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何难的?你可以到我家见他——”赵珊冲口而出,忽地又掩住了嘴。她倒忘了父亲根本不晓得她跟承祀交往。
承祀见她表情怪异,不禁心生疑惑。
“大哥,你的武功也不错,谁教你的?”赵珊连忙把话岔开。
“是先祖父。”承祀的眼光黯淡下来,童年时的回忆如潮浪卷来。“从小爷爷就教我武功,一直到他过逝后,爹才另外请了武师教我。爷爷年少时,曾遇一异人传授武艺,若没有他替我扎下的根基,我也没有今天了。”
“你跟令祖很亲密吧?”赵珊试探地问。
“大概吧。”承祀苦笑,眼光投向无限远的天际一点。“母亲生下我时难产过逝,我几乎是爷爷一手带大。爹偏爱大哥,爷爷却对大哥的身份不认同,执意我才是君家的嫡长子。于是爹故意培养大哥,他要让爷爷知道大哥庶出的身份,不但不影响他的聪明才智,反而更加出类拔萃;爷爷也不肯认输,刻意栽培我。因此,从小我跟大哥就是在这种互相竞争中长大,这也造成了我们兄弟间的敌对……”
“令尊和令祖真不应该。”赵珊不满地道。父子之间干嘛像孩子一样斗气?他们难道不晓得这么做会伤害了承祀和他大哥吗?
世间事太多不应该了,承祀在心里感叹。当初他何尝不是为了要跟父亲、兄长斗气,而一意孤行吗?罢了,都过去了,何必净想这些不如意的事?
“小时候我最开心的事,是三弟如意满月那天,仙姨将他软锦绵的小身体放进我手中,如意冲着我咧开他粉嫩的小嘴,哑哑笑着,睁着圆亮的眼眸好奇地望着我。那一刻我感动的想哭,然后父亲突然走到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那是他第一次碰我……我……”
“大哥……”承祀喑哑颤动的声音与眼角晶莹的泪光,激起赵珊胸臆间翻滚的柔情应和。她情不自禁地伸手环抱住他,想要给他足够的温暖,安抚他脆弱、渴爱的心灵。
香软的手臂缠绕在他肩上,温软的身躯紧抵住他,带来一阵阵发自心灵深处的震悸回响。承祀低下头,见到赵“山”湿润的眼眸里似乎带着某种坚强的决定,在向他保证什么的。心弦蓦地被拨动,积压了二十几年的渴望排山倒海而来,仿拂无法承受这样汹涌的波动,他剧烈颤抖了起来。
赵“山”皎亮如月般温柔深情的眼光,照得他整个脑子都乱了。两人相遇之后的相处片段,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赵“山”就像阴霾数日后的初道阳光,在他灰暗的生命里注入缤纷色彩。而如今,随着他眸光转荡,带来融融的春意,他感觉到身体逐渐发热起来,从身体最深处燃烧出来的火焰,直窜到眼睫间,反映出灼热炽烈的光芒。
同时间,一股绝望的痛楚却紧紧攫住他。
赵“山”就像他曾渴望过的那名女子,宛加天边月,只能远观,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彷拂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他将赵“山”的头紧压在胸口,强烈的失望和凄然贯穿全身,他觉得自己好冷好冷。
无法了解承祀的怪异反应,赵珊隐约察觉到他正陷入某种痛苦之中。她选择默默将他用力拥抱着,静静偎依在他怀中,倾听他激烈的心跳逐渐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承祀再度听到林中小鸟的歌声,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汩汩水声。他轻轻放开赵“山”,将眼光移开。
“大哥,你听到没?”赵珊晓得他定然为刚才的失态而赧然,遂将话题转开。
“什么?”
“水声啊。快来。”她热情地拉起他的手,奔出竹林外。
一湾清澈湖水映入承祀的眼瞳。
“是不是很美?”
“嗯。”澄碧的湖水倒映着岸上的苍松翠竹,不知名的野花遍开,景致美得清幽动人。承祀循着汨汨水声往前走去,发现小湖的源头是个小瀑布,上头另一座湖的湖水,同样流光溢彩,碧绿迷人。
“瀑布就像是连接各个湖泊的锁链,前一座湖的湖水积满,经由瀑水往下流泄到下面的湖泊,如此湖湖相连。不过,咱们最先看到的那座湖是最特别的。”赵珊走到他身边道。
“哦?”承祀望向她温柔的笑容,静待解释。
“因为我们姊弟三人都是在这里学会游泳的。湖水深浅刚好,爹特别选定这座湖教我们游泳。除了这点之外,这座湖还留有好多我们童年时的欢笑记忆,所以它是最特别的。”她半阖着眼睑诉说往事,儿时的回忆如被风翻开书页振振作响,每一页都写满欢笑。
“原来你除了孪生弟弟之外,还有个姊姊?”
“嗯。”想起活泼美丽的疏影,赵珊绽出甜美的笑靥。“其实疏影姊并不是我的亲姊姊,她应该算是我表姊才是。十九年前,郁家遭到灭门之祸,那时候家父正打算带家母到四川隐居,所以到扬州向我表舅辞行,结果救了疏影姊,将她带到四川挽养。知道吗?疏影姊也有个孪生妹妹呢。新晴表姊和疏影姊就像一对并蒂莲花般美丽。”
赵珊将承祀带回前一座小湖。
“你上回也提过疏影这名字,我那时便觉得像在哪里听过。”
“有可能哦。疏影姊可大大有名咧。她是扬州绿柳山庄的主人,嫁的又是苏州玉剑山庄的少庄主楚行云。行云姊夫不但人长得俊,更是文武全才,还有玉笙表姊夫,哇,也是俊得教人眼花撩乱。疏影姊和新晴表姊真有福气,嫁的夫君不但俊美温文,对她们更是宠爱非常。”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赵“贤弟”称赞其他男人,承祀竟觉得挺刺耳的。
“赵贤弟,你带我来不会是为了要讲你两位姊夫的事迹给我听吧?”
好酸的口气。赵珊错愕地睨了承祀一眼,看得他别扭地转头看向别的地方。
“不是啦,我带你来此,是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想跟你分享嘛。来,我还有其他东西要给你看呢!”
赵珊再度牵起他的手,软柔的触觉令承祀一阵意涌情动,差点把持不住。他想甩开,又舍不得,而且显得自己小题大作。
赵珊牵他绕着湖边走,低头在地面上不知道在找什么,突然,她眼睛一亮,欣喜地叫道:“找到了!”
“什么?”承祀不明所以地跟着她低下头看。
“是地瓜叶呢。疏影姊还在时,我们常在这里烤地瓜。有一次多带了些,我跟疏影姊就把它们种在这里,结果繁衍好多喔。地瓜叶很好吃哦,我们回去时可以多摘一些。叫况嫂炒来吃。大哥,我们挖一些地瓜烤好吗?”
承祀随着她蹲下身,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地瓜,只好胡乱点头。两人开始掘土,没多久便挖出数条沾满泥土的紫皮块状物。
这东西能吃吗?承祀怀疑。
赵珊打发他去拣枯枝,整理出一块区域开始做土窑,等承祀拣了够多柴火后,她点火烧热土窑,再用一层湿土盖上,闷热地瓜。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令承祀大开眼界。
“不愧是天凤公子之子,懂这么多。”他开口赞道。
赵珊噗哧一笑,烤地瓜这种小事跟天凤公子的大名有啥关联?转眸又想,烤地瓜的确是父亲教的,承祀这么说也没错。
“我说错了吗?”承祀困扰地弓起眉。
“没错,没错。我只是在想爹听到你的称赞,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玩。”赵珊掩住唇咯咯娇笑,而承祀瞪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娇态发呆。
赵珊笑够了,发现承祀凝视她的火热眼光,一颗心险些蹦出胸口。她害羞地别过脸,低声道:“君大哥,土窑要烧半个时辰呢,不如趁这段时光,我们去摘些草药。都怪我粗心,开了那张药方,忘了况爷爷得到最近的县城才能抓齐药呢。其实这些药草在岷山上就找得到了。”
“放土窑在这烧不要紧吗?”
“没事的。”她转回头偷觑他,见承祀已收敛起一时的心情激动,恢复正常,她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失望。“走吧。”她垂下眼睫掩饰眼里浓浓的失落感,率先朝竹林而去,承祀赶紧跟在身后。
接下来,承祀上了一课有关药草的常识。赵珊边采边讲解,显示出家学渊源,他双手捧满她所摘的草药,跟在她摇曳生姿的体态之后,思绪开始像蒲公英的种子般不受控制地随风乱飘。
他竟幻想他的赵“贤弟”着女装的样子!他连忙用力甩头。
时间接近中午,赵珊带他回到湖畔,以手刀劈了一节竹子,用来捣坏土窑。
等到将热气四溢的地瓜拿出,赵珊忍着烫扒开两半,浓烈的香气随着金黄肉质出现飘进承祀鼻端,刺激胃部发出咕噜声。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小心烫嘴。”赵珊帮他将皮剥除,递到他唇边要他咬一口。
滋味果然是无限美好。承祀一边呼烫,一边赞叹好吃。
两人悠闲地品味地瓜,并吃着况嫂准备的点心。望着承祀脸上意犹未尽的满足表情,赵珊格外开心。
“大哥若喜欢,等会儿我们挖几个回去。你可以在况嫂用完窑之后,将地瓜放进烧热的窖里,大概半个时辰就可以熟了。”
正咬了一口地瓜的承祀,深深看了赵珊一眼,咽下口中的地瓜后才道:“贤弟真教愚兄大开眼界。不但能弯弓射熊,精通歧黄之术,还懂得烤地瓜之术……”
赵珊听到后来不由得笑弯腰,承祀居然说烤地瓜是什么术了,这不过是……他歪歪脖子,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烤地瓜,不也认为父亲的什么烤地瓜之术很伟大吗?
“大哥过奖了。”她忍住笑故作谦虚。“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而已。”
“可这些雕虫小技我都不会呢。”承祀自嘲。
“大哥怎么这么说吧?”赵珊对他贬抑自己感到不满。“况爷爷说,大哥会的东西可多呢。大哥从小就学习要当一家之主,被令祖训练得文武全才,胸中藏有万卷书,具有统御的长才,还会做生意……”
“做生意?”承祀泛出一抹苦笑。“我压根对那事没兴趣。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并非我专长。至于统御长才,如今只有老况一家在我身边,这项才能不说也罢。而什么万卷书,更是一堆废物,没一项能在生活上应用得上……”
“大哥,你别这么说嘛。我相信大哥有很多优点的。或许你所受的教育里并没包括如何在山林中谋生,但这不代表大哥没能力。”
“贤弟……”这番话深深感动他,这些日子来,他像困在沙滩上的蛟龙,无论如何努力都挣脱不了心里的结,觉得自己是那么没用。如今被赵“山”的一番话所点醒,对于未来,他有了更宽阔的思考方向。
他打算在岷山上留一辈子吗?留下来,代表他得重新学习、适应新生活。
“大哥,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或许你仍未找到自己的方向,或许你仍在思考要如何重新出发,但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谢谢你,赵贤弟,这番鼓励愚兄很受用。”承祀用力吐出胸中的郁气。“老实说,自我从君家出走,就像一头迷失方向的野兽到处乱撞。在岷山落脚,纯粹是被此间秀丽的景致所吸引,我清楚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好好思考,可是想了大半年,我仍像最初时陷在一团混乱中,心里的结不但没打开,反而越绞越死。如果三弟如意没有送老况一家来照顾我,我或许已从山林中学习到妥协之道,可是他这么做反而让我像一只习惯被豢养的鹰般,失去了独自飞翔的勇气。当我离开君家时,我决定放弃一切财富,但我现在才发现,我自幼所受到的训练,是为了驾驭我所放弃的财富,所以当我选择放弃时,连带也丧失了独自谋生的能力……”
“大哥,事情不像你说得这么糟,你一定还有别的本事。”
“我会的是很多,但自幼受众人拥戴、习惯高高在上的我,已缺乏从头干起、看人脸色的勇气。离开洞庭往四川行来的一路上,我学到许多事,同时明白自己以前被保护得多好。我不曾凭着劳力为自己赚过一文钱,日常花费的全是祖上累积的财富。”
“大哥,照你这么说,我也一样啊。我还不是没赚过钱,花的都是爹的……”
“你不同。你年纪还小。”承祀摇头安慰她。
“我快十八了,还算小吗?人家阿扬十二岁就会打猎,将猎物的毛皮拿下山卖了。”赵珊不满地道。
承祀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的赵“贤弟”。他怎么看赵“山”都不像十八岁的男子,从身形看,顶多只十五、六岁罢了。更别提他那唇红齿白的娇俏模样,黑白分明的眼眸总是顽皮、好奇地瞅着他。
“大哥怎么这样看我?”赵珊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
“我……”他张了张嘴,迟疑地又闭上,若直言说出心里的想法,赵“山”一定不高兴的,于是摇头道:“没什么。”
“那……好吧。”赵珊没再追问,歪了歪头看向他,神情十分可爱。“其实大哥不该看轻自己。赚钱的方式不止劳力一种,还有劳心。承袭祖上余荫并不可耻啊,只要能将财富运用在正确的地方,便是件好事。像疏影姊,很会用头脑赚钱,还有我爹,他当年行走江湖时,便是凭着祖上余荫四处帮人。他总是提供资金给那些有心向上的人,跟他们合伙做生意呢。二十几年算下来,爹的生意几乎遍大江南北了。”
见承祀有些动容,她再接再厉道:“我听况爷爷说,大哥十七岁时就帮令尊谈妥了一笔大生意,可见得大哥是有能力的,千万不能妄自菲薄哦。”
承祀眼眶灼热,深深凝视她,心里感动复感激。“贤弟这样激励我,愚兄很感激。我当初既然放弃君家财产,现在更没理由回去跟如意争。不过……”
“不过什么?”赵珊好奇地问。
“爷爷临终前将先母当年的陪嫁财产和一笔君家产业拨到我名下,我想……”顿了下,承祀蓦然领悟到,原来爷爷早就打算将象征君家主人权位的玉龙令传给如意,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心头一阵气血翻汹,微微抽痛。难道连爷爷也背离了他?还是爷爷根本就认为他不够资格当君家的主人?是扶不起的阿斗?
承祀咬唇不语,脸色发白。
“大哥,你怎么了?”由于两人的距离是这样靠近,承祀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法逃开赵珊的眼光,他脸色一变,她立刻感应到他心情的低落。
承祀发出受伤动物般的低哑呜呜,以手遮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