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今天到局里时听说你中枪又被雷打到的事,警局的同事说你回台北,明天就销假上班,我过来看看你的情况。年轻人可不要逞……”
未完的语音飘荡在沉寂的室内,在瞥见端坐在沙发上的那道身影,纪子威张开的嘴巴突兀的闭上,职业本能使得他的目光倏的转冷,充满戒备。
“嗨!”淡淡笑容挂在原属于单铎的优美嘴唇上,大佑有趣地看着自己的上司。以往在他面前总是怀着面对前辈的恭敬态度,现在则不必了。因为他目前的身份是单铎,纪子威的学长。
“子威,好久不见了。听说你当了父亲,恭喜!”
听听这语气多轻松惬意呀!活像他们十四年来从未分开过,是天天见面的好朋友似的,居然连他初初荣升有子身份的事都知道,未免太神通广大!
想到这,子威转向勤劳诚恳的属下“李大佑”,似在探问是不是他泄漏的。后者只是耸耸肩,没有回答。
他蹙起剑眉,再度凝神打量眼前人。岁月待他十分仁慈,当年万人迷的俊俏脸容经过十四年,只添加了更令女性着迷的成熟气韵,没有中年人的啤酒肚,虽然他手上正拿着啤酒。
他一眼就认出他来。拜国际网路的便利,子威早透过国际刑警组织的资料库里抓到不少单铎的资料。然而都只是旁证,没有可逮他吃牢饭的直接罪证。
这家伙狡猾得像头狐狸,凶狠得如恶狼,怪不得道上兄弟称他为“狐狼”。然而,当子威与他面对面,在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却没看到丝毫的狡诈或凶狠,有的只是如天真稚子般的至诚,以及充满善意的温暖笑意。
这是怎么回事?他无法相信一个沉沦在黑暗里多年的人,会有这么善良、充满正气的眼神。
子威当然不知道,此刻在单铎身体里的灵魂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而是他这些年来视为好兄弟的属下。他只是情不自禁的坠入他暖暖的眼波里,一种肝胆相照的亲切感觉穿身而过,连他自己都莫明其妙。
“你是要继续站在那里瞪着我看,还是坐下来说话?”大佑嘴角噙着戏谑的微笑,浓密的眼睫朝他淘气的眨动,看得子威顿时觉得他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了好几岁,这想法令他有些呕。
单铎明明比他老一岁,怎会看起来比他年轻?
“请坐,别客气。”
在大佑的催促下,子威终于落坐,探询的目光在单铎和大佑之间来回游移,似要搞清楚两人的关系。
“我们是表兄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大佑记得自己曾跟子威提过。“所以我会在这里就不奇怪了。”
“还是很奇怪。”子威不以为然。“根据出入境管理局的电脑档案显示,你离开台湾应该有十四年了,怎么一回来就跟大佑碰面,还选在坟场呢?”
“你知道了?”大佑掀了掀眉,“我以为你忙着陪产,没想到这种小事都知道。”
“大溪分局的童信智跟我有点交情,是他告诉我的。大佑受到枪伤,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情吗?”
“嗯。”大佑点点头,和沉默在一旁的单铎交换了个共谋者的眼光。“那你应该知道大佑的枪伤是为我挨的。”
“你树敌不少,这次连累大佑了。”子威的语气略带埋怨。
“我以为坟场很隐密,我又是临时出门的,应该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在那里谈事情。”大佑说着真假掺半的话,如果告诉子威事实,他说不定会以为他们疯了。“结果还是被人盯上。”
“知道对方是谁吗?”
“在这里我应该只有一个仇人。”大佑说话时,发现单铎的眼光倏的转冷,幸好子威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没注意到单铎的异状。“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他了结。”
“你想做什么?”子威眼中充满警戒。
大佑嘲弄的咧了咧嘴,“如果我想动用私刑,也不会拖到今天。虽然我与他的仇恨深似海,仍希望借用法律来制裁他。”
这像一个混迹黑道十数载的狠角色说的话吗?也难怪子威眼里泛起明显的疑虑。
单铎边听边脸红,看着大佑越说越溜。
“我就是为了这事找大佑商量。他建议我跟你谈,因为他认为你是个不为权势低头、名利所动的执法先锋,只要我将此人的不法证据交给你,你必然可以为我洗刷沉冤。”
“沉冤?”子威闷哼一声,表情不解。“我不记得你有任何底案,沉冤两字何解?”
“你知道十四年前我为何休学吗?”
这个问题如天外飞来的陨石激得子威心湖波涛荡漾。相信只要是十四年前就认识单铎的人都想知道,尤其是他的在校同学。他严肃的凝视着学长刻印在俊俏五官里的认真。
“大佑曾就这事问过不少人。”
“我已经告诉他了,由他跟你讲吧。”大佑将发言权转给单铎,毕竟那是他的故事,由他来讲会比透过他转述更明白。
子威将眼光转向他以为是大佑的单铎,他眼里有种他不曾看过的沉郁,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在那里波涛汹涌。子威暗暗觉得奇怪,大佑的个性想法开朗,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这个疑念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被“大佑”压抑着沉痛情绪的声音给转移注意力。
“十四年前,我……表哥,”单铎舔了舔干涩的唇,有些不习惯以大佑的身份说话。他瞪了大佑一眼,他明明知道所有的事,还要他讲。“当时是警大三年级的学生。一天,一位他向来敬重的长辈来找他,希望吸收他进行一项卧底工作。他没有疑虑且兴高采烈的答应,认为是自己的优异吸引了这位在警办极有分量的长辈,并在他的要求下办理休学,好全心投入卧底工作。”
子威万万料不到单铎是接了卧底工作而休学。他从来没担任过卧底,但知道其中的险恶非足以对外人道。一个不留神,非但会丢失了性命,更有人从此失在黑暗的沼泽里无法抽身。单铎会是后者吗?
他没有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职业的本能让他捺住性子,聆听“大佑”的陈述。
“卧底工作一开始很顺利,单铎很快打进鹰帮的核心……”
“鹰帮?”纪子威对这个名称一点都不陌生。它曾国内属一属二的黑帮集团,但在一年前帮主殷鹰死后,又遭警方大力扫荡,鹰帮已经在黑道除名。
单铎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那些沉痛的过往曾在与大佑长谈的深夜浮出记忆表层一次,但即使是每天在心里来来去去无数趟,那埋在记忆井底的往事依然发出令人掩鼻的腐烂臭味,何况是许久才挖一下,当年狠狠被刺伤的旧创不免再度被无情的划开,流出脓血。
积压多年的恨意与伤痛,就像一柄匕首插入心中,时时刻刻提醒他非要施暴者还他一个公道不可!他悲痛的领悟到这个事实,反而压抑下满腔的愤懑,将过往的沧桑借由大佑的唇倾倒向子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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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短短的两个月就能打进鹰帮的核心,单铎虽觉得不可思议,但以为是自己能力过人,完全没想到他其实已落进别人设好的圈套里。
那晚,他奉帮主的命令将一个小提箱送到基隆一家旅社给里头的住客。
他敲敲房门,表明自己是奉鹰帮帮主的命令而来,在得到对方的许可后进入房间,没想到一进门就被一把手枪给指在太阳穴上。他极力稳定心神,再次说明来意,试图与身后看不清楚长相的敌人讲道理。对方回应他的是冷酷阴沉的声调。他永远忘不了那种声调,那种冷飕飕的声音没有丝毫的人气。
“打开箱子。”他说。
单铎依言打开,里头是一包包排列整齐的白色粉末。他一看便知是毒品,心里正对自己居然被人使唤来运毒感到懊恼,便听见那人怒哼一声,“殷老鬼在搞什么!”
他语声未歇,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尖锐的长响一声,那人发出难听的诅咒,单铎利用他分神的刹那,使出引以为傲的身手想要脱离对方的钳抽旧,但那人出手更快,没有让他发挥的余地,枪口指向他脑门。
这次两人面对面,四眼相望之下,单铎看清楚那人的相貌。他有一张不怒而威的国字脸,五官极为粗犷,皮肤黝黑,眼睛像无垠的宇宙让人摸不出底来。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开口道:“如果不是你手上有枪,我未必会打输你。”
那人的眼睛突然闪掠过一抹近似幽默的光芒,他厚实的唇却嘲弄的掀了掀,吐出冷冽的讥讽。
“可惜,我有枪。”说完那句话后,那人快速扫了他全身上下一遍。“你真是殷老鬼派来的?”
“没错。”单铎极力隐忍住侵袭全身的惧意。
“他想害你。”他冷冷地道,收回抵在他头上的枪,动作敏捷的拿起床上的外衣披上,回头对他说:“若要命就拿着那只箱子跟我走,警察很快会闯进来。”
“什么?”
他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走进浴室,在直觉的驱使下,单铎跟了进去。发现浴室的另一边墙竟有一道门,那人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他没有多想,亦步亦趋的跟紧他,进入另一个房间。当那人带着他从阳台的紧急逃生梯溜下暗巷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房门口经过传来。
是警察。这意念进入单铎脑中,令他惊慌得像个做错事不晓得怎么善后的孩子。倒是在前方引路的男子,神色从容镇定,不现一丝作奸犯科的心虚。
眼前的情况不容他多想,单铎即使再钝、再单纯,也知道这时候要是被警方逮到,他跳进太平洋也洗不清。手中的这箱毒品是不容分辩的铁证,他除了紧跟那个男人外,别无他法。
那人带着他在暗巷里左拐右转,穿过别人家的院子、后门,来到闪着霓虹灯的热闹商街,进入一家委托行。等到两人走进楼上的客房后,他开口的第一句不吓得单铎心脏险些停摆。
“你是卧底的吧。”
“你怎么知道?”他傻傻地问。
那人嘴角噙了抹莫测高深的笑,淡淡地道:“我从你的身手看出来。”
单铎越听越胡涂,难道卧底警察的身手有制式,可以让人一眼看出吗?就在他半信半疑时,那人或许是觉得他一脸蠢样太过可怜,递了罐冰饮给他后,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我与鹰帮并无交往,也从来不碰毒品的买卖,殷老鬼没理由派人送毒品给我。我正猜疑时,就接到眼线通知警察来的事,领悟到鹰帮此举摆明是想陷害我。本来气得想杀你,可从你的身手看出你像是出自警界,我在想,鹰帮想陷害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你吧。”
单铎听了暗暗吃惊,难道是他露了底,被人发现了身份?鹰帮想借由这人的手除掉他,还是利用他除掉对方?而这人明知道他是卧底,不但没杀他,还带他到这里来,又是为什么?
正当单铎惊疑不定时,那人盯着他看的眼光像能洞悉谜团、看透他忐忑不安的心灵似的明锐。单铎怔怔瞪视对方,那人突然道:“你可是姓单?”
“你……怎么知道?”在他锐利的注视下,他连说谎的意念都不及生出,老实的招认了。
那人深深看他一眼后,叹了口气道:“怪不得我觉得你面熟,原来是老朋友的儿子。”
这下他真是吃惊不小,没想到他竟认得他过世多年的父亲。
“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还没毕业。怎么会当起卧底来?”
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温暖,让单铎情不自禁的放下戒心。“我本来是警大三年级的学生,两个多月前,一位长辈吸收我当卧底。”
那人的目光倏地转冷,“你口中的那位长辈该不是陆立和吧。”
“你怎么知道?”单铎发现跟他说话一颗心都要提到喉腔,情绪像在坐云霄飞车似的。这人有能天之能吗?不然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眼里的情绪变化了好几种,单铎只依稀分辨出怨恨和同情这两种。
他突然对他骂道:“傻瓜!又一个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钞票的傻瓜。”
向来自负聪明的单铎不堪被人莫明其妙的乱骂,不服气地说:“你凭什么骂我傻瓜?”
“因为我曾是大傻瓜,遇到你这个小傻瓜,忍不住就骂了起来。”
单铎越发一头雾水,那人指着自己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摇摇头。
“我叫陈鲸,鲸帮的帮主。”
“没听过。”
陈鲸听他这么说,没笑他孤陋寡闻,反而哈哈大笑。
“没听过最好。人怕出名猪怕肥,越少人知道我,对我越有利。虽然我现在是一帮之主,可你知道在十一年前,陈鲸不过是名比现在更默默无闻的小警察吗?”
“你是警察?”单铎再次被他惊吓,一双眼睛无法置信的瞪着他看。
陈鲸感慨似的说:“曾经是。如果我聪明一点,或是谨慎一些,或许现在仍可以在警界混口饭吃。”
“发生了什么事?”单铎问,一阵不好的预感穿身而过。
“跟你一样,被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刑警吸收当卧底。”他讽意甚深地说,“当时我觉得好荣幸,能跟在那人身边办事,想象着自己很快就会像他一样变成受人瞩目的英雄,光耀门楣。可惜好梦由来最易醒,最后发现自己居然被上头出卖,惨遭黑白两道追杀,若不是被鲸前帮主的千金救了,早成了冤死鬼。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成了鲸帮的乘龙佳婿,因为名字有个鲸字,更顺理成章接任帮主之位。不过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位大刑警对我的提携之恩!”
什么提携之恩?听他说得咬牙切齿,分明是是暗记恨于心。
“那个人是?”单铎剑眉鹰扬,眼中的疑虑加深。
“陆立和。”陈鲸斩钉截铁地宣布,像一桶冰水从他脑袋上倾倒下,令他如坠冰窖。“我能马上猜出吸收你当卧底的人是陆立和,不是我神通广大,而是这几乎是他惯用的伎俩。借着把想除掉的人吸收来当卧底,再勾结黑道干掉那人,是他的老步数了。”
“可是……”单铎一阵头晕目眩。陆立和正气凛然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出现,怎么都无法把他想成翻脸成仇的阴险恶徒。他太过震惊了,浑噩的脑子里捉不到头绪。
“他没理由陷害我呀,他又是为什么要陷害你?”掺杂着懊丧的惊惶猛然袭来,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鲸似乎能体谅他的心情,沉郁的叹了口气,“陆立和之所以会陷害我跟你,都是因为你父亲。”
“我父亲?”
“我也是事后才想出陆立和陷害我的理由。在当卧底之前,我在桃园县警局服务,一名将退休的前辈郑重的拜托我调查一桩悬案,那是检察官单从民出车祸意外死亡的案子。他始终觉得内情没那么简单,只是查不到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