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幼照顾她的女官丝妲莉和缓轻柔的催眠曲声中,永夜很快放松下来,沉入恬静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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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声刺进她心坎的声音是什么?
不是她向来熟悉的、属于丝妲莉的微微打呼声,反而像远处的风声。不,不……不是风声,是声声撕裂夜色的野兽悲鸣,是控诉痛失亲人的愤怒悲泣。
强烈的恨意排山倒海的朝她涌来,永夜感到无法呼吸,几乎要在怨恨的海洋里没顶。
她发出恐惧的惊喘,抱扎着想探出头来呼吸,但海浪是那样汹涌,冰冷的海水不断涌进她口、鼻,呛得她只能拼命的呼救。
“救我,救我……”
就在她快被险恶的漩涡卷进去,一只有力的臂膀突然将她从惊涛巨浪中捞起来。她还来不及道谢,便被他冰冷的凝视给冻在原地。
她应该是看不见的,可是……她不但感觉得到他的目光,意识里还清楚浮现出属于他的刚毅脸容。
她知道他是谁。永夜曾透过贤德的眼睛看见他的脸,那张冷硬得像冰星里的冰结晶石一般的脸。
但她知道,他以前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有张温柔的脸孔,只是被仇恨的意志炼成寒酷的冰块,她忍不住替他难过起来。
“我不该救你,更毋需你同情。”伊蘅阴郁、凄冷的声音在她头顶盘旋,永夜想开口辩解她没有同情他的意思,却因为喉结太过苦涩而吐不出声音来。
“我记得你是瞎子,而不是哑巴。”
仿佛可以看见他薄抿的唇间那缕讥讽的冷笑,一缕细细的抽痛逐渐蔓延至永夜全身,她悲伤的瞅视向他。
“你是瞎子!”他尖锐的抽气,目光锐利地审视她。只因为那双眼睛灵动得仿佛会说话,一个瞎子的眼睛不该是这样的。
“在梦中,即使不必透过眼睛,我也可以看到你的影像。反正,在梦里什么可能都有,我的眼睛不瞎,我讲的话你也听得懂。”永夜黯然道。
“我怎么可能会梦到你?”他难以置信的低嚷,但除了这个解释外,没有更恰当的说法了。“你说这不过是一场梦?”
“嗯,如果不是在梦中,你怎么会救我呢?”她自嘲道。
伊蘅沉默了一会儿,不确定着答案。反问:“你是说在梦以外,我是绝对不会救你的吗?”
“不。”永夜直觉的回答,声音轻柔得如棉絮。“不管在任何状况,你都不是那种眼见人落难,不出手搭救的人。”
“即使你是我的仇人?”
“就算我是,你也会救我的。但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我不过是个可怜的无辜人。你的仇恨不该发泄在我身上,你的良心不允许。”
“不允许?”他咀嚼着这个字,闪闪发亮的黑瞳瞬间凝成冰霜。“良心就允许我善待杀弟凶手的同路人?”
“说我是同路人,这个结论下得太快了吧。”永夜的银瞳闪着一抹柔辉,澄静的瞅着他。“在你来的那个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正直善良吧?相信其中也有鲁莽的、爱耍心机的、喜欢贪人小便宜的,甚至作奸犯科之辈。我能因为他们其中一人所犯的过错,将你视为此人的同路人吗?你认为如果我这么做,对你是公平的吗?”
伊蘅被她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可是失去手足的心痛让他无法完全释然。他朝她怒目而视。
永夜轻轻叹息。
他原本是个心性再温厚不过的人,如今却为仇恨的利刃所伤,使得他连睡梦中都不能暂将恨意放下。永夜可以感觉到他精神海域险恶的波涛,知道除非她能抚慰他顿失手足的伤痛,否则折磨他心灵的风暴永远都无法止息。
“这只是梦,你何不暂时将心中的仇恨放下?”
“放下?”
“是呀,因为这是一场梦,不管你做了什么事,都不会影响到清醒后的现实。所以,你不如放轻松点,试着把我当成朋友。”
把她当成朋友吗?
伊蘅在梦中思考,觉得这个意见听起来很诱人。无论他做什么事,都不会影响到清醒后的现实,那他当她是朋友,或是依照自己的渴望靠近她,都没关系吗?
“你不要想歪了!”永夜狼狈的别开视线。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伊蘅的声调显得饶富兴味。
永夜低着头不回答。
“你不是说这只是场梦,不管我们做什么,都影响不到现实吗?”带着火焰的声音一再撩拨向她,即使合起眼来抵抗,仍躲不过焚风似的气息。
“我抱你……”随着他的声音降下,强健有力的胳臂炽热的锁住她弱小、纤细的娇躯,永夜微微哆嗦着。
“吻你……”轻柔的吻继着浓浊的喉音落在她白皙的嫩颊上,他的气息吹拂着她的脸,他的手臂紧贴在她身上,阵阵带着能量的奇异感觉席卷过她敏感的身体,永夜无法制止那股令血脉偾张的力量。
“请你不要!”她惊骇莫名的在他怀里挣扎。“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同呢?”他朝她浅浅的微笑着,凝视她的目光深沉得令人难以猜测。“最重要的是我可以随心所欲,做出现实中渴望但不能做的事。”
什么叫作可以随心所欲,做出现实中渴望但不能做的事?永夜羞愤又困窘的想。
她气愤的回答,“可是那时候你同样抱我、亲我呀!”
“是吗?”伊蘅偏着头想了一下,认真的道:“那时候我是想惩罚你,现在的心情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她气急改坏的嚷着,不明白为什么在梦里,她的力气仍敌不过他。
“就是不一样。”显然她的挣扎取悦了他,伊蘅脸上的笑容更加扩大。
仿佛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他也会微笑,愉悦的笑意柔化了他脸上的刚硬线条,老是闪着凶横霸气的眼睛,在这时候放射出温暖的光芒,永夜看得炫目不已,心中泛起甜蜜的涟漪,纤指怯怯的抚向他线条美好的唇瓣。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是吗?”他含住她的指头,温柔的咬啮,永夜不好意思的羞红脸。
“你应该多笑,但请不……要这样。”她结巴的道。
伊蘅觉得她的害羞的模样很好玩,虽然好想再逗逗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不像堂哥伊蔚和弟弟伊芃在男女关系上经验丰富。个性稳重的他,向来认为除非遇到能打动他心的女人,否则不愿将时间浪费在徒然没有结果的男女关系上。然而,第一眼见到永夜,心里便对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爱怜情绪,即使明知两人间的敌对关系,仍无法阻止心里想靠近她的渴望。他沉重的喟叹出声,放松对她的拥抱,将方正的下巴靠在她美丽的银发上。虽是梦中,仍然可以闻嗅到她清新美好的体香,这应该是记忆残留的效果吧。毕竟他曾在梦以外的现实世界这么紧密的抱过她。
“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形下相遇……”满含苦涩的未完语调悬宕在两人之间,伊蘅藉着甩头的动作甩去心里的沉郁,喃喃安慰着自己。“这是个梦呀,属于我的梦,所以告诉你应该也没关系,你又不会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她好奇的问。
他犹豫的黑眸凝视向她。“如果我们之间没有仇恨,我想……我会喜欢你吧。”
永夜只觉得脸儿发烫,心儿狂跳。她明白他所谓的喜欢指的是男女间相悦之情。原来他喜欢上自己了。
“这一点我只在梦中承认。醒了后的现实,我依然得当你是仇敌。”他抑郁的道。
“我明白。”她有些失望的幽幽叹息。“可是……唉,算了,至少在梦里我们可以当朋友吧。”
“嗯。”他其实想要的,不只是当朋友呀。
“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让我安慰你失去手足的伤痛?”永夜期望的问道,所倚靠的温暖胸膛却在瞬间僵硬、冰冷。
“别提这个!”伊蘅断然拒绝。
“这只是个梦,为何连梦中你也不肯打开心房,让人安慰你的痛?”
“你不了解我与伊芃之间的感情,更不了解那种痛不是随口说几句话就可以止息的。那将是一辈子,一辈子……”他怎么可以忘记才发生过的惨剧?亲眼目睹弟弟被死神带进黑洞深渊里,再也回不来了,他的责任感和手足之情,都不允许自己那么轻易的谈论它。那是一辈子都痊愈不了的创痛呀!
“你不要激动,我晓得是自己太心急了。”永夜柔声安抚他。“我不逼你,等你想说时再说。在这之前,我愿意代替你弟弟陪伴在你身边。你就将我当成弟弟好了。”
伊蘅顿时觉得啼笑皆非,他一点都不想当她是弟弟。
“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之中,我都没法将你当成弟弟。”他突然以一种极为热烈的眼神凝视她,永夜害羞的转开发烫的脸颊,心脏再度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明晓得自己不应该,可是她没办法阻止自己放逸的神思奔向伊蘅,她甚至没办法用这不过是一场梦来减轻心里的罪恶感。因为她知道这不只是一场梦呀。
“永夜……”他沙嘎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温柔和甜蜜吻向她,一滴滚烫的泪水陡然滚出她的眼眶。
她多么希望梦醒之后,他的温柔依然存在,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
正如两人间的不可能,甜蜜的温柔只能存在梦中。
第四章
南比特人的太空飞机在荧光幕逐渐形成光点,依照伊藜的计算朝遥远的太空某处行进。她收回盯着荧幕的视线,转向面无表情的伊蘅。
“我在飞机上安置了追踪器,还有二十组的金蝇侦察机会在他们降落后被释放出去。”
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就发明了针孔摄影机,经过七百多年的改良,更加精密的广角度拍摄,广泛应用在军事方面的侦察行动。金苍蝇侦察机体积和形状都地球上的寻常苍蝇般,以光能为动力,不但能自由移动,还能将所拍摄到的画面传回操控的母机上。
“我在这两个小行星都安置了碟形天线,侦察机侦察到的画面可以顺利传回。”她边报告,边打量兄长的反应。
七天前他们救了南比特的太空飞机,伊藜在隔一天将隶属于伊家的紫光号和日月星号暂时降落在提比亚斯星域外围恒星系的第五颗行星上。
这里的氧气含量稀薄,拥有大量的氮气,对人类而言并不是个适合居住的星球。
好在两艘太空母舰上都有自给自足氧气供应系统,降落的地点选在该星球气候、地质最稳定的大陆,在派出侦察机巡防后,伊藜便将心神专注在南比特人的飞机修复,以及研究提比亚斯星域语言方面上。
这七天来与堂哥的交谈也仅限于这方面。早在伊蘅做出要南比特人传达他将永夜公主交换杀害伊芃的凶手的条件时,伊藜就明白他的盘算。没得到主人的允许,自作主张的在太空飞机上安置了追踪器和金苍蝇侦察机,好为进一步计划铺路。
“就算我们掌握了对方基地的确实位置和里头的防卫措施,我仍不希望你轻举妄动,至少要等对方给我们回复后再动手。”
伊蘅仍不发一语,心神不晓得飘到哪里去了。
“也许对方会乖乖的将凶手交出来,好交换永夜公主。”
伊藜刻意加重语气的名词,终于引起伊蘅的注意力。那双原本死气沉沉、失去光彩的星眸,顿时闪着比一万颗星还要耀眼的光芒,炽热而锐利的瞪向她。
“你刚才神游到哪里去了?”她的语气是好奇的,漂亮的杏眸里闪着精明。“提到永夜公主就整个人有精神,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都别想!”他严厉的拧起眉。打从知道堂妹学会心电感应能力后,他就严禁她对他使用。
“你也太小看我了!既然答应你了,我就不会食言。”她气呼呼的嘟起小嘴,慧黠的眸光仍紧盯住他。“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可能会刺探你的。但话说回来,你刚才是在发呆吗?我说的话,你听进去多少?”
伊蘅避开堂妹炯然的目光,避重就轻的回答,“该听的,我都听了。”
“如果对方真的依你之言交出凶手,你会把公主还给人家吧?”
“我留下她做什么?”这回答与其说是应付伊藜,倒不如说是他的自问。
“我也这样想。对你而言,永夜公主不过是个人质,应该没有别的意义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情绪恶劣的问。
“没什么。这几天你都没去看过她,比起第一天对她的态度可说是天壤之别。”
“你监视我?”伊蘅不悦的拧起眉,吓得伊藜连忙摇头。
“没这回事!我只是从伊娜那里知道,你都锁在房间里睡觉。”
“你……”还说没监视他!
“别生气嘛,人家也是关心你。”伊家的娇娇女使出以往软化堂哥的伎俩,眨着楚楚动人的杏眸可怜兮兮的道。“我是怕你生病了,几天来都没听到你的咆哮声。”
“什么咆哮声?说得好像我是成天乱吠的疯狗!”
本来就是嘛!伊藜在心里扮鬼脸,表面上却端出可爱妹妹的温柔表情道:“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也不得不承认这几天你的脾气好多了。自从三哥发生事情后,你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伊蘅垂下眼睫,遮住眼里的情绪。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必再担心。”他抿紧嘴巴,闷闷的说。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可不可以把永夜公主交给我看顾?丝妲莉临行前一直担心着她。说到底就是被你那天的行为吓到了。”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认为我一定会对她怎么样吗?”他冷冷的质问。
“也不是。只是我和永夜公主都是女人,由我来照顾她不是比由你来是监管方便吗?再说,我想研究她,总觉得她并不像外表一般单纯。”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但仍不足以说服冥顽不灵之辈。
伊蘅不是不想答应,只是心里有太多疑惑有待理清,在这之前,他不打算让永夜离开他的掌握。
几天来,他一直做着有关永夜的梦。
在梦里,她像个天使般安慰他,而他也抛弃一切成见,温柔的对待她。
这正是他躲在房里睡觉的真相。
明知道这么做就像吸食毒品成瘾的人一样,除了让自己沦落得更深外,没有任何助益。但贪恋着有如天堂般美好的梦中情境的他,还是屈服在想见她的渴望下,一次又一次的纵容自己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