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酒,再来一壶……”他还想喝。“我的酒量好……绮罗……不行……她……一碰酒……就倒……一滴……一滴都……都不行……”
语毕,桑致中就这么昏睡在酒肆的桌子上,直到店家要打烊了,不得已才把他摇醒,他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他应该没说什么吧!
桑致中不安地想。
还是他已经把不该说的都说光了?
他更加惊慌地猜。
如果他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那他妹妹会不会把他的皮扒光?
他越想越觉得恐怖。
完了!
桑致中捂着脸哀嚎。
“小姐,那个姓章的混蛋,又派人送来问候函。”
宁静的书房,再度传来萍儿不耐的声音,以及章旭曦差人送来的短笺。
桑绮罗掉过头看桌案上那堆得老高的信件,这些信函都是章旭曦亲笔写的问候函,有些里头甚至还附有短诗。
“那个章旭曦到底想干什么?一天到晚差人送来这些信,又不能当饭吃!”退了又送,送了又退,弄到最后她只好收下。她家小姐不说话,她都嫌烦了,萍儿忍不住抱怨。
“也许他真的只是想问候我吧!”桑绮罗要萍儿稍安勿躁。“你尽管把信收下,其他的事,你就别管了。”
老实说,她也纳闷章旭曦这些动作背后的意义。按理说他应该很讨厌她才是,可表现出来的偏又是另一回事。
“小姐,依你看,那个章旭曦该不会是喜欢上你了吧?”萍儿一边放下短笺,突然灵机一动地问桑绮罗。
桑绮罗阅读的动作,因萍儿这异想天开的问话而中断,忙扬起一双秀眼,和贴身女仆对看。
可能吗?章旭曦可能真如萍儿所言,喜欢上她?又如果真的像萍儿所说的那样,那当初在牢房里他为什么推开她,拒绝她的好意,还说了一些羞辱人的话?
她扬高眉,无声地告诉她的女仆,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章大讼师打小自视甚高,从不理会他人,尤其从不理会说话结巴又念不了几本书的女人。
“算了,当我没说。”萍儿轻轻地打自个儿的嘴,责怪自己失言。她一定是疯了,才会突然有这个念头。
萍儿挥挥手,马上忘了这个话题,桑绮罗却不能不想。
他真的喜欢她吗?在狱中,他一再表现出对她的熟悉感,那是否表示,他已经想出她是谁,以及在哪儿见过她?
时光的流苏,引领追忆的人穿戴风华。
当她还是扎着辫子,穿着短衫到处乱跑的小女孩时,根本料想不到会遇见日后对她影响最深的人。
一个人的思念可以深广到什么地步呢?
桑绮罗望着窗外叹息。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慕,是否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悄悄转变成自个儿也控制不了的恨?
桑绮罗她不知道。
她还记得,“广顺庙会”那一天,当她发现自己身边居然站着章旭曦时,那股无可抑制的悸动。
他好高、好高。在她的眼中他一直都是高的,一直都是遥不可及的,因为她常听爹夸他。
爹老是说,生了一对儿女不中用。儿子是拿起书就想睡,女儿也好不了多少,而且说话还会结巴。
爹老是叹息,说凤刘公路章家生了个好儿子,将来注定要继承他爹的事业大放异彩,自个儿却后继无人,因而不胜啼嘘。
爹老是把他们叫到面前,说凤刘公路上的章旭曦是多么聪明,小小年纪就能言善道,精通务类判案,叫他们要多学着点儿。
爹说的一切,她都听入耳里,并且不由自主地对章旭曦心生爱慕。她一直想见他,直到那天庙会,大伙儿窃窃私语地说章旭曦也来了,她方能一偿宿愿。
他真的就像爹说的那么优秀!
她还记得当时她的心跳得飞快。
他长得很高大,俊秀的脸庞上挂满了自信,而且最令人兴奋的是,他就站在她身边!
桑绮罗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嘴角忍不住泛出笑意来。
当他开始猜谜的时候,她的眼睛就跟所有人一样,闪动着崇拜的光芒,直到一个她认为有问顾的答案出现。
“我、我觉得、我觉得他、他最后一、一题答、答错了。”
她鼓起勇气,当众表达她的看法.没想到却惹来不客气的批评。我、我…”
当章旭曦恶狠狠地问她,他哪用错时,她日能这般回答。
“那个、你的答、答案,错、错。因、因为……”她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大堆,可却没人听得懂,最后章旭曦终于火了。
他噼哩啪啦地说了一堆她没念书的话,最后还嘲笑她连话都说不顺,笑她丢脸。
当时她红着脸,浑身颤抖,费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放声大哭,可他伤害她的事实已造成。
为了不成为他口中的笨蛋,她认真地念书。为了日后能够好好的骂他一顿,她努力矫正发音。为了有朝一日能和他当众对决,她把该看的书全看了,不该看的也看了,目的就是要扳倒他。
其实她跟他一样好强,桑绮罗承认。
童年时的阴影覆盖着她,使她不断地驱策自己,以期追上对方的脚步。只是,思念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日加深?
桑绮罗还是不知道。
或许时间相隔太久,好多感觉都已混乱,就连心跳也不知道为何产生了。
脑中不自觉地回想起前些日子在狱中的偶然接触,当时那急促的心跳是她的,还是他的?她没有概念,更听不到萍儿说话。
“……”好烦呀,他真的喜欢她吗?
“小姐,有人……”
如果他真的喜欢她的话,她要如何回应?
“小姐,有人求见……”
如果她一口回绝他,自己会不会后悔?
“小姐,有人求见!”
又如果她告诉他,其实她注意他很久了,他会不会——
“小姐?!”
桑绮罗脑中的问答题,在萍儿几乎叫破了嗓子后遏然止住,她眨眨眼看向萍儿,只见她一脸无奈。
“小姐,有一个人等在外头很久了,您要不要见他?”萍儿第一次看见桑绮罗发呆得这么严重,猛替她担心。
“请他进来。”桑绮罗淡淡地一笑。真傻,人家又没说喜欢她,她在幻想些什么。
萍儿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后,随即带求见的人人厅,她谎称桑致中不在,由她代为理解案情,对方踌躇了一阵子,才把整件案情托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求助的人是一名富家公子,前些日子他因为出外游玩,行经州的郊外,见天黑,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
这家客栈的掌柜相当亲切,时常送茶送水,殷勤得很。他见那地方的风景优美,客栈的服务又不错,于是便决定多住几天。
某日,隔壁房传来丝竹之声,富家公子忍不住好奇,便叫来掌柜问个仔细。结果掌柜告诉他说,隔壁住着王安抚史的家眷,个个貌美如花。
富家公子当场起了邪念,想一探究竟。这时掌柜要他附耳过去,说王安抚史正巧不在,他若有意寻欢,他可代为安排。
富商公子不疑有他,马上欣喜地答应。怎知他正和那些美妇玩得尽兴的时候,王安抚史突然回来,他连忙躲在床下,可还是被捉到。王安抚史当场就说要送他去官府治罪,经他一番苦苦哀求,和掌柜在一旁帮腔,王安抚史才答应饶了他,但代价是他身上所有的钱,和一纸悔过状。
富家公子回到家里,越想越不甘心,因为他回程的途中恰巧遇见另一个跟他同样落魄的公子,两人都被同样的手法骗了。他相信对方一定玩仙人跳,要不然不会陆续传出类似的传言。
听完了富家公子的自述,桑绮罗沉下眼来思考其中的蹊跷。一般来说,这种案子她不会接,因为富家公子自己活该,谁叫他起了非分之心,赔钱活该。只不过按照他的说法,这不像个案,而是一连串的预谋……
“小姐,这位公子说的那家客栈我也曾听人提过,大家都说那儿很怪,老是有人身无分文地离开。”萍儿补充说道。
这就是了!那间客栈一定存在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只是缺乏证据,得靠她掀出来。
“这位公子您请先回去,我代家兄接下这一桩案子。”桑绮罗决心揭发这其中的阴谋,吓坏了女仆。
待客人走后,萍儿立刻大叫。
“小姐,您要考虑清楚啊!以前您接的那些案子,顶多只是口头上说说,可是这桩案子不同,很有可能您得亲自上阵,我看您还是不要接吧。”跟随桑绮罗多年,萍儿十分懂得她的心思,深怕她那股莫名的正义感会害了她。
“我知道你为我担心,萍儿,但这案子我非接不可。”桑绮罗顽固地摇头。“而且你说对了,这案子的确不能只是用嘴巴谈,这次我要亲自去查个清楚,好理清案情。”
“不行呀,小姐。”萍儿拼命摇头。“您刚刚没听那分子说了吗?上当的都是男人,您又不是男人,就算您真的去到那间客栈也于事无补。”多增添危险罢了。
萍儿说得有理,上当的都是男人,所以她才必须——
“我决定女扮男装。”
桑绮罗这一番决定让萍儿当场傻了眼。
“你说的对,我若不是男的,就查不到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决定女扮男装,把案情查清楚。”
桑绮罗向来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她便换上萍儿为她修改好的男装,拖着桑致中频频询问假扮男人该注意些什么,一直磨到大亮,才放她哥哥上床睡觉。
桑绮罗万万没想到,在她忙着打包行李的同一时间,凤刘公路那头的章旭曦,也在收拾包袱。原来是那富家公子不放心,一连找了两个高手帮他复仇。
原本章旭曦并不想接下这个案子,可他一想到或许可以因此扭转桑绮罗对他的印象,顿时斗志高昂,有兴趣了起来。
他从没忘记桑绮罗说过的话,她肯定他的聪明才智,但厌恶他是非不分的个性。
好吧,他改。为了得到伊人芳心,他决心痛改前非,好好闯出一番“正义”的事业让她对他刮目相看,首先就要破了这个案子。
怀着跟桑绮罗同样的决心,章旭曦当场背上包袱,往富家公子所说的客栈行去。
夏季就要过去,炽热的空气很快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吹起带着凉意的秋风。
究竟,他们会和往常一样对立,或是破例携手合作,谁也不敢断言。
第七章
“怀临客栈”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就和所有明式建筑一样,以回廊连接形成一个方正的格局,中间是内院,外墙漆上白色的漆,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身着白袍,头戴黑色的方巾,桑绮罗尽可能地抬头挺胸,表现出正常男子的模样。为了不让人识破她是个女的,她特别请萍儿帮她画了个大粗眉,衣服内衬也多缝了好几层,热得她满头大汗。“掌柜的,订房。”她特意压低声音,以免泄底。只见店掌柜不疑有他地回问。
“公子,您一个人呀?”店掌柜仔细打量桑绮罗,看似无心,其实是在评估他身上的衣服,以决定他是不是肥羊。
“嗯,一个人。”桑绮罗特意抖了抖袖子,让他看清上头精致的刺绣。“我单身外出游玩,没带伴儿。”
“公子您真是好兴致,敢问贵姓?”店掌柜相当满意他所看见和听见的,单看他的衣着,绣满银杏图案的外袍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绸缎,恐怕价值不菲。更何况他又单身无伴,是只大肥羊。
“敝姓罗,祖籍落在太原,是太原人氏。”同样的,桑绮罗亦十分欣喜店掌柜贪婪的眼神,她敢打赌,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对她下手。
“原来是打太原来的罗公子,小的有礼了。”
互相打躬作揖后,店掌柜亲切地为桑绮罗带路,将她安置在一间上好的客房。
“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小的一定尽力办到。”
店掌柜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便退了出去,桑绮罗平静地点点头,待他走后马上东摸西碰,看看房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没有!
这房间很正常,跟一般的房间没什么不同,看来只好等到晚上,再观察动静。
桑绮罗决定。
是夜。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窗棂,“怀临客栈”内一片宁静,唯独二楼最靠近西角的厢房隐约传出欢乐之声,吸引好奇之人一探究竟。
毫无疑问地,桑绮罗即是那个好奇的人。这会儿她的脚正踮得老高,悄悄地摸到传出声响的厢房,试图弄清里头的状况。
她偷偷地摸到门口蹲下,里头正巧传来一阵女子的淫笑声,而且笑声不只出自一人,让桑绮罗更加好奇。
她伸长脖子,想借着未关紧的门缝观看里面的情形,怎知探啊探的,竟撞到一个人的头——
“哎呀!”着实被撞疼了,桑绮罗不由得叫了一声,随后连忙用手捂紧嘴。
至于另一个倒霉鬼的情形也差不多。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偷窥位置,怎料有人半路插队不说,还把他撞得眼冒金星。
章旭曦揉揉被撞疼了的脸,正想看看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抢他的位置时,未料却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桑绮罗!她怎么也在这儿,而且还把自己画成一张大花脸,穿得跟被打肿的男人似的?
章旭曦不可思议地盯着桑绮罗,桑绮罗也愕然不已地回瞪着他。章旭曦!他不是应该待在城里,怎么这会儿会跑来这里和她凑热闹?
两个人同时愣住,谁也不想先回神,省得解释。
他们互相打量彼此,章旭曦脑中思绪飞快地运转,试图赢得先机。依她的穿着打扮来看,她大概想女扮男装,以自己为饵,引诱对方上当。这点和他的想法差不多,他原本的用意也是如此。差只差在他本来就是男的,而她,却是个差劲的变装大师,把自个儿搞得四不像。
强迫自己忍住笑意,章旭曦实在很想告诉她,她的眉毛画得太粗太浓了.活像两条叠在一起的毛毛虫。而且她皮肤的颜色也涂得太黑,没有人的皮肤会黑到像被炭火烤过一样。
可到最后,他决定什么事都不说。
她想女扮男装?好啊!他就陪她玩,顺便发泄之前受的鸟气。
他率先打破沉默。
“这位公子,你头上的方巾掉了。”章旭曦尽可能正经八百地提醒桑绮罗,她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扶正。
“谢谢公子的提醒。”桑绮罗尽可能低下头,回避他的眼神。
“不必客气。”
想逃?章旭曦笑呵呵。
“敢问公子贵姓,你看起来颇为面熟,很像我的一个旧识。”他状似无心地问桑绮罗,让她又是一阵慌乱。
“敝……敝姓罗。”阿弥陀佛,可别认出她啊。“咱们不可能认识,我老家在太原,并无交集。”
“说的也是。”章旭曦刻意点头,顺着她玩下去。“我的旧识不可能像个夜贼似的躲在人家门口偷听,她行事一向光明磊落,高风亮节,令人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