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宫航平注意到由依的脸从膝盖中微探出来,认真地听他所说的话。
“那只怀表,雕饰着金穗的图案,他失踪的妹妹也拥有一串相同造型的项练……”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木崎由依被震惊地猛然抬起头,盈盈的一翡水明眸在迎上二宫航平有所期待的眼神后,像明白了一切地别过头。
“你不说些什么吗?”从由依的反应得知,他所要的答案的确深藏在她心中。
由依沉默了会儿,幽幽地说:
“你都知道了,何必再问我。”
“我要听你亲口说。”
抿着唇想了想,由依从衣领中取出一串项练。金穗的花纹缠绕在练坠上,精细的手工和黑泽宪一的怀表如出一辙。
“在我成为木崎由依之后,抛弃了所有属于黑泽由依的一切,只留下了这串项练一直戴在身上。地位、财富、名声和丰裕的生活,我都可以毫不在乎地舍弃,独独这串项练我丢不出手。”由依打开了练坠的盖子给二宫航平看,一家三口的脸庞上透不出一丝幸福的气息。
“在那个家中,惟一一个愿意为我付出情感的人就是宪一哥哥。”
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台湾的那段日子,也曾经有过关爱她的“家人”们,但是在日本的家中,就只有宪一哥哥温柔庇护着初到日本充满不安的她。
“十岁生日时,哥哥送我这串项练,和他的怀表是一对的。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识破我的身分,没想到最后却因这条项练给暴露了。”由依的思绪游荡在过去的回忆中缓缓说着,没有懊恼没有忿怒,只有平静,或许还有着一点的……解放感。
“回去吧!回到黑泽家,那里才是你的家,你的哥哥一直在那里等着你回去。”既然木崎由依就是黑泽由依,将她带回黑泽家才是最正确的作法。二宫航平霍地站起身,拉着由依的手要她跟他走。
“不。”由依仍坐着,纤指直指着对面公寓的六楼:“那里才是我的家。”声音虽不大,却字字句句充满了坚定。
“可是这里并没有你的家人。”二宫航平着急了,不解由依为何不要家、不要亲人,坚持待在这里。宪一大哥一直在殷殷盼着她返家啊!
“没关系。”由依抽回被二宫航平握住的手,低着头轻声说:“我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这下二宫航平更搞不懂了,由依说她的心在这,她的心……
一个人影跃进二宫航平的脑中。由依并不是一个人,在她所认定的家中,还住着另外一个人,被由依称作哥哥的天野真嗣。黑泽家只失踪了一个女儿,由依真正的兄长也只有黑泽宪一一人,那天野真嗣究竟是谁?
难道……“天野真嗣是谁?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从他第一眼看见目送由依离去的天野真嗣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就算是看着妹妹,也不应该会有那种神情。那个眼神,包含着太多说不出的爱恋。
二宫航平的问题,在他无心之下狠狠地踩中了由依藏在内心深处的伤口。
“我不知道,不知道……”由依摇头,甩落脸上又再度出现的点点泪珠。
她和真嗣究竟是什么关系?她也找不到答案啊!有谁能够告诉她呢?
小时候认为有天野真嗣在身边,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从来没有去想过为什么会这样。等到渐渐大了,却由不得她不去正视这件事。
真嗣和她并非亲兄妹,如此照顾她他并不会因此得到任何的实质利益,因为现在身为木崎由依的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他们之间不是兄妹,也不像朋友,可真嗣为什么从相遇以来都守在她的身边?难道是为了……爱吗?她可以有这种幻想吗?
六年前的那一夜,真嗣突然有了一大笔资金替她伪造新身分,两人方能离开黑泽刚密布下的封锁网,离开东京。
钱是从何处来的?真嗣绝口不提,她隐约知道也不愿深究。真嗣是不会那样做的,她如此试图说服自己。
但是,她失败了——
前往关西在奈良落脚安定下来后不久,有一夜天野真嗣迟迟未归,虽然他已事先告知要她先睡不必等他,由依却打定主意要等到真嗣回来,她有好多好多的事想和真嗣分享。对一个十一岁的小孩而言,熬夜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由依等啊等,直到了清晨,才在曙光的招引下听见了门口的人声,她兴奋地从窗口探出小脸。
她却看到了她一辈子都将后悔看到的画面——
清晨寒风中伫立在门口的人,的确是她痴等了一夜的天野真嗣,然而他身后停的是一部从未见过的黑色大轿车,和——
一名成熟美艳,身段丰满诱人的女子!
从她眼前的小窗看出去,由依能够很清楚的瞧见门口正在谈话的二人。真嗣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修长漂亮的眉目之间带着笑容上向都只对她展露笑容的真嗣,竟然在其他人面前也有了笑容!
不要啊!由依的心头倏地狠狠抽紧了,闷滞感使她难以呼吸,胸口全胀满了好难受好难受的感觉。真嗣从来都对人冷冷淡淡的保持一段距离,只有她才能拥有他的笑容,而现在那个女人,却夺走了专属于她的权利,一直以来都只有她一个人能得到的笑容。
由依翘首张望窗外,小手不自觉地使劲扭绞着身上的衣服。真嗣竟然,竟然……吻了那个女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悲伤如排山倒海般毫不留情地侵袭她所有的思绪,顿时失去思考能力的她整个人怔住了。即使她只是个孩子,也略略明白男人吻女人是一种特殊感情的表示——
因为爱。
真嗣爱上那个女人了吗?真嗣不要她了?真嗣要离开她了?
由依害怕,极度的害怕。当她不再是独占真嗣生命中惟一重要位置之人时,她和真嗣间的联系和关系将生变。她不要和真嗣分开,为什么一起经历如此多事后,她和他的世界会出现其他的人?为什么真嗣爱的人不是一直都在他身旁,全心只有他的她呢?
不知道由依目睹那晚一切经过的天野真嗣,仍是如往常般温柔的呵护由依,在由依面前的他并未有过任何的改变。而由依也装作一副没发生什么事的模样,她不敢问、不愿面对。
那之后又经过了一、两个月,天野真嗣在一天夜里唤醒熟睡的由依,要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为什么要走?”由依不解地问,是她和他一起走吗?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我们在一个地方不行待太久,我们得离开这个城市了。”天野真嗣幽暗的黑瞳中隐藏着不欲人知的深意。
由依没再问什么,长久以来的相处使她知道此刻的他不愿多言。让天野真嗣牵着她的手坐上了夜班的列车,朝向另一个新城市驶去。尽管怀着满腹的疑问,但只求真嗣仍在她身边就好,她就能感到无限的满足了。
可……同样的事,却不断在不同的城市重演。
在他们每一次居住的城市中,都会有一名女子和天野真嗣坠入情网;而她们之间有一个共通处,全是富裕之家的有夫之妇。之后,在某个夜里,天野真嗣就会带着她离开前往下一个城市而去。真嗣和许多女人有情,但最后他总是带着她离开。
到底是为什么?
等由依又大了些后,她终于懂了。真嗣和出身权富的有夫之妇交往,再利用这层关系从那些女人的丈夫身上索取一笔封口费;对方为了保住名声,往往不愿张扬,真嗣就是以这种方式迅速累积财富的。
真嗣如此做的原因,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从不知他会这么做,竟是为了有足够的资金带着她不断地更换落脚地,以逃避黑泽家布下的严密追踪,也为了让木崎由依能过着不输黑泽由依的优渥生活!
这几年中,无论是食衣住行哪一方面,她的生活丰裕得不输任何一个千金小姐,可是这并不是她所要的啊!如果她在乎这一切物质上的满足,当初又何必逃离那个家?她想要得到的是只有真嗣才能给她的,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抛下所有和他远走天涯。只要能和真嗣在一起生活,就是她此生所追求的最大幸福。
可她要怎么和真嗣说?她说不出口,说不出口的。真嗣从来没说过他是爱由依的,她又有何立场去阻止他和其他人交往?
她怎么能阻止……
由依回忆着往事,抽抽噎噎地低泣着,二宫航平只能在一旁干着急,不知如何是好。由依只是一直哭,什么也不愿多说。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总不能只呆站在一边发愣。二宫航平俯身轻抱起那悲伤至极的含泪娇颜,希望用温柔守护眼前的她。
“让我……让我哭。我保证,哭完这一次就不哭了……明天……明天我一定会恢复正常,恢复快乐的笑容。今晚……能不能让我好好的哭一场?”由依哽咽地哀求,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苍白脸上一对美丽清澄的大眼睛盛满了悲伤。
什么样的由依才算是真正的?二宫航平心中自问。究竟是平日那个笑脸迎人,开朗活泼的模样是真正的由依;还是面前这个拼命把悲伤吞进肚,无助地哭着的女孩才是呢?
他迷惑了。
洒落了一地的冷光,映得伤心的人更伤心,孤寂的人更孤寂。俯看地上众生,到底谁的悲伤最深?只怕月娘也无法衡量。
由依的头枕在二宫航平的肩上,早已哭干泪水的眼空洞的望着天。
朝阳慢慢掀开夜幕,渐渐探出脸。
一个无眠的夜……
☆☆☆
“二宫,二宫航平?”
老师的点名声嘎然中断,该应声的人此刻座位上空空荡荡的,紧靠着的木崎由依位置上也是同样空无一人。
“渡边达之。”老师一脸狐疑地瞟着状似安分定坐在座位上的渡边达之。“你是不是又招惹到了什么奇怪的不良份子,要二宫和木崎去帮你解决?”
说起渡边达之的功绩,他陈年的风湿痛和高血压的毛病又要犯了。这小子常常凭着一股不知哪来的冲劲,老爱向校外的坏学生挑衅、惹事生非,要不就是看到美女就贴上去猛追,完全不管是不是早有人捷足先登占了护花使者的空缺。搞的三不五时就有人找到学校来“要人”,每日还都是靠二宫航平出面才摆平了事的。
“冤枉啊!我最近一直都十分安分守己的力行当一个好学生该注意的行为准则。”
渡边达之一脸无辜,满腹委屈地申诉,一张明朗的俊颜因挂满了苦瓜而下垂。他是额头刻了一个“恶”字是不?怎么每个老师净找他开刀,每回有什么坏事绝不忘主动替他算上一份。难道是他常和二宫航平在一起,所以把他的“不甚完美”衬托成“十恶不赦”吗?
“老师,”渡边达之不平地:“他们一男一女同时没来上课,说不定另有‘隐情’。”讲到“隐情”二字时,他还特别加了暧昧的眼神。
“二宫又不像你。”老师想也没想的推翻了他的假设。
就在这时,一阵只具小学生鉴赏程度的可笑音乐声响起。全教室里的人对班上谁的音乐品味如此“独树一格”皆有共同的默契,都一致憋住笑等着看好戏。
“渡、边、达、之!”老师脸上的皱纹急速增长、加深,肌肉也逐渐扭曲二我说过多少次手机不可以带进教室,你竟然敢当作耳边风!”还用那么没有品味的音乐当手机铃声。“快接!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紧急的事要找你。”
渡边达之一脸惨绿,他怎么会这么背!平时上课他都有关机,才忘记一次就被抓个正着,他的人缘为什么要这么好?
“喂!”
到底是哪个混蛋这时候打来找他碴的!渡边达之没好气地应声,满肚子怨气等着对电话另一头的家伙发泄。
“对,是我啦,原来是你这个混蛋家伙!嗯……嗯……什么川不要,我不要!才不管你,你自己去跟老师说。你说什么?我不……喂?喂!可恶!竟然挂我电话。”
渡边达之堆满苦笑的看着老师,心中早已把二宫航平咒骂过千万遍。
“航平说他和由依今天不来上课了。”
“为什么?”
“他们要跷课去散心。”神啊!保佑那两个死没良心的人被老师骂个臭头。
“咦?!”老师瞪大了眼,班上同学全倒抽了一口气。
“唉……”老师接着叹了一口气。“一定是我们的教育制度出了问题,身为一个施教者,我应该好好地彻底检讨一番。”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渡边达之在心里呐喊,却改变不了他悲惨的命运。
他恨啊!他怨啊!
☆☆☆
隅田川,是东京的生命之河。川上各段横跨着十二座造型各异的桥,从最初的“日之出浅桥”到终站浅草的“吾妻桥”,不仅将日本人精巧的造桥技术展露无疑,也替繁忙的东京人保留了一个休闲的好去处。
二宫航平和木崎由依沿着隅田川两岸兴建的河堤公园散步。这是二宫航平所提议的,对着辽阔澄蓝的蓝天能使人心情舒畅,而隅田川的天空是他认为最澄净美丽的。
哭了一夜的由依,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看起来精神仍旧不错。
“好舒服。”由依靠着岸边的栏杆,垂下长长的睫毛闭着眼让清新的微风拂过她清丽娇艳的脸庞,吹扬起身后披散黑缎般的长发。她雪净晶莹的面容在蓝天下闪烁着炫目的光采,白皙的脸上有着浅浅的笑,一点阴霾也没有,仿佛昨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由依果真如她所承诺的在一夜过后恢复成平时的样子,美丽开朗的笑容再度占据那张上天所宠爱的娇颜。如昨夜般的事应该不止发生过一次,二宫航平推测。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二宫航平不死心地追问。他太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了,昨夜由依就是在听到天野真嗣的名字后哭得不能自己,事情的症结一定在他身上!
恢复平静的由依不再隐瞒:“当年带我离家,这些年来照顾我生活的都是他。自己的心是骗不了人的,这几年来我常常问自己,我现在在想着什么人?有时候是最疼我的宪一哥哥,有时是在台湾早逝的妈妈。或者是冷漠的爸爸。但最多的时候,我都是在想着真嗣。早上起床时想,在学校里也想,走在路上会想,甚至睡梦里都有他。我知道,终我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想要离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