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持续好几个晚上後的今夜,他顺应了自己的念头,离开了明儿的厢房来此。
「要我?」故意眨动眼睫,尽管知道自己实在不该再加以刺激挑衅,但是颈项似乎毫无减轻的疼痛,与对他情意破碎所产生的伤心,一在都激起她从未有过的情绪,是丑陋也罢、是恶劣也好,反正她都不管了、不在乎了。「相公确定?我的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唇……可没一处神似凤妹妹。」
「住嘴!」还以为她终於要安静下来,野夜龙才伸臂强势勾住她的腰肢,就为了她後续所说的话阴冷了双眼,怒火暗生。
他以为自己的咆哮是不管用的……岂料刘净心还真的将嘴一抿,拿眼睛瞪他,不再吭声。
不过,野夜龙安心得还太早——当他将她放倒在床,动手想剥除她的衣裳,一开始,野夜龙因眼前逐步裸裎的肌肤而意乱情迷,不曾留意到任何不对劲——
她在他的身下,僵硬、不反抗,却也死板板的没有一点反应。
野夜龙发现这点,不敢置信的瞪著她,旋即俯首更加卖力进行挑逗,但她反应全无的态度让他拧眉抿唇,整个人几近疯狂,「你究竟想如何?刘、净、心,夫妻敦伦是正常的事,你为什么要抗拒我?」
怒气让他忘却顾忌她是个柔弱女子的事实,毫不知轻重地抓住她的双肩,粗蛮的摇晃,十指因暴怒的力道而深深嵌入她细致的皮肉内。
但是她不觉得痛,只是就那么清清冷冷看著他,然後状似倦极亦厌极地把双眼一闭,不过这回她的身子倒是不再僵硬如木板,反而放得软软的没有任何力道,虽然没开口出声音却仿佛在无声抗议著:瞧,我并没抗拒啊!瞧,我可不是任你摆布了吗?瞧——
「你!」很奇异的,野夜龙竟然当下就看懂了她的心意。
这招够高!她表面上是任人摆布,但骨子里却是一种对他的挑衅!
「好,你好,你可真好!」老虎岂能不发威,还真被看成病猫啦!「你以为我会这样就放弃了吗?我偏不!」在刘净心还在为这句他撂下的狠话一怔,野夜龙却已经俐落而凶悍地霸占入她体内。
於是在这间厢房中,黑暗的,是两人不愿相目交视的眼神,疏离的,是两人愈行愈远的心思
她的心,正事不关己似一片漠然,而他却是觉得空虚……且疲倦。
* * *
野夜龙纳入新的小妾後不久,终於有新一代继承人的喜讯传出。
只不过或许听起来稍嫌讽刺,有喜讯的并非众人所想的新纳小妾,而是众人都以为将要下堂的元配刘净心。
炉火犹如朵朵灿开的、明红耀眼的花卉,却又似地狱中狰狞的恶鬼,正争先恐後地扑向人,恨不得噬肉吞骨。
汗水透明且无声无息落下,「嗤」的一声,滴入正慢慢成形、凝固,约有半人高度大小的琉琳饰板上。它那半透明半青的色彩,正符野夜龙的需要。
接下来才是真工夫展露时刻,趁著整片尚未修饰的饰片呈半凝固、高温余存的状态,整片小心反盖倒在一方草纸上,再左右手各自拿起雕塑的工具开始雕琢。
饰板以乘云驾雾为背景,右上角是只展翅的凤凰,带著青浅色调的翼羽栩栩如生,一飞冲天的姿态非常自在且骄傲。
而和这只凤凰相互呼应般,左下角则是盘踞著一条龙。那龙也是逼真精细地片片龙鳞清晰可见,前爪微低让须垂胡收的龙首倚靠,和那双精神抖擞的凤凰相较,彷佛是倦累了,所以正在盹眠。
未了,小心翼翼扶起这块厚度约有半截指长的饰板,他拿起一节削尖的竹片,沾上备在一旁的朱砂颜料,飞快地以饰板为纸张,挥毫而下:
凤飞青日舞九天,龙腾夜半不思眠,
峻工了!随手将竹片一丢,野夜龙有些怔仲,半晌才拿起刻有「琉琳,夜龙」字样的印子在饰板上印下落款,标明作品出於何人之手。
然後,他任自己跌卧在一旁的贵妃椅上,暂时的喘气、歇息,汗湿的黑发被修指不耐地绾成整齐的—束。
此时此刻,他多么渴望有个柔软的娇小人儿能够拥在怀里,好供自己嗅闻那发顶淡淡馨香,或是享受那轻盈重量坐在自己大腿上、螓首依偎在自己胸膛上的存在感。
但是,当他举起一边手臂做出或勾或抱或搂的动作时,那份存在感却是空虚的,只有空洞洞的空气罢了。
他起身离开躺椅,拿起上一餐用膳的托盘打开门扉,并不意外门口又摆上一盘盛满食物的托盘。
这是第几顿餐饭了?他在炼室中待得没日没夜,早已经失去对时辰的观念,彷佛这么做便连带可以消去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自从刘净心被诊出有喜後,莲老夫人又惊又喜、忙不迭嘘寒问暖的模样,和先前以媳妇不孕,坚持要儿子再娶小妾的情势,可不知相差了多少。日前不停被拉著小手示好的明儿似乎顺理成章地被冷落到一旁。
至於自己呢?野夜龙其实至今都还弄不清楚自己对刘净心有了孩子,自己亦将成为人父——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日子过得十分被动,在琉琳馆中埋首於工作时倒是还好,但回家後,他却荒唐地产生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因为,他发现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今为孙儿热切过头的娘亲、神态变为封闭的妻子、还有一个无辜眨著双眼的小妾!
所以他逃开了。
他逃来琉琳馆,好一段日子都不曾回野府,叫小胡子帮他预备换洗衣物,就在琉琳馆内吃喝拉撒睡——尽管明白他这样是种很懦夫的逃避行为,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野夜龙意兴阑珊地出关时,双眸不禁扫向门口,不由自主想起上回看见一个缩在墙角,为他等候得入睡的女子……
如果现在有面铜镜摆到他面前,他就会发现自己的表情倏地泛出一抹柔软,向来冷峻的眼流露近乎心疼……与悔恨的情绪,而那种情绪让他呼吸无法颐畅,隐约中,他似乎知晓自己已经失去一项非常珍贵的宝物而心疼,悔恨的则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找回。
那种心疼开始如影随形跟著他走,从吃东西跟到洗澡、从琉琳馆跟回野府,无所不在,尤其是面对日复一日大腹便便的刘净心,心疼便逐渐扭曲再扭曲,和悔恨缠结成一起,一再压迫著他。
是夜,他不再返回琉琳馆。
野夜龙出席在空缺了好一段时日的晚膳席间,众人都对他投以惊讶的神色。
但他只注意她的——刘净心惊讶的神色快如昙花一现,接著便低下头来继续用膳。
尽管妻子这种反应早在他的设想当中,但他仍感到失望。他想念并渴望看见的,是最初刘净心对自己关切并急於讨好的神情……如今恐怕是难如登天了。
人啊,犯贱!拥有珍宝时不懂爱惜,偏偏要等失去之後才来饮恨不已。
是夜,刻意打发所有下人,他直直往妻子的厢房走去,推开门时看见她竟然靠著床头坐著睡著了,并拢的膝盖上整齐地摆著缝制到一半的衣物及针线。
她本来在缝制些什么?轻手轻脚,他从她覆盖的双手下抽走那件衣物并拿到眼前瞧个仔细。
那是件小小的孩儿衣服——由那紧细的针脚及挑选柔软的布料来看,任谁都知道这件小衣服会有多好看又耐穿,也任谁都会感受慈母手中线的那份暖和心意。
野夜龙在一片静默中动容了。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发现野日凤的脸孔虽一如往常浮现脑海,却不再一如往常坚定清晰,反而开始是眼花模糊。
「凤儿……」不觉低喃出声,当他再度张眼,却赫然发现原先睡著的刘净心竟也是睁眼清醒著,表情勾著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气愤及悲伤——但是在下一瞬间便全数敛起,只剩一片谨慎处理过的漠然。
「相公要来怎么不先差人通报一声?」刘净心一迳低头垂颈,表现出生疏、不愿多加交谈的模样。「相公现下事业繁忙,这么晚了一定很累了吧?请尽早歇息吧。」语毕便刻意装出忙碌的模样,整理针线并极其自然般要抽走野夜龙手中衣物。
野夜龙飞快反手一抄,背到身後,让扑个空的刘净心诧然抬头。
「请相公将衣服还给我。」刘净心发现这下可糟了!因为她一抬头对上他後,便发现自己的眼光著了胶似地再也挪不开了!
数个月了,她都不曾这么面对著面仔细看他——他看起来是不是瘦了点?怎么下巴的胡碴不清乾净呢?什么时候,他的细长峻眼竞累出两道细微却明显的小小皱纹?尽管那让他的俊美飒然更添一分成熟的气息……但她看在眼里、不舍在心底呀!
莫可奈何!莫可奈何!情字唯一解释,不过如是!刘净心表面上平静从容自如,但实际上心跳得又急又快。
突地,彷佛是察觉到娘亲本身的心情激越,腹里忽然一阵骚动。「噢!」刘净心若无其事的表情骤然变色,野夜龙立即也跟著紧张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用双手盖在腹上?野夜龙心思跟著一转,该不会是有什么差错吧?「我立即唤人请大夫过来。」话说著,身形就已转向,摆出要夺门冲出去的架式。
「没事的,」刘净心赶紧出声喊道:「这是胎动,不过是小孩儿在肚子里伸伸手、挥挥腿罢了。」先前也是有过这种现象,当时她也是吓得去请教住在胡同拐角处的李稳婆。
「真的?」暂停动作,野夜龙转身,回眸打量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慌张、恐惧——原来,平素冷然、不近人情,竟都是隐藏著这些吗?这下子刘净心可真算是……大开眼戒了,心房那柔软的一角,原本强硬覆上的寒冰,开始有著融化的倾向。
「你……」动容地伸出手,但在触及他之前,野夜龙先前强迫她敦伦行房的痛苦及恐惧又席卷上心头,刘净心又迅速收回手,恢复原先的静默不再有所动作。
原本见她似是想对自己伸手挽留,野夜龙亦半侧身躯回过头来等待著——可刘净心突兀的退缩教他有些愠恼。
「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死鸭子,嘴巴就是硬的!明明心下已然动容,表面偏偏要装得无动於衷。野夜龙一面骂著自己的口非心是,一面冷言冷语仍是不断:「别忘了你怀著我野家的後代,有个损伤你可担当不起。」
该死!话才说完他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他明明要说的不是这些,现在话却反倒讲得好似他肯关心她,是因为——
「古有明训:母凭子贵,原来果真是这么回事呀!」刘净心忽地笑了一声,很乾很涩,比哭声更难听。「请相公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好好保重身体。」
「你知道便好。」野夜龙紧绷地丢下这句话,原先自觉说错话而试著要放下身段的念头烟消云散,僵硬地再望她一眼,拂袖离去。
第五章
连日绵雨,至今日才整个放晴,刘净心便前往注生娘娘庙去上香拜拜,顺便求个香符来保佑自己和腹中胎儿。
三炷香,香烟袅袅,望著神像慈祥秀容,刘净心在心中虔诚默祷,期盼各方神明能保佑她顺利平安生下这一胎。
「生个男儿,我好抱孙呀。」昨夜里,莲老夫人笑嘻嘻的为媳妇进补时,不停这么嘀咕念著。老人家的愿望很露骨、也很实际。「生个女孩儿是没什么用的,唯有男儿身才能光宗耀祖、继承家业、克其父裘呢。」
是吗?刘净心还未将纳闷问出,一旁在座的明儿比她更快一步,正巧将自己的问题道出:「那为何水玉馆是野家大小姐继承的,老爷没将家业交给爷呢?」短短的一句却正中红心!说得莲老夫人当场脸色一变。
「你这小浪蹄子!」迅速得刘净心才眨一下眼,莲老夫人竟已经对明儿重重甩去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得明儿整个人从椅上摔到地面,吃痛的发出呜咽。
「我们婆媳在谈心,你不过是个小妾,插嘴个什么劲儿?」
那突发的状况吓傻了刘净心——一直到隔日,身置不同地方的她仍下意识安抚心口。那一定……很痛吧?她稍後听薇儿禀告说,明儿躲在房间里哭泣不断,而且被甩巴掌的一边脸颊已肿得像粒大馒头。莲老夫人的手劲还真悍哪!
思及此,刘净心的唇角忽地似讽刺、似莞尔地牵扬。如果今日怀孕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明儿——挨打的人就变成自己了吧?
呵呵,刘净心哪刘净心,你当真的「母凭子贵」呀!这该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了。
但是呵,孩儿孩儿,娘的乖孩儿呵。娇小的身形慢慢从内殿步出时,刘净心在心中如是默默对著腹中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说著话,不管娘的乖孩儿是个男儿或女儿身,娘都会好好疼爱你哟,因为你是爹的骨肉呀,我怎能不宝贝你呢?
「少夫人小心台阶。」随侍的薇儿机灵地先跑一步在前,并伸手要扶,刘净心淡淡—笑,摆手表示拒绝。
「我自己来便行,放心,我肚子大虽大,可双脚还走得动。好薇儿,莫要穷紧张。」刘净心不禁打趣道,但话才说著,一边的脚儿却不知道怎么地一顿,重心险些在台阶上失去平衡,吓得薇儿街上前去准备做人肉屏障,而另外两名随行的家丁也心惊肉跳不已。
「呼……」连刘净心也是虚惊一场啊!不过她是在场中最快回神的人,而且还开始回过头来安慰自己的小婢女:「你瞧,我不是没事吗?」见小妮子依然一副余悸犹存的模样,侧了侧螓首,甚至很勉强地不太高明说笑。「再者,相公还有明儿妹妹这房妾室呢,她也可以帮相公传宗接代,不是只有我可——」算了,还是别继续说下去好了,大家闺秀什么都得学上一学,偏偏就说笑这码子事没学著,她连班门弄斧的资格也没有哩。
显然薇儿也是这么认为,不住点头附和,尽职地扶她小心翼翼走下漫长的台阶後,主仆俩这才舒了一口气:心情宽松下来,脚步更是轻盈不少,看著尚有一段距离的庙门出口,再随口聊几句,路就不知不觉走到目的地罗。
「改日或许……我该邀明儿妹妹她一起来。」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即为人母而慈爱的宽大为怀,或许是……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她终究也是服侍相公的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