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当绚烂的夕晖映照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时,他们终于到达天马牧场的前哨站。牧场里的工作人员热诚地欢迎他们,战云对着夕阳,两眼闪闪有神地环视着大片土地,脸上流露出一抹骄傲。
“天香,咱们的家到了。”
带着一抹畏惧的情绪,天香被他抱下车,和他肩并肩地望着远方的炊烟袅袅。战云突然孩子气大发,抱住天香跳上赤马,狂奔而去。
“啊……”天香惊叫着,紧紧搂住他颈子,感觉到狂烈的风吹得她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
“别怕,我会保护你。”战云还有心情笑,用大披风罩住妻子娇弱的身躯,一路奔驰。
每隔一段路,便看到有人向他招手,表示欢迎。战云潇洒地挥手回礼,不久后来到一座规模壮观的庄园前,停下马匹跳下,自有人接过马处理。
“少主。”早他们几天回来的高总管出来迎接他们,“主人和夫人早就倚闾等候待良久了。”
战云呵呵大笑,仍将天香抱在怀里,大步朝庄内走去。天香害羞地直叫他放开她,战云却恶作剧地施展轻功,吓得她忙又抱紧他,将脸埋在他宽厚温暖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天香感觉到战云慢了下来,周围的景致不再快速倒退,一群人围着他们笑咪咪地跟战云寒暄,天香羞怯地烧红颊,低声要战云放她下来。
战云还不及答话,便听见激动的声音自人群间响起:“云儿。”
“是爹娘来了。”战云温柔地放下天香,牵着羞人答答的她,朝前迎了过去。
“云儿,你总算回来了。”战云的母亲铁婵娟和丈夫战雄在众人族拥下来到战云面前。
“孩儿带着媳妇回来了。”战云上前向父母请安,天香迟疑地跟在他身后福了一礼。
“不敢当。”战雄的声音略微冷肃。“老夫一介草民,当不起公主和驸马的大礼。”
“老爷,你口气别这样酸。能娶到公主,是战家祖上有德。”铁婵娟不悦地横了丈夫一眼。当她听说儿子娶的人是皇家公主时,简直欣喜若狂,尤其是见到丈夫一副若有所失,心里便更痛快。
哈!贺家女还是进不了战家门。她带着一抹得意,欣欣然迎向媳妇,当眼光对上忐忑不安地抬起头的天香时,脸上的那抹笑,瞬间凝冻住。
“心怜!”战雄则激动莫名。
战云怕父亲会在情绪失控下,吓坏天香,连忙将妻子拉到身后。“爹,她是天香公主,只是跟贺阿姨有几分相似而已。”
“天香公主。”战雄眼中闪过一抹惊愕,怔忡了半晌,看进儿子眼中,浮现出一抹夹杂着嫉妒和了解的复杂感情。“贺梦依有几分像心怜?”
“一点都不像,她比较像贺伯母。”战云坚定地回答。“爹,往事已矣,您就别再记挂在心里了。”
“是吗?”战雄若有所失,痴痴地凝望着战云身后的天香。“怎么这么像?”
天香紧揪住战云的袖子,心里对公婆表情感到纳闷。怎么婆婆的表情像见鬼,脸色一阵青白,眼中闪射出一抹怨恨;而公公眼里却盈满爱怜的情绪,直瞅着她不放?
她正在怀疑时,突然发觉婆婆身边的侍女,有几分眼熟。其中一人正是那日想杀她的白霜,另一人也不面生,赫然便是太湖赏夜时上船献唱的歌妓绿枝。
她怎么也在这里?
这下子天香可有满肚子的困惑了。梦依不是提过在琴歌坊向麒哥施毒的刺客正是绿枝吗?原来她是战家的侍婢!这是怎么回事?
心里正惶惑不定,宫冰和宫玎两姐妹甜美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公主。”
天香心情略微放宽,发现其他随从已进入大宅。
“爹,娘。公主累了一天,我先陪她回房里休息,有什么事稍晚再叙。”战云开始后悔一马当先地带天香赶回庄里,如果让她以皇家公主的威仪在众人面前出现,父母也不会表现得这么失态。
他略感气馁地带着天香穿过人墙往屋里走,成婚前的居处被母亲改造得富丽堂皇,称得上玄墀钵砌、玉阶彤庭。屋里处处可见明珠、翠玉装饰,窗扉多是绿琉璃,光可鉴人,一派富贵风华。
战云发现自己的住处全改了样,心情糟透,这里的布置比起京城里的安平侯还要奢华,不知母亲安的是什么心。
他闷不吭声地呆坐在椅上,天香净过脸后,犹疑地走近他,战云回过神来,抱歉地道:“天香,原谅爹,这些年来他对贺心怜念念不忘,见到你时才会那么失态。”
“那婆婆呢?为什么看起来很恨我的样子?”
战云看进她困惑的眸里,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才回答:“他迷恋过逝已久的贺心怜,伤透了母亲的心。你别担心,等我跟娘说清楚,她会明白过来。”
“没想到情形这么复杂。”天香喃喃道,美丽的柳眉忧悒地皱起。
“你别担心,一切有我。”战云抱住她安慰,直到下人来禀报晚宴已准备好,他才带着天香赴宴。
那夜的洗尘宴,除了战云父母外,还有牧场的主要执事,一一由高总管为天香介绍。众人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显得有些拘束,可喜的是战云的父母似乎恢复了正常,客气地接待她。
天香由于坐了数天马车,精神显得不济,吃过饭后,便由战云送回房里安歇。战云等到她睡着后,吩咐宫冰、宫玎姐妹好好照料她,便赶往母亲的居处。
站在明月楼前,注视着楼里的灯火,战云深呼吸了口气,知道一场硬仗正横在眼前。
第九章
“少主。”温柔的声音轻轻扬起,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子出现在战云身前。她的眉色如望远山,明眸灿似星子,脸际秀若芙蓉,弱骨丰肌,削肩细腰,言笑晏晏,温柔似水。战云心中一热,不自觉地对她展颜一笑。
“红衣。”
来人正是他视之为妹,母亲座下四名侍女中唯一让他另眼相看的红衣。
“先前怎没看到你?”他纳闷地走向她。“我从京里替你带了许多礼物哩。等明儿天香有精神了,你再上我们那里拿好了。”
“多谢少主厚爱。只是红衣命薄,担受不起少主的好意。”红衣眼中似闪过一抹凄楚。
“别这么说。”战云走到她面前轻拍她的肩。“放心好了,我也替白霜等人备了礼物,不会让你为难。”
“多谢少主。”红衣盈盈下拜。
“说什么谢,我们兄妹一场……”战云欲言又止,心里有太多对红衣的歉疚及心疼。她眉目之间的神情,比天香更要酷似贺心怜,只是那份愁郁并非天生,而是被生活折磨出来的早熟,只有在他面前,红衣才敢流露出来。唉,她本来可以像天香一样无忧无愁,过得像个公主似的。
“少主别说了。”红衣绽出一抹浅笑安慰他。“能得少主这样相待,红衣已感到满足。夫人在屋里等待少主,少主在这里稍待一会儿,让红衣进去通报一声。”
“劳烦你了。”
红衣进去约半炷香的时间,才见她出来。
“夫人请你进去。”那两片宜嗔宜喜的唇瓣,无情无绪地道,然那对善睐的明眸,却眨着某种只有战云才知道的暗示。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在红衣引导下,走进屋里。
战母斜靠在一张榻上,双脚放在绿枝膝上,正由那双精于按摩的手揉捏。银袖则在榻后,替她捶背。白霜立在一旁,见到战云时,没表情地垂下眼光。
“娘。”
战云笔直地站在母亲身前,数不清有多少次以这种姿态站在暴躁的娘亲面前听训了。从祖父母在他八岁时过世,向来被他视为温柔端庄化身的母亲,在一夕间变得像个母夜叉,还好十岁时,他便被父亲送离牧场学艺,直到二十岁才返家。长成坚强男子汉的他,多半出外替父亲办事,鲜少逗留在家,就算在家中,也能以圆滑的技巧应付母亲,跟昔日的弱小无助男孩,有天壤之别。
“你总算知道来看你可怜、没人理睬的母亲了。”铁婵娟冷冷地瞪着儿子。
“儿子不敢。”
“哼,你不敢才有鬼!”铁婵娟愤怒地挥动手中的轻罗小扇。“白霜告诉我天香公主像极了贺心怜那个狐狸精时,我还不相信,直到我亲眼见到。战云,你好大的胆子,明晓得我恨极了贺心怜,竟然敢娶她进门!”
“娘,您讲理点。贺心怜是贺心怜,天香公主是天香公主,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您不想儿子娶贺梦依,如今儿子依您所愿,贺梦依也嫁了武威亲王,您还想……”
“赫,翅膀长硬了?竟敢数落起你娘了!”铁婵娟怒不可遏,眼光冰冷地瞪视儿子。“贺梦依爱慕虚荣,攀上个王爷,你就有样学样,学她附上公主?你哪个公主不好娶,偏拣了个贺心怜转世投胎的天香公主!你这不是存心将你娘气死吗?”
“娘,您这话有失公道!贺梦依和武威亲王是真心相爱,我跟天香公主也是。您别信怪力乱神那套,公主和贺心怜长像相似只是巧合,古往今来容貌相像的人不是没有,这跟转世投胎没有关系……”
“赫,你倒会教训你娘了!”铁婵娟抚着胸,气得眼睛冒火。“你说的都有理,我说的都不公道!我没跟你算在苏州欺压我的人的帐,你还有脸跟我讲理!”
提到这事,战云胆气更壮。
“娘,既然您要提您那三名爱婢在苏州替咱们天马牧场闯的祸,儿子索性跟您说清楚。您不信儿子的办事能力也罢,居然派了银袖和绿枝去刺杀贺梦依,谁晓得她们不但刺杀未成,还自暴身份,并错伤了武威亲王。这件事若抖出来,咱们天马牧场就够吃不消了!而白霜居然大胆地对天香出手,若不是我挡住,只怕咱们就要以杀害皇亲国戚的罪名,被抄家灭族!”
“你!”铁婵娟狼狈地避开儿子指责的眼光,狠狠地瞪向三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侍女。
“若不是贺家代为周全,劝得武威亲王不追究此事,天马牧场早已大祸临头。我跟公主的婚事,全赖梦依和王爷成全,否则我强掳天香公主的事,没这么容易了结。娘就不能看在儿子和娘险些让天马牧场陷于九死一生的危局,将过往的一切一笔勾消,别再对贺心怜的事耿耿于怀吗?”
铁婵娟被战云的话说得哑口无言,然郁积了二十几年的怨恨又岂能如此容易的烟消云散?她心中气苦,萎缩的嘴唇闭得死紧,身子微微发抖。
她突然张开眼睛,冷峻的眸光里夹杂着嘲弄的愤恨,瞅向战云。
“如果战雄可以忘掉贺心怜,我也可以忘记这段恨!但他忘得掉吗?”她发出刺耳的笑声,令战云蹙紧眉。
“我永远忘不了在新婚之夜,他守着贺心怜的自画像把我丢在新房里的耻辱。更忘不了他被公公强押着,来跟我圆房时脸上的恨意。还有,我生下你后,他便名正言顺地不再碰我了!战雄为了贺心怜让我独守二十五年的空闺,你说我能不恨吗?”
“娘……”战云叹气,知道自己无法化解母亲的心结。“如果娘亲还要自苦下去,儿子无话可说。但有件事儿子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先。天香公主的身份尊贵无比,娘如果想对她不利,无疑是给天马牧场找麻烦。千余口的性命全捏在娘手中,请娘三思。”
“你是在恫喝我?”
“儿子不敢,只是实话实说。”战云坦然面对母亲愤怒的眼光。
“哼,我看怕我伤了你的宝贝妻子才是真的。”铁婵娟嘴角噙着抹冷笑,摇着扇子,脸容显得很平静。“儿子成亲后便是媳妇的,连娘都不放在眼里。”
“儿子不是不将娘放在眼里,而是娘的心里容不下儿子。”战云凄苦地一笑。“或许娘在恨爹时,顺便将儿子给恨上了。”
“战云,你胡说什么?”铁婵娟像被说中心事般烦闷起来。
“不是吗?如果娘心里有儿子,就能体谅到儿子的难处。我好不容易说服天香公主跟我回来,如果娘不能体会儿子这份苦心,儿子只好做个不孝之人,带公主回去北京当个啥事也不用做的安平侯。”
铁婵娟心头一震。
“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个小狐狸精。”
“天香公主不是狐狸精,娘最好记住她是尊贵无比的公主。”为了天香的安全,以及牧场的平静,战云只得冷冷地提醒母亲。
“呵,公主?要不要你娘见了她便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倒不必。”战云平心静气地回答。“天香不是那样骄矜的媳妇,只要娘以礼相待,我跟天香便会感激不尽。”
“哼,这么说来,你今夜来我这里,不是为了孝心来探望娘,而是来警告我的!”
“儿子不敢。只是有些话还是敞开来讲好,免得往后造成误会。”
“呵,你倒敞得真开。”
“既然娘都明白了,儿子不打扰娘安歇,儿子告退。”战云向母亲跪安后,随即离开。
铁婵娟铁青脸瞪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心里恼恨极了,只听见啪的一声,那把轻罗小扇自中间被她折成两半。
屋里顿时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红衣噤若寒蝉地木立一角,仿佛可以感应到铁婵娟的愤怒。她知道夫人不可能善罢甘休,心里为战云着急,却是无能为力。
月影渐渐西斜,烛影越烧越短,尽管两腿站得发麻,红衣仍木然如一角的家具摆设,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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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睡了一整夜,天香显得精神格外好。侍女替她梳好头后,在战云陪伴下,享用早膳,其中一碗香浓的牛奶,是牧场大清早刚挤下的鲜乳。
“在宫里偶尔有喝,可是这碗好像特别好喝。”天香赞道。
“那是因为这里的水质、牧草都特别好的关系。”战云骄傲地回答,眼光赞赏地停留在妻子一身鹅黄宫装,缀饰着金步摇、点翠头面及一对金凤簪的云鬟雾鬓,雍容华贵中显现无比娇柔。
“等会儿我陪你四处走走。”他含笑看着妻子,在她柔嫩的脸蛋上轻吻一记。
天香习惯了他的温存,遂赖在他怀里撒娇,抬起明媚纯真的娇靥笑道:“不用去向公公、婆婆请安吗?”
“今早起晚了,反正午膳、晚膳时还会碰面。”想起父亲和母亲,战云的好心情便不见了。
“你脸色不太好看哩。”她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样。
战云心里感动,什么时侯这位娇贵的公主,也懂得体察别人的心意了?他心疼地搂紧她。
“昨天回到家,一时激动没睡好而已。”不想把心事带给她,战云随口搪塞,拉住天香的小手走出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