苡筑披着外衣,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见是巫秀霞,立即挤出勉强的笑容和她寒喧: “大嫂,早啊,找我有事?”
“婉而呢?”巫秀霞连基本的客套都懒得敷衍,劈头便问:“舂喜说她在你们房里,快把她叫出来。”
好大的火气!苡筑没想到她竟会连丁点颜面都不肯顾及地对她大呼小叫。
“婉而一大早是有来过,怎麽?她来到我这个婶婶房里走走也不可以?”既然她那麽见外,她也不需要一迳陪着笑脸。
“是不可以怎么样?”巫秀霞趾高气扬地根本没把苡筑放在眼里。“赵妈,给我进去搜。”
“这……”再怎么说苡筑都是屈家的二少奶奶,她一个下人,怎么敢如此大逆不道。 “二少奶奶,小姐是走了,还是——”
“废话那麽多干什麽?”巫秀霞手臂一用力,把肥吧胖胖的赵妈一把推进蕞筑房里。 “我叫你搜你就搜,天塌下来有我扛着呢,你怕什麽?”
“可是二少奶奶她——”赵妈为难极了,出也不是进也不是。
“怎麽样?她充其量不过是书念得多一点,那又有啥了不起?镀金抹粉就能榕饰卑微的家世和丑陋的容貌吗?”巫秀霞出身富贵人家,一向就瞧不起苡筑娘家只是人做买卖的市井小民。
当她发现苡筑脸上长着碍眼的小雀斑后,就更口无遮拦地在人前人后批评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苡筑比下去,也才能消她心头之怨。
“你再不给我进去搜,当心我回头拾掇你。”
“我出来便是,你不要再羞辱婶婶,也不要为难赵妈。”婉而掀开帘子,由埋头走向门边,一见到她娘就哭着跪了下去。
“你……你这是干什麽?”巫秀霞还想假装什麽事都没发生。
“娘,我求求你不要把我嫁给张家,我心里已经有了人,他就是……就是曾新南,我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请你成全。”
琬而这段话,无疑的是对巫秀霞击出一枚强力火药的炸弹,炸得她面色惨绿。
她扶着、丫鬟的手,颤着嗓音问: “你在胡扯什麽?你再说一遍。”
“娘。”婉而已经完全豁出去了。 “我知道你对曾家成见已深,可是我爱新南,只有跟他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如果失去他,我宁愿死掉。”
巫秀霞一下子跌退好几步,嘴里喃喃叨念:
“不可能,不可能!该死的丫头,你存心气死我,跟你没出息的老子一样……”
“娘!”
“你住口!”她厉声一喊,高高抬着下巴,理智和威严迅速回到她身上,压住了她的仓皇失措。“这些不知羞耻的话,是你一个名门闺秀该说的吗?还是什麽人教你的?”一转头,她对苡筑投出两道锐利得几乎可以杀人的寒光。
“娘,”琬而悲切的喊:“我不是什麽名门闺秀,也没有谁教过我,我是出自肺腑——”
“住口!住口!”巫秀霞捣住耳朵,拒绝听琬而的任何辩驳。
苡筑见苗头不对,便偷偷地对夏妈使眼色,央她快去把屈家二老请来。
夏妈是个机灵人,一得到指示,随即从大群人潮中无声无息地消失掉,急速赶往东侧的揽月轩。
“来人哪!把她给我抓起来,关进房里去。呵贵,你派几个人去抓曾新南,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就是太£慈了.他们才敢得寸进尺。你快去,抓了人就送警察厅,随便给他安个什麽罪名都可以,总之,不准他再出击迷惑小姐。”
“不要,娘,娘。”琬而大喊: “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
“把她抓起来,抓起来!”巫秀霞愤怒地大吼:“张嫂、俞妈,你们都死掉啦!”
“是,大少奶奶。”张嫂一靠近,立刻被琬而推开。
“不要碰我,谁敢碰我,我就一头撞死。”
“反了、反了,”巫秀霞不检讨自己教女无方,行为偏差,居然把矛头指向苡筑。“她都是被你带坏的,从你踏进屈家以后,就什麽都不对劲。”
“我何德何能?比厉害、比心机我方苡筑是绝对望尘莫及,请你不要大夸奖我。”除了她谁会想到用这种卑劣的手段逼自己的女儿嫁给不相称的人,也只有她敢胆大包天的瞒住屈家二老,于此荒唐透顶的事。
“不是你还会有谁?从第一天我就看你有问题:你,离我女儿远一点,否则有你瞧的。”
“娘,不关婶婶的事,你别冤枉她。”
“你住口,俞妈,把她押回去。”
“不要,你再过来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琬而抱着梁柱,一副视死如归、义无反顾的壮烈。
这样的烈火情操震撼了苡筑,婉而能,她能吗?至死无海的情爱可能发生在她和屈扶风身上吗?
“想死,好,我成全你。”巫秀霞一生没真心爱谁,对于屈长风,她的怨恨多于情义,所以她并不能体会一丝丝情悻便足以撼动山川水月,磅砖的情潮,自然教人寻死觅短,毫不迟疑。
“赵妈,把家法拿来,我宁可有个死掉的女儿,也不要一个不贞不洁的女儿。”
赵妈把绲子交到她手中,她铁青着脸,傲慢地往苡筑身旁走过,声色俱厉地嚷着:
“要死,可以,要我成全你和那姓曾的王八羔子?休想!”两尺多长的木棍高高举起,重重打下,琬而身上登时伤痕累累。
“屈家还轮不到你来作主呢!”赵文娟由一群老妈子、丫鬟簇拥着从长廊的底端走出来。手中的拐杖嘟嘟发出骇人的响音。
阿弥陀佛!救星总算到了。
苡筑趁巫秀霞狼狈不堪地退到一旁时,赶紧冲过去把被打得青红肿的婉而扶起来。
“娘。”巫秀霞低着头,仍不忘抛给苡筑一记恶狠狠的白眼。十成十是她派人把赵文娟请来的,除了她谁敢暗地里搞鬼,净跟她作对。
“奶奶,救我,奶奶,你跟娘说,我不要嫁,不要嫁给那个张智朋。”婉而一手抓着苡筑,一手抓着赵文娟,顾不得痛地拚命磕头。
“张智朋?”赵文娟愕然问道。
“就是张厅长的儿子。”苡筑赶忙补充说明。反正和巫秀霞的嫌隙已经年久日深了。不在乎让她再多恨一点。
“谁说让你嫁给他了!”赵文娟盛怒已极,老眼横向巫秀霞,大声责问: “是你做的主?还是长风做的主?你以为把家产分给你们我就拿你没办法了?还早得很呢!简直目无尊长,胆大妄为!”
“娘,不是,我打婉而是因为她不守妇道,和外面的男人鬼混,私定终身,这是咱们屈家的奇耻大辱,和……和张厅长他们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事。”
孰料,巫秀霞还忙着解释,前头阿贵已经传了话进来,说张家的人已经到了,要她赶紧过去处理。
赵文娟这会儿更是勃然大怒,当场命令巫秀霞和屈长风即刻搬出去。
“搬就搬。”巫秀霞乐得到外边自个过活,省得天天看屈家二老的脸色。“琬而,跟娘回去搬东西。”
“你走,她不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准你动她。”不肖媳妇!赵文娟恨不得一拐杖劈过去,打碍她满地找牙。
“娘,琬而毕竟是我的女儿。”
“那又如何?你丈夫还是我儿子呢。再不走等会儿我若是改变主意,一个子儿都不给,看你怎么着。”
巫秀霞两片厚唇翕动了下,不情不愿地欠身离去。
“你们也忙各自的去。苡筑,把婉而扶进房里,赶快替她敷。”赵文娟虽然心疼孙女儿,但还是觉得地方才讲的话十分不得体。她是深受中国传统礼教薰陶的人,思想观念依然保守得近乎八股。
跟着走进房里,站在床榻旁就忍不住叨絮着教诲琬而:“我不认得那个姓曾的浑小子,也不管你读了多少书,女孩儿家就该有颗冰清玉洁的心,和冰清玉洁的灵魂,中国女人讲究的是贞洁是操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本分,是人人都要遵守的!谈情说爱,那是不检点的行为,是……是可耻的!你娘要你嫁给张厅长的儿子,其实也没什麽不对,谁不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成终身大事?她错是错在自作主张,不懂孝道伦理,而且她也不该打你。我们屈家的孙女出嫁,岂能偷偷摸摸,像做坏事一样,真是胡闹!放心,等你伤好了,奶奶再帮你挑了黄道吉日,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
琬而一听,心都凉了。她就知道奶奶一定不会阻止这桩婚事,当初才没想要去找她求救。如今证明她的顾虑果然没错。
她把求救的讯号传给苡筑,要她无论如何得仗义直言。
“娘!”苡筑提心吊胆地向赵文娟提出她个人的看法:“我想,您是爱着婉而、心疼婉而的,那麽,为何不成全她和新南?他们男未婚,女未嫁,而且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彼此情投意合,不,是一段人间佳话吗?何必非要拆散他们,弄得这样愁云惨雾的?”唉!屈扶风怎麽还不赶快回来?这话由他讲一定更见说服力。
赵文娟闻言,立即愀然变色。
“你这说的什麽话?亏你还是琬而的婶娘,你和扶风的婚姻不也是我们坚持来的吗?这有什麽不好?你现在和扶风不也恩恩爱爱快快乐乐的?”连续几个问号,把苡筑的嘴巴结结实实的封住。
可,她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击垮的人。赵文娟既然拿她和扶风当例子,那她就更有必要挺身说几句话。
“娘,事实并非如你看到的那样,我和扶风其……其实冷战了好长一段时间。”
“原来你……”赵文娟脸色一下子变得好难看。
“亏我那麽疼你,你居然这样对我儿子?”她好想狠狠臭骂苡筑一顿,却不知从何骂起。
苡筑代姊出嫁,是她和屈震乾心知肚明的事。当初只因担心娶一名病恹恹的媳妇进门,会让屈扶风受苦受累、这才勉强答应吴大婶的李代桃僵之计,怎知……
不过话又说回来,苡筑除了坚持非念完书不可之外,仍是个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媳妇。她原以为扶风嫌她不够美不够标致,才迟迟没有“消息”,哪晓得竟是这么回事。
大不像话了!再冷战下去,她什麽时候才有孙子抱子!
“奶奶,你不要生婶婶的气。这件事说底还是该怪叔叔,要不是他先拈花惹草在先——”琬而不知死活地想为苡筑辩解,也不想想她现在还自身难保呢。
“够了!”做娘的岂能容忍旁人任意数落自己的孩子?在赵文娟眼里屈扶风纵育千错万错都是值得原谅的——“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要以为多念了几年书,就自以为——”
“念书?”婉而知道她奶奶这下叨眸下去,肯定没完没了,赶紧替苡筑伐了一个藉口: “婶婶,你今天不是有两堂试要考?糟糕!被我这么一闹,时间都快来不及了,快去吧,万一赶不上,你这整年就白念了。”
“我……”苡筑会意,马上装得紧张万分。“娘,我可以……去吗?”
她能说不吗?赵文娟瞪着眼,挥手示意苡筑要走就快走。
快去呀!我不要紧的,有奶奶给我当靠山,你不要担心。婉而贼贼地一笑,要苡筑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赶快逃之夭夭。
“喔,那……我走了,娘,琬而劳烦您照顾了。”
走出屈家宅院,苡筑稍稍犹豫了下,不知屈扶风医院里发生什麽事,要不要紧?
如果不是上课真的快迟到了,她确实好想过去瞧瞧,说不定能帮点忙。
◎ ◎ ◎
坐在课堂内,混混沌沌上了两堂实验课,思绪却始终停留在昨夜的悱恻缠绵。苡筑很为自己不纯净的思想感到苦恼,可她就是没法遏止自己不去想他。
才一个晚上,她怎麽就好像染上菸瘾,变得不能自立,变得患得患失?没道理呀,他们只不过是……如此而已,怎么就令她牵肠挂肚,惶惶不知终日c
她双手抱着书本,心不在焉地往食堂走,路上有同学跟她打招呼,她却视而不良。
半路上,被一位和她交情很好的女同学杨倩如截住。
“喂!你是怎麽啦?怪怪的!”
“没,没什麽,只是人有点不舒服。”她尴尬地笑了笑。
杨倩如向来大而化之,倒也没注意到她神情有异,自顿自的说: “学校今儿凌晨发生_『一件重大的事故,你知不知道?”
苡筑茫然地睁大双眸。 “不知道,是什么事?”八成又是那几个教授搞内斗,争着当上系主任,这类的小道漓息听多了,根本不足为奇。
饧倩如秀眉一扬,神秘兮兮还带着兴奋,难不成她有新发现?
”是练晓蝶,她自杀了。”
”她?怎么会?”有人自杀毕竟不是好事,这也好注得冒飞色舞?
“千真万确。”杨倩如兴奋的表情使苡筑怀疑她是不是跟练晓蝶有仇?“现在全校每个人知道,呃,除了体这个舌知后觉的啦。”
苡筑分不清心里头是怎样一种滋味感觉惋惜。练晓蝶是个敢爱敢恨、走在时代尖端的女性怎么她也会有如此想不开的时候。“是什麽原因呢?她总该不会无缘无故轻生吧。”
“当然是为了那位集儒雅气质和个傥外表于一身的何教授喽!”杨倩如朝苡筑眨眨眼,煞有介事地说:
“人家早就结婚生子,现在又是下届系主任的热门人选,怎麽可能跟她玩真的。听说有一回练晓蝶和他幽会时。当场被师娘撞见,双方还大打出手。何教授为着急前途,提议分手各走各的,练晓蝶却硬逼着他离婚,怎么可能嘛!爱情是女人的全部,可却是男人偶尔出轨的调剂品,尤其像何教授那种权利欲大过一切的人更不可能为爱牺牲奉献。”杨倩如自以为是的分析完毕。
现苡筑根本没在听,气得往她肩上捶。
“对不起,我……我是想,练晓蝶她的伤势不葺严
不严重?”
“谁晓得。一早工友发现她昏迷在研究室内,就急着把她送往附近的基督医院。大概死不了吧,她那种人才不会舍得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基督医院不就是屈扶风待的那一家,难不或今早上赶来的人,就是急着要他救练晓蝶?
“喂,你又怎么啦?魂不守舍的。”
“没什麽。”一定是为了她,他才会连婉而的事都抛诸脑后,晓蝶在他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仍然是地望尘莫及的。
蓦地,心中猛然一抽,仿佛好几把利刀同时插进她胸口里去,痛得她喘不过气来。苡筑匆匆告别杨倩如,疾步往校们外走。她要去看看那是不是真的?他们两个是不是又……
“喂!你不一起去吃饭吗?”
杨倩如的叫唤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一心赶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