屋吧。”
“竹屋?”他困惑地弓起俊眉。
“嗯,属于我俩的竹屋。”赵珊笑咪咪的眼瞳,彷佛已为他俩勾画出美丽的蓝图,让承祀看到了湖畔的一栋属于他俩的竹屋。
第七章
竹屋的建造工程,从当晚开始。
赵珊一回家便着手画出她和承祀的初步构想。搬出父亲书房一堆有关建筑的书籍,但她仍嫌不够,干脆就请教于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
女儿突然对建筑感兴趣,令赵天凤有些讶异。难得女儿有兴趣,他也很久没开讲了,自然是把握机会,努力口沫横飞着。
“屋舍的建筑设计,讲究天地合德、阴阳谐调——”
不待他再往下说,赵珊不耐烦地打断了。“爹,人家只不过想建一栋竹屋,您不要罗嗦一堆有的没的,只要告诉我竹屋的搭建方式。”
真是孺子不可教!居然嫌他罗嗦?
恼怒归恼怒,天凤还是按下怒气耐心开导女儿:“珊儿,你不认为竹屋容易透风,不够坚固吗?我觉得还是木造或土造的好。”
“爹,是我要建房子,让我决定用什么材料好吗?您到底会不会啊?”
“你敢说我不会?”天凤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们住的屋子,可是我亲手设计,和你何叔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我不会盖房子,还有谁会?”
“可是您盖的不是竹屋啊,或许您……”
“胡说,这等小事怎么难得了我!”天凤骄傲地说着,被女儿一激,不会也得会。
“你想盖的房子形式,心里想好了没?”
赵珊立刻将所画的草图呈到父亲面前。
赵珊向来善于丹青之术,天凤一眼便认出画里的小湖是他在孩子们还小时,常带他们去戏水的那座。看了她一眼,他猜测女儿是不是无聊得慌,打算建屋自娱?
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停留极短的时间,随即就对女儿打算从竹屋延伸一平台到湖面的想法,斟酌了起来。
他想了一下,归纳出方式,指点女儿建屋之法。
赵珊依样画葫芦,隔天便把父亲那套原封不动地告诉承祀。两个年轻人带着况熙来到湖边,先选定竹屋建筑的基地,丈量、做记号后,开始伐木建立地基。
两只大斧,是老况的儿子况民到县城买来的,赵珊连举起来都有困难。她记得听娘提过,以前爹伐木造屋时,连斧头都不用,贯注功力在宝剑上,一剑能将一株两人合抱的桧木截断。她自知没这份功力,将运功法门告诉承祀。
承祀虽没有天凤公子当年的神功,却也受益匪浅,运起斧头时,事半功倍,砍树如切菜,使他不由得对这位尚未谋面的武林前辈更加仰慕,赞叹不已。
赵珊每次总是骄傲地回答:“当然,他是天凤公子嘛!”
准备材料大概是建屋的过程中最简单的一部分。从建地基到延伸进湖面平台所需立下的木桩,每天都会出现新的问题和困难。但这些都会在赵珊回家向父亲求助后迎刃而解。
随着工程进度向前推展,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已是十天后。
这日早上赵珊去找承祀时,天气转坏,原本晴朗的天空全被乌云占领,山雨欲来风满楼,不一会儿便下起大雨,他们两人只好留在屋里。
赵珊想起向况嫂学习厨艺的事,缠着况嫂在厨房里揉面团,可她馒头还没做好,脸上、衣服上已沾满白面粉,活像个雪人。承祀看了哈哈大笑,忙找衣服让她换上。
近傍晚时,雨才停歇。赵珊穿着承祀过大的衣袍,拎着一篮鳗头回家。走到厅门口,听到父亲的哼哼唧唧,她想绕道潜回房间,却被父亲逮住了。
“没笼头的野马知道回家了?”
父亲严厉的表情,吓得赵珊忙向厅里的母亲求助。
“回来就回来了,你这是什么口气?”玉芝热切地迎向女儿,她老远就闻到那阵馒头香气。“今天带什么回来给娘吃啊?”
“你就会吃,女儿也不管管!”天凤气愤地转回客厅。
“你敢说你没吃过?”玉芝嘲弄地横了他一眼。
“原来那些点心……”天凤恍然大悟。
“没错,那全是珊儿跟人家学着做的。”
“我以为你是在盖房了。”天凤拧眉瞪向女儿,教赵珊时慌张得说不出话来。
“人家早上盖房子,下午学做点心不成吗?”还是玉芝反应快,边咬了口馒头,边口齿不清地替女儿圆谎。
“我怎么没听说过我们这里有人会做各式点心?”钻鼻而入的香气,令天凤忍不住食指大动,漫不经心逛到放置那篮馒头的桌边,伸手拿了一个。
“人家新搬来没多久,你不知道啦。”
“是哪户人家?”天凤不理会妻子,眼光盯着女儿。
“是——”
“玉芝,我没问你,我是问珊儿。”天凤不悦地道。
“哎,有人回答就好,干嘛一定要珊儿说?”玉芝护女心切地反驳。
“我就要珊儿说,她又不是哑巴,你替她说个什么劲?”天凤恼火地蹙起眉。
玉芝识趣地闭上嘴,老公那表情代表他真的生气了。
“是住在村外林子里的君府,就是那座四合院。”赵珊低着头,委屈地扁起嘴。
天凤随即明白。去年有人在那里大兴土木,他听村里的人说,好像是外地来的人,出手十分阔绰,用的全是上等材料,让去帮忙建屋的村民赚了一票,过了一个好年冬。
“况嫂精擅各地点心,我……”
“珊儿……”天凤的语气缓和下来,毕竟女儿学厨艺并非是坏事。“你学做点心是件好事,爹不明白为何你瞒着?”眼光落到女儿身上过大的男人袍服,他愀然变色。
“你……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父亲气急败坏的追问,吓得赵珊连退三步,抓紧衣领。在父亲严厉的瞪视下,她舔了舔唇,畏怯地道:“我……我揉面团时弄脏了衣服,君大哥好心拿他的给我换上……”
“他们家难道没有女人衣服吗?为什么你身上穿的是——”质疑的话在瞥见女儿头上的男子发式,登时停住。
“因为……君大哥……不晓得我是女儿身……”赵珊勇敢地承认。
“珊儿你……”天凤感到火大,珊儿明晓得他不喜欢她女扮男装,偏偏故意惹他生气。这实在是……
“好了。跟女儿发什么火嘛!”玉芝以眼色示意女儿回房间,拉住仍在生气的天凤。等赵珊退出客厅后,她才低声道:“凤哥,珊儿年龄不小了,你不是一直想为女儿找个婆家吗?”
“问题是我还没想到合适的人选。”他狐疑地瞅向妻子,不明白她何以提起这事。
“眼前就有个适当人选啊。”从女儿对君承祀的描述,玉芝敏感地察觉爱女的芳心已绕着君承祀转,这才是她每天到君府报到的原因。
“什么人选?”天凤看向妻子,顿悟到她知道了某些他不知道的事。
“你刚才没听见珊儿提起那位“君大哥”的口气吗?”玉芝提醒他。
天凤恍然大悟。珊儿已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喜欢某个特定男子也算正常。可是女扮男装交往……想起这事,他便责怪地看向妻子,这该不会是遗传自玉芝的怪毛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