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为人比较拘谨,他不喜欢人家没大没小,知道吗?以后在他面前,不能再喊颢云姊姊了,要喊小姐,明白吗?”月眉似懂非懂地点头,显然无法分辨颢云姊,和颢云小姐有什么不同。
“你听柳姨的话就对了。”她满意地拉起月眉的手到掌心搓揉。“只要你乖巧听话,你会过得很愉快。”
月眉没心机地绽出笑容。小小的心灵以为,只要有颢云、柳姨,还有高贵和气的夫人,这栋美丽的华屋对她来说就是天堂了,她当然会过得很快乐,对不?
第三章
“这个小黑炭值一百万?”
轻视鄙夷的声音自姜颢天倨傲的薄唇间掷出,血色从月眉脸上消失,颢云同时间倒抽一口气。
“颢天,你太无礼了!”挽着丈夫手臂下楼的洁好,碰巧听到这话,忍不住开口怒叱。她从来没见过颢天这样没礼貌,连姜志远也对儿子皱眉。
颢天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会说出这么有失教养、尖酸刻薄的话。
当颢云挽着娇小的女孩走进客厅,他心不在焉的从报纸前抬起头。第一个印象是哪来的非洲难民?!
月眉瘦骨伶仃、皮肤黝黑的模样,若不仔细看,还真像非洲难民。但等到他的眼光,挪到那张娇怯可怜、畏生的脸蛋上时,心脏猛地紧缩,全副注意力都被一双黑夜似的眼瞳给吸引住。
那是什么样的一对眼睛啊。
湿润的瞳眸似有蛊惑人心的效果,带着一抹娇怯和羞涩看人,莹莹眼波充满信任。
颢天胸臆间突然兴起一种无名的索求,心口滚烫得厉害,汹涌的莫名情愫,狂猛地拍打向他的灵魂深处,超乎他意愿的扩散开来。这种感觉令他愤怒、不知所措。
他怎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渴望……渴望什么?总之,他绝不承认他这种怪异情愫是被这个小黑炭、非洲难民给挑起。他一定是神经错乱了!
气愤和懊恼,让他恶狠狠地瞪视畏缩躲在颢云身后的少女。她看他的样子,像是面对什么可怕妖怪似的,惹恼了他。所以当颢云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警告他:“喂,别以大野狼的眼光吓坏月眉”时,颢天心头的愤怒和厌恶升到最高点,才会莫名其妙说出那句话。
面对家人指责的眼光,他羞愧地低垂下头,薄薄的嘴唇抿紧,既气自己,又牵怒月眉撩拨出他最坏的一面。
可恶!简直是可恶透顶!
他对心里的坏情绪无可奈何,更令他难过的是,他知道自己伤了她,伤害了一个对他没有恶意的单纯女孩。
那双乌亮水灵的眼瞳,在听到他的恶言恶语后,倏的黯淡下来,黯淡的似没有星月的黑夜,乌云遮天的日子,深深黑黑不放光的黑洞,空空茫茫的绝望。
颢天只觉得心肝胃肠全绞扭在一块,痛的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千种万种情绪在他心头翻搅,他无法分辨哪种情绪最为强烈,只知道他懊悔、难过的要死,室内的气氛遂陷入窘迫、窒息的僵局中。
幸好姜志远以家长的身份,要大家进餐厅用餐,适时化解尴尬的局面。
为了欢迎月眉到来,颢云说服柳姨和他们全家一起用餐。当六个人围着餐桌坐定,颢云选择暂时不跟哥哥计较,和母亲温言细语的劝月眉用餐。
月眉表面上没被颢天讲的话伤害,唇上挂着浅笑,一颗心却已崩落,层层密密的向体内紧缩、压迫。
她强颜欢笑,不让眼眶上打转的泪花掉落。
不能哭,她告诉自己。
不能再给颢云姊增添麻烦了!
更不能让这顿为她准备的晚餐变成一场灾难!
身边的颢云,和频频以眼光关注她的夫人,都对她那么好,她要不断提醒自己这件事,不让灵魂深处嘶竭狂喊的自卑和伤痛,在这时候拖垮她的心智,抓住她一直下坠,下坠……
她不能,尽管心好像死去了千万次,尽管自尊残破成碎尘,仍要努力撑下去。
不能哭啊,这些菜肴全是柳姨精心调理的,瞧她对她笑的多么和煦。连相貌威严的先生,都满脸和气。这是个欢乐的场面啊,绝不能破坏了这气氛。
可是,心是这样疼,尤其不小心瞥到少爷绷紧的表情,完全漠视她的态度,她实在悲痛的想哭。
为什么这样轻视她?
这辈子从来没被人用这种轻贱的态度对待过,即使知道父母要卖掉她,心情也没有这么绝望。他的蔑视,却是一股刺骨剜心的寂寞,把脆弱的心房蹂躏如满目疮痍的战后废墟,心寒意冷中,一种啃噬她肝肠的委屈和伤痛,使得泪几次冲上眼睛,得用她全身的意志力才勉强压抑住。
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为何伤她如此之深?为什么她会这样在意他的敌意?
他说的是真话啊!她有什么好在意的?颢云的确花了一百万从她父母手中买下她啊?
就因为这是事实,月眉所受的打击更大。之前,她并没有想过金钱问题,只感激颢云挽救她免于沦落风尘,没深刻想过那一百万,现在才发现原来她欠颢云那么多,今生做牛做马能偿还一百万吗?
一百万对她这样贫穷、单纯的女孩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
震惊和绝望再度打击她的心,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她垂下浓密蜷曲的睫毛以掩饰眼里的泪光,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至少这时候是不宜想这些问题的。等到一个人时,再好好想吧。
一朵苦笑开了又落,强自压抑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一颗,迅速被月眉拭去。除了颢天外,没有人瞧见。
“哥,你是怎么回事?”
晚饭过后,月眉回房洗澡,颢云拉着哥哥到他所居住的三楼起居室,怒视向兄长质问。颢天没有回答,紧握双拳走到落地窗前背对颢云,视而不见的看向窗外,脑海里仍被月眉戚然的苦涩笑容,和那滴泪所占据。
她故作坚强的勇敢,让他更加懊悔自己的莽撞,尤其痛恨自己的敢做不敢当,无法面对她道歉。
“哥,你到底怎么了?”
颢云烦躁而迷惘地掷出的疑问,同样困扰着颢天。
他是怎么了?向来不是这么尖酸刻薄的,何以对月眉如此反常?他想掩饰什么?逃避什么?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颢云困惑地走到他身后,视线越过他高大的背影看向窗外的风景。
一弯新月高挂天际,旁边闪烁着淡淡星光,颢云收回视线,柳眉微蹙地瞪视兄长的后脑勺。
他不会是脑筋打结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得找根棒子好好敲他一顿,给他来个当头棒喝。
这个暴力的想法,只在颢云脑中一闪而过。基于手足之谊,她很乐意给兄长一次机会,让他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我希望你能跟月眉道歉。”
颢天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情像在下雪,薄唇抿成一直线。
他无法……答应,他做不到!
他颓丧的发现他是这样懦弱,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错误。她那样柔弱、悲伤,他却狠下心不肯给一点安慰,反而重重打击她,将她排拒在心门之外。
他不要接受她,他惊慌地想,不晓得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个再单纯不过的女孩,无害的一如不畏人的小鹿,没必要如临大敌。
“哥,你怎么不说话?”颢云压抑着往上升起的怒气,再度开口。
他是无言以对啊。
颢天嘲弄的扬起一抹苦涩笑容,连他都搞不清楚翻腾在胸臆间的莫名情愫,如何向妹妹说个分明?
“哥!”颢云恼火的伸手将兄长的身子硬转过来,盘据在那张俊美脸庞的阴忧神情,令她讶异的瞪大眼。
“错的人是你耶!”言下之意就是颢天没理由摆脸色给她看。
姜颢天眉头微微低沉,心里的歉疚和困惑,在妹妹大义凛然的逼视下,化为恼怒。
她是他妹妹耶,干嘛帮着外人?难道在她心中,那个非洲难民比他这个兄长重要?
颢天的眼光更加阴沉。
“你干嘛这样瞪我?我说错了吗?”她一脸无辜的回视他。
颢天厌烦地踱离她身边,颢云不死心地跟在他后头,两兄妹坐在两张英式沙发椅上干瞪眼。
“你一定要这样追根究底?不能当做事情没发生过,让它过去吗?”他憎恨地道。
她知不知道他有多不想面对这话题?
“我是不能。”颢云气鼓鼓地嘟着嘴。“爸妈从小给我的教育,没教我那样做。
哥,我们向来都是勇于面对错误,为什么这件事你却选择逃避?我实在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啊。颢天自嘲地想。
“反正我不想谈就是。算我一时失常好了。”
“如果只是这样,为何不肯向月眉道歉?”
“向她道歉?”颢天嗤的一笑,倨傲的眼光在遇到颢云坦荡荡的眸光时,骞然转开。
“向个……”他吞下“非洲难民”这个会惹颢云生气的用词,“小女孩道歉,我做不到。”
“哥,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不能因为对方年龄小,就轻视诿过。”
可是他拉不下脸啊!
颢天暗恼于心,嗔怪妹妹一点都不体谅他。
“反正我不想道歉。”他干脆别开脸,不理会颢云的咄咄逼人。
“哥,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这种态度真令人失望。”
颢天浑身一僵,阴沉地看了妹妹一眼。“你就不令我失望吗?只会帮着外人,都没顾念我是你哥哥。”
“我是帮理不帮亲。再说,若不是顾念着你是我哥哥,在你说出那句侮辱人的话时,我就一拳挥过去了,不可能苦口婆心地坐在这里跟你讲道理。”颢云心痛地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如果事实侮辱到什么人,我很抱歉!”他双臂交横在胸前,眼光冷淡。
“你……”颢云气得发抖。
“难道不是吗?”颢天讥诮地撇撇嘴。“她难道不是你花一百万买下的?”
“你太过分了!”颢云霍的站起身,眼中交织着伤痛和不信,痛心疾首地道:“你真是我哥哥吗?为什么才一个月没见面,我却再也认不得你?你应该不是这么小气刻薄的人,不会拿别人的悲惨遭遇开玩笑的!”
“我没有……”他狼狈地避开妹妹眼里的谴责。
“你反对我请求爸妈收养月眉,我没话说。可你不该拿我的善心,来羞辱月眉。如果你舍不得那一百万,可以从爷爷留给我的信托基金里扣除,不必借题发挥。”
“我没这个意思……”
“月眉是人,不是物品,她不可以买卖!就因为不忍心她被至亲出卖,我才用一百万交换她的自主权。那一百万不是用来买她,你明白吗?如果这是一桩买卖,那我跟那些没人性的人口贩子有什么两样?你知道你说的那句话,不是侮辱了月眉,而是侮辱了我,侮辱了爸妈,还有侮辱了你自己!”
丢下这些话后,颢云气愤地冲向门口,颢天对着她的背影,无力地抬起手又放下。
嘴巴蠕动想唤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目送她带着愤怒和误解离去。
他到底怎么了?
他颓然跌坐在椅内,双手掩在脸上,对自己的口是心非感到深深的懊悔。
夜色更深沉,更黑暗,无边的笼罩住他。
“月眉……”
颢云在门上敲了好几响都没人回应,她转动门把,发现没上锁,顺势推门进来。
迎面而来的黑暗,让颢云好一会儿才适应。藉由从走廊穿过门缝投射进来的灯光,迅速打量了房里一遍。在单人床上发现隆起的黑影。
“月眉。”
颢云阖上门走到床边,打开床头灯,橙黄色的温暖光线照亮了室内,同时照出将脸埋在枕上的戚然小脸。
她知道月眉没有睡。眼光从那紧闭着、微微颤动的睫羽,看向她红肿的眼眶、鼻头,苍白粉颊上两、三滴未干的泪痕,还有那极力紧抿着、颤动的嫣红小嘴。
颢云心头一阵疼痛,顷刻间明白月眉在餐桌上的欢颜只是强装出来的,她幼小的心灵早被兄长利如匕刃的言辞,伤得鲜血淋淋。
愤怒和愧疚在胸臆间交错燃烧,颤抖从脚趾传遍全身,鼻头酸楚,泪水渐渐盈眶。颢云以手捂在脸上,呜咽一声,跌坐在床上。
“对不起!”
月眉被这发自心田的真诚道歉震动了一下,很快张开眼,诧异地起身面向颢云。她脸上的悲伤,就像她的一样,月眉顿时不知所措,急忙想安慰她,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你……”
“月眉!”颢云瞥见她犹疑伸向她的手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伸手将月眉搂进怀里,埋在她肩上哭的唏哩哗啦。
她的哭泣不全是为了月眉,还有之前跟兄长谈话时的挫折感。在她心里一直是正直伟岸的哥哥,却变成另外一个人,形象破灭,让她在失望之下,心碎了。
她原本担心月眉的情况,过来探望。在看到月眉的泪容后,心情翻腾,责怪自己没保护好她,以致于让她受到兄长的伤害。
呜……是她做得不够好,原意是要让月眉幸福的,没想到反而伤了她。她跟那些想残害她身心的人口贩子有什么两样?还不是让月眉的小小心灵受到他人蹂躏?她对不起月眉!
“小姐……”
听到月眉怯怯的呼唤,颢云哭得更伤心。
以前她都叫她颢云姊的,现在却冒出“小姐”来,明显是打算用这有形的称呼,划分两人阶级。
呜……她不要啦。
“小姐……”
“不要叫我小姐!”她突然抬起头,气愤地抓着月眉瘦弱的眉膀摇着。“为什么才一下子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之前,你还拿我当姊姊,现在却变成什么小姐了!”
月眉咬着粉唇,黯然而受伤的垂下眼睑。她无法告诉颢云她心里仍如以往一般敬慕她。对她而言,颢云不只如姊亦如母,更是她的神祗。
不管是叫姊姊还是小姐,敬爱她的心情是一样的。
“月眉,不要这样,不要改变好吗?让我们跟从前一样。”若不是发现她眼里的脆弱,颢云还想继续摇醒她。
“有很多事……”她无力地睁开眼睑,表情凄楚。“一旦变了,很难再跟从前一样。”
“月眉,你怎会有这种想法!”颢云不满地道。“我还是我啊。你不要因为哥哥的胡说八道,就把事情想歪。你不用理他,他是吃错药了才会乱说。”
“不……”月眉的笑容破碎而苦涩,冷静而清晰地道:“他说的是事实。”
颢云这时候才明白,兄长伤害月眉有多深,深的让人无法视为一句玩笑话。
她悲伤地摇头,为什么哥哥不了解年轻的心有多容易受伤害?为什么吐出那样恶毒的言语还不肯道歉?他为何变得这样奇怪,以前他不会这样的。
颢云沮丧地垮下脸来,仿佛她的世界正在她眼前崩溃。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