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十六足岁。”
“我也是,啊,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日,又同时被关在一间拘留所里,哈哈哈,真有缘分。”
新菊啼笑皆非。
“你上午出世还是下午?”
新菊回答:“下午五时十五分。”
爱湄惊喜,“我也是,五时十五分,妈妈说我父亲还需提早结束会议到医院看我。”
这么巧,新菊呆呆地不知说甚么才好。
可是,她们两人拥有 截然不同的命运。
刘爱湄黯然,“我六岁时父母已经离异,各管各忙,我只得保母司机照顾,到最近,他们只是寄礼物汇钱给我,很少见面,生日也不例外……”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见猪朋狗友也不能填充寂寞的深坑。
新菊觉得刘爱湄也有可怜的地方。
不过,这些同情心还是留着给自己吧。
这时,只听见刘爱湄问:“你呢,你家境怎样?”
新菊低下头。
“喂,不是你的错。”
新菊答:“我生父离开我们母女已有十多年。”
“呵。”刘爱湄很同情她。
“家母患病,长久不愈,家里一穷二白,我也已经停学。”
“哎呀,没想到你这么惨,像苦情戏中角色一般。”
新菊反而笑出来。
“所以你才去偷东西?”
新菊点点头。
“ 你有没有想过找工作?”
新菊答:“经济世道差,不好找工作,我没有学历,唯一可以做的工作只有到人肉市场。”
刘爱湄掩住了嘴。
新菊又低下头。
她觉得她的头颅越来越重,她的颈项已不胜负荷。
“你很可怜。”
新菊不出声。
“我们同病相怜。”
新菊叹口气,“哪里,你比我好多了,你父母虽然不见人,却在经济上尽量满足你。”
“刻画司,我仍然落在拘留所里。”
她俩捧着头,说不出话来。
这时,拘留所大门打开,有人进来。
“刘爱湄,你的律师来了。”
只见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走近。
“爱湄,是我,尤律师。”
爱湄很不高兴,“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尤律师说:“我已经睡觉,需要更衣。”
爱湄说:“老规矩,明日早上九时,你来保我出去。”
“爱湄,你这脾气要改一改,我不能担保你一世不受检控。”
爱湄不出声。
“终有一次,你会进教养所,那里的日子不好过。”
“我明白。”
“爱湄,你算是天之骄子,要甚么有甚么,不要任性了。”
“你回去吧。”
“你已是警方熟悉人物。”
“尤律师,你说完没有?”
尤律师气结,一抬头,看到角落有一双亮晶晶眼睛。
“这是谁?”
“她叫孙新菊,尤律师,麻烦你找一找她的资料,明朝把她也保出去。”
“甚么?”
“她是我朋友。”
尤律师无奈,“我会同陈督察谈一谈。”
刘爱湄这时间问:“有没有香烟与口香糖?”
尤律师没好气,“没有,你好好待在这里,一早我再来。”
他出去了。
门又一次关上。
新菊这时才嚅嚅说:“谢谢你。”
爱湄坐下来,细细打量她的新朋友。
“你长得很漂亮。”
新菊沉默。
“你统共没有亲人?”
新菊答:“没有了,只有我们母女。”外公外婆才不会认她。
“你在狱中,谁照顾你妈?”
新菊说:“我心像刀刺一般。”
“你出去之后,要好好做人,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母亲。”
新菊答:“我明白了。”
爱湄又哈哈大笑,“你看我多好笑,居然教你做人,我比你失败多了。”
“千万别这样说。”
她们坐在长木凳上聊天,渐渐投机。
“你怕不怕?”
“怕得发抖,像做噩梦。”
爱湄说:“我也怕。”
“你冷不冷?”
“还好,喝了酒,混身发热。”
“你功课怎样?”
“用功时好,不用功时坏,水准差很远。”
新菊说:“我真想回到学校去。”
“我帮你交学费。”
新菊摇头,“你真孩子气,你的生活费来自家庭,他们不会答应。”
“我叫尤律师帮你申请助学金,他知道许多途径,由他出面,无往不利。”
“律师才不会无故出时间出力气做任何事,他们收取昂贵费用。”
爱湄搔头,“唏,我没想到。”
“无论如何谢谢你。”
“你累吗?”
新菊答:“累到极点,但是睡不着。”
“生辰快乐。”
“你也是。”
两个少女,背对背,靠在一起,忽然,两人都觉得有点温暖,渐渐盹着。
陈督察在外边当值,她与同事忙着做文书工作。
她把两个少女的记录打入电脑,嗯地一声,“她们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
同事一怔,“这么巧合?”
“一个住在南湾独立洋房,一个住虎岩角旧式徙置区。”
“即是说一贫一富。”
“环境相差如云泥别。”
“怎么会同时抓进来?富有家庭应当妥善照顾孩子呀。”
“律师已经来过,说当事人时时醉酒闹事,功课一落千丈,父母不在身边,但拥有大量零用钱,造就这种新一代。”
“啊,社会的错,那穷女孩更加有托辞了。”
陈督察唏嘘,“我小时侯住木屋区,没有自来水,大清早与放了学就得担水喝,母亲是人家帮佣,谁会帮我们做功课?那时也有坏人,可是我与两个弟弟眼观鼻鼻观心,派报纸、做胶花、剪线头赚家用,就这样长大成人,既不怪社会也不怪娘亲。”
“忽然到了这一个世纪,巧立名堂,甚么儿童心理、亲子活动……温室里栽培多少怪胎。”
“偷窃若是为家贫——”
“违法不可以有任何借口。”
“我还以为世上甚么事都与金钱有关。”
“不,其实世上任何事都与金钱无关。”
“咦,天亮了。”
陈督察抬头一看,果然,天已鱼肚白。
她转头看电视监视器,只见那两个少女依偎在一起,平静地睡着。
“可怜。”
陈督察叹口气,“谁说不是,”她收拾一下,“我下班了,子女还等着我做早餐呢。”
“十八孝好母亲。”
她离开了派出所。
两个少女在拘留室醒来。
刹时间回到现实世界,不禁相视苦笑。
两个人都面肿肿,手脚酸麻,这一夜不好过。
刘爱湄走到铁闸边大声叫:“口渴,给水喝,渴死人了。”
有人送饮料进来。
“我的律师来了没有?”
工作人员不去理睬她。
爱湄把水递给新菊。
新菊喝了一口。
这时,拘留所大门打开,尤律师走进来。
爱湄欢呼。
在晨曦下看去,她的化妆已经全部擦到裙子上,纱裙经过一夜折腾,多处撕破,她像个落难公主,冠冕权杖不知落在甚么地方。
尤律师自快餐店买来热腾腾早餐。
“两位请用。”
新菊想:天大事容后处理,吃饱了再算。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个饱,食物虽然粗糙,可是胜在新鲜。
只听见爱湄问:“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法庭还没有人上班呢,要等到九点。”
“记得把我朋友一起接走。”
尤律师说:“这位是孙小姐?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新菊走近。
尤律师目光炯炯,打量了她一会,“你昨夜并不与爱湄在一起。”
新菊不出声,一颗心沉了下去,世上好心人并不是那么多。
“但是,我仍然替你办了保释。”
新菊泪盈于睫。
“你运气很好,珠宝店老板了解过事情之后,决定撤消控诉,他没有损失,所以想给你一个机会,你要珍惜,切莫再犯。”
“你出去之后,打算做些甚么?”
老实说,新菊也不知道。
爱湄握住新朋友的说。
“孙小姐,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回到学校去。”
新菊低头,“家境不允许,我要照顾母亲。”
尤律师说:“我会与社会福利署联系,把令堂送到疗养院,并且替你申请助学金。”
新菊轻轻说:“律师先生,你不明白,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家里连肥皂牙膏都已用光。“
这下子连年轻律师都吃惊:没想到一个家竟可以窘到这种地步。
刘爱湄这时咳嗽一声。
尤律师问:“你有话说?“
“过来这一边。“
尤律师与她走到远一点的角落。
爱湄问:“我今季的零用还剩下多少?”
“你想怎么办?”
“送给孙新菊过难关。”
尤律师轻轻问:“几时变得这样好心,几时发觉世上除出刘爱湄还有其他的人?”
爱湄没好气,“你总不忘讽刺我。”
“爱湄,我看着你长大。”
“查一查,还剩多少,给她送去。”
尤律师立刻取出电子手账,看了一下,“爱湄,你也太会花钱,本季只剩万余元。”
“够买笔纸书本没有?”
“也足够付电费水费了。”
“那好,就这么办,见一步走一步,下季再算。”
尤律师问:“你觉得这个新朋友值得帮?”
爱湄笑了,“帮人,有甚么值得与不值得的,我又不要任何回报。”
尤律师有点感动,“你好象长大了。”
“是吗,今天开始,我已经十六岁了。”
“法律上仍然是儿童。”
“这样可怕,仍是儿童?”
“是,你尚未成年。”
爱湄答:“我觉得自己已经三十岁。”
刚巧三十岁的尤律师不禁说:“你们总觉得三十岁是人类寿命的极限。”他很不服气。
这时,警察进来,“尤律师,请到这边签署文件。”
他打开拘留所铁闸,把两名少女放出来。
新菊再世为人,不禁泪流满面。
尤律师办妥手续,把一卷钞票塞到新菊手中。
“我知道你地址,我稍后会来探访。”
新菊恳求:“请别向我母亲说起这件事。”
“你放心,我完全明白,我送你一程。”
爱湄把她拉上车。
到了徙置区附近,新菊下车。
“谢谢你们。”
爱湄只是说:“生辰快乐。”
尤律师把车驶走。
“告诉我,爱湄,你又打算怎样?”
“我?”
“是,你,刘小姐。”
爱湄想一想,“我已没有零用钱,我想我只好乖乖坐家中勤力读书,把功课追回来。”
尤律师大喜过望,只是不露出来。
他说:“生日快乐,爱湄。”
心盲
文督察抵达现场时天阴微雨,同事们已在等她。
那是一幢豪华多层公寓,面积宽大,管理严谨,发生了这样的事,管理员急得团团转。
到了十四楼,推开门,只见布置雅致考究,家具摆设十分名贵,却又不觉炫耀,算是一级品味。
文珊一路走进去,助手说:“在书房。”
淡灰色地毯上躺着事主,面孔朝下,致命伤在左额角,她面孔朝下,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生命已错愕地离她而去。
文珊问:“这是谁?”
“伍翠群女士,三十七岁,已婚,是著名地产商伍维厚的独生女,一年前领得大笔遗产。”
“她一个人住?”
“不,她与丈夫以及一个十七岁女儿同住。”
“他们在什么地方?立刻去找。”
“是,督察。”
文珊转过头去问管理员:“你是怎样发现凶案?”
管理员很沮丧,“对面投诉伍宅的小狗吠了一夜,我今早来敲门,大门没上锁,一推就开,我一路扬声走进来,在书房看见伍小姐躺地上,立刻报警。”
文珊看着这个老实的中年人。
她问:“伍宅,伍小姐?”
管理员点点头,“这一向是伍宅,伍老先生与太太去世之后,伍小姐一直住在这里,我们多年叫惯伍小姐,,她也未曾叫我们改口。”
文珊嗯一声。
“她丈夫姓什么?”
管理员想一想:“头一位姓冯,即是咏怡的父亲,这一位姓雷,结婚才一年。”
文珊抬起头,案情复杂。
这时,鉴证科工作人员已经做妥他们的功夫,收队离去。
他们同文督察说:“一下子重击头部致死,没有多大痛苦,照血液溅散样本,凶手应自她身后突然发难袭击,她避无可避。”
文珊问:“她背着凶手?”
“所以我们怀疑是熟人所为,她疏于防范,才会转身背向凶手。”
文珊说:“她只有两个熟人。”
“是,二减一等于一。”
“佣人呢?”
助手答:“厨子与女佣均放假。”
“这么巧,屋里只有凶手与她。”
“我们已套取指纹,相信没有陌生人。”
“门窗有无撬过?”
“全无任何强行入屋痕迹,管理员说,昨夜根本无陌生人进出,大厦一向安全。”
助手匆匆过来,“伍小姐的现任丈夫雷思聪已回公司。”
“他昨夜在什么地方?”
“我们现在就去问他。”
雷氏在一间建筑公司办公。
文督察先找东主问话。
那老板据实回答警方问题:“雷某由伍小姐介绍来工作,我起先不愿意接收此人,可是伍小姐一下子注资千万,我不好推托,他做了两年,相安无事,公司因为这笔资金得以扩充营业伍小姐功不可没。”
什么都因伍小姐。
一般男人可能会吃不消。
“你们都叫她伍小姐?”
“她是维厚先生的大小姐呀,唉,真未想到…他们现在总算一家团聚了。”他不胜唏嘘。
助手过来说:“雷某回来了。”
文珊点点头。
她一走到走廊便看见雷思聪这个人。
文珊一怔,她没想到他这么高大英俊。
他穿者深色西服,相当斯文,他伸手出来,“文督察,找我?”
文珊开门见山:“雷先生,你妻子伍翠群在家遇害身亡。”
雷氏脸色骤变,他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文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虽然浑身发出震惊不安悲切的讯号,但一双眼睛却是镇定的。
“请问你昨夜八时至十二时在什么地方?”
“我有应酬。”
“一夜不归?”
“我有自由。”
“你可有人证?”
雷思聪迟疑一下,“有,此人身份我不便透露。”
“雷先生,请与警方合作。”
“我想先与律师商议。”
助手这时进来在文珊耳边说了几句话。
文珊霍一声站起来。
他们在学校操场找到冯咏怡,她呆呆地蹲在一角,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校服,身上有血迹。
冯咏怡看到警察,喃喃说:“我杀死母亲,我是凶手。”
助手在回派出所途中松了口气,“此案已破。”
文珊不出声。
动机呢?
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一个动机。
十七岁的冯咏怡有什么动机?
“传少女的生父到警署来。”
他来了。
年纪比雷某大一点,却也一表人才。
他很坦白:“我已多年没见过咏怡,前妻离婚唯一条件是交出咏怡,我现在的家庭很幸福,已有一子一女,我不想多管闲事。”
“你已完全放弃咏怡?”
“是。”
“你俩当年为什么离婚?”
冯某人搔搔头,“缘分已尽。”
“请着实一点说。”
“她是千金小姐,我是附属品,家里佣人全由伍家过来,全部叫她伍小姐,不是冯太太,日子久了,我不习惯,龃齿吾渐多。”
“你可认识雷思聪?”
冯氏冷笑一声,“他呀,他很能干。”
“愿闻其详。”
“文督察,我另有幸福家庭,我已再世为人,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请你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