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礼仕迟疑了一下。‘他只说很感激我把你放进汽球,因为这次旅行如果没有你,就会变得非常沉闷。’他探索的看着她。‘为了这张字条,我着急了一个下午,试着解释出他这句话的含义。今天晚上戏演完后,大卫会在他家举行一个聚会,他说他到时候会把经过情形告诉我。’
兰丝一付不开心的样子。‘我姑婆说:如果我和蓝爵士单独在庄园废墟里过夜的事被传开了,我就会名誉扫地。’
他的嘴角上露出一抹讽刺的微笑。‘哦!你都要上台表演了,还担心这种事啊?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兰丝──让我带你回家吧!’
他的关切感动了她,但她不得不拒绝他的好意。‘我不能,我不能──尤其是现在。我想我知道是谁偷了方冷白公爵的昼。这个窃贼就在这儿,在蓝卓瑞戏院里!’-
就在兰丝说完这戏剧化的断语,地毯上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和喃喃低语。兰丝分心的转头,看向她的身后,发现自己居然被人监视着,或许方才她说的话,也被偷听到了!这时候,她的眼睛和秦爱华冷酷的黑眼碰了个正着。刚由雷金王子包厢出来的秦爱华,正好走到兰丝附近,在他后面几步的是蓝爵士和银行诗人沙罗杰。
兰丝僵硬的站在那儿,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突然间,秦爱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沙罗杰致意。戏院里传来一阵掌声,显示这幕戏已结束,这时包厢门打开,里面的人再一次拥到走廊上,兰丝他们这几个人立刻被卷入人潮中。
兰丝可以感觉到雷礼仕在碰她的手臂,暗示她他们的话很可能已经被偷听去了,他并且说:
‘兰丝,如果你不愿让我带你回家,你最好现在就回去。你跟我在一起,若被别人看到了,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明天早上我一起床就等你,到时候我们再谈。’
兰丝的婶婶,也就是主教的夫人──艾安伯夫人,一直以良好教养的耐心,等待这幕结束,她好去点心摊上替自己买个果冻来吃。当她正要走出包厢时,她停下脚步,在门上一面长镜子前,愉快的欣赏着镜中自己的影子。
她满足的记起:自己不理会裁缝的看法,坚持要穿这种淡粉色的衣服,还是正确的;当时那裁缝曾暗示她这种颜色比较适合年轻女孩,而不适合像她这种四十五岁,已近迟暮之年的女人,但她依旧坚持己见,做了这件粉色的礼服。
艾安伯夫人同时也注意到:自己这顶驼鸟毛的头饰,比她在其他私人包厢里看见的任何一顶都要突出、精致,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自夸,完全是一种很客观的比较。想到这儿,她满意的离开包厢,走进通道。
忽然间,她好像梦到什么荒谬的情节似的,竟然看见她的大侄女,这个原本是纯真少女的典范,如今不但浓妆艳抹得像个妓女,围绕在她身边的,似乎也都是一些伦敦社会最有魅力的摧花浪子。
‘艾──兰丝。’
事后这个女孩曾一再懊恼:自己当时若是装作没听见就好了,但那时候她的镇定已完全因秦爱华突然出现,偷听到她的诋毁而粉碎;在丧失理智的情况下,她竟然转过头,以惊恐的语气叫了出来:
‘安伯婶婶!’
她婶婶像一辆滚动的面包车一样,飞快的冲向她。‘兰丝,兰丝,你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你妈妈呢?你把脸上画成这样干什么──’安伯婶婶的眼珠差点要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你居然上了妆?你妈妈呢?她在那儿?’她在走道上来来回回的看着,仿佛希望在走廊墙上找到一个昏倒过去的女人,她相信,她的嫂嫂若看到她女儿如此低俗的打场,一定会有这种反应。
‘你满脸都是罪恶!你是不是着了魔了?你和你那宝贝弟弟裘伊,难怪──我不知告诉过你爸爸多少次了,让一个女孩一天到晚跟她的兄弟在一起,迟早会出纰漏的,她的脑子里尽装些男孩子的观念,什么独立、自由啦!现在可好了!你难道完全忘了你对海滨山那个家庭的责任?还有你那可怜的爸爸,像个罪犯一样被关在监牢里。你立刻跟我走!我要把你交给你叔叔!’
听了这话,兰丝更怕了。她虽然一直尽量对安伯叔叔和婶婶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但在她们家族中,人人都有个默契,不将安伯叔叔视为他们艾家人言行的顾问。安伯叔叔和婶婶是非常相似的一对:拥有严格的道德标准,却没有半点想像力。
兰丝确信:他们一定会把她来伦敦的所有经历,视为一种可厌、肮脏的阴谋;不相信她对秦爱华的所有指控,将她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要她背诵圣经上的文字,吃腐坏的面包、喝矿泉水。而如今她和秦爱华之间的关系又已趋向恶化,她绝对不能让安伯叔叔来控制她的行动。
想到这儿,她强迫自己僵硬的脑袋开始活动。她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去看秦爱华,想确定他知道她真实身份后的反应。可是这时候秦爱华已转过身,大踏步走下通道,穿过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人群,因此兰丝什么表情也没看到。
她第二个念头却是一股完全不相干的冲动,使她忍不住抬起眼去看蓝爵士。她以为自己一定会看见他带笑,冷眼旁观的样子,没想到他居然露出一抹奇特的怜悯神色。无法忍受他所施予自己的同情,她赶紧把头转开。
这时布莱斯夫人的包厢门打开,原先替兰丝开门的那个年轻男子走过他们,对兰丝微笑着,问雷礼仕能否把他这位漂亮的女朋友,介绍一下。这个男子如此明显的轻薄态度,使兰丝益发担心她婶婶会因此更为激动,她脸上的红霞也愈来愈深,转为深红。
果真不出她所料,安伯婶婶气急败坏的把一切责任归诿于剧院的环境。‘兰丝,我们立刻离开这地方。’
兰丝的心跳得好厉害,她必须清清喉咙,才能开口说话。‘对不起,夫人。’她说:‘您弄错了,我不是艾兰丝。’
她婶婶怒气冲冲的瞪她一眼,眼光凶悍得有如火力十足的枪炮。安伯夫人足足有好一会儿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布莱斯夫人带着她的三个漂亮女儿走进通道,兰丝眼看着这场闹剧引来更多的目击者,心中更为沮丧。
‘不是我的侄女?’安伯夫人大声的说道:‘不是我的侄女!你受洗的那天早上,你把奶吐到我身上,你居然还敢告诉我,说我认不出我自己的侄女。’
‘我很抱歉,夫人。’兰丝边说,心里边为自己的鲁莽、大胆而颤抖不已。‘我想您恐怕把我误认成另一个人了。’
‘误认!’安伯婶婶说:‘我要证明给你看看是谁错了。还有这个剧院的经理,等到我把他们拖上法庭,指控他们诱拐未成年少女,让她在剧院里像个妓女一样抛头露面时,他们就知道是谁错了。’
周围的气氛愈来愈紧张。只见蓝大卫向兰丝跨近一步,对安伯夫人傲慢瞥一眼,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道:‘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兰丝的婶婶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他脸上轻蔑的表情,却使她也忍不住脸红起来。
‘我的好女人,我想你不会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继续说道。兰丝听见她那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婶婶,被人称为‘我的好人’,心中的惊吓还未回复过来,安伯夫人就反驳道:
‘先生,这不干你的事。’
‘我否认这点。’蓝大卫懒洋洋的说着,兰丝很讶异的发现,他居然装出一付江湖混混的语气。‘不过我对这件事却很有兴趣。而且你总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才能带你去见──你刚才是说剧院的经理吧?’
‘喂!我可没有必要要向你自我介绍。’安伯夫人很不客气的回答他。‘我自会告诉那个带坏我侄女的家伙我是谁!’
蓝大卫以轻蔑的眼神细细打量着她,毫不迟疑的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吧?我想我必须陪你去,因为我可以证明这位小姐绝对不是你的侄女。’
‘那么,先生。’她婶婶一边说,头饰上的羽毛头动得好厉害。‘由此可见你是骗子。’
一说完话,安伯夫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本来围观的群众里,还有少数几个人是同情她的,但此刻连她自己都感觉得出来,那些人已转移了立场,不再帮着她。布莱斯夫人一听这话,立刻在她的子侄伴随下,向前走一步,兰丝吓了一大跳。只听布莱斯夫人以一种清晰、具有权威性的语气说道:
‘我的侄子蓝大卫可能是任何一种人,但他绝不是个骗子,我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如此称呼他。你和这位小姐的关系显然不存在,这位小姐根本不愿跟你走。基于这点,我想你最好识相点先离开,别逼我的侄子对你有不礼貌的行为;这对一个出自良好的绅士名声,也是有所损伤的。’
布莱斯夫人转向她侄子蓝大卫讨人喜欢的面孔前,命令道:‘大卫!你陪这位小姐回到她刚刚来的地方,请你立刻带她走。’
安伯夫人的眼里,依旧闪着不干罢休的怒火,但此刻她实在无技可施;即使追上蓝大卫和兰丝,她也唤不回这个否认她们之间有任何关系的女孩。
当他们穿过第一条走廊,转过一个弯,兰丝这才松了口气。她转头去看蓝大卫,发现他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看着她。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他说着,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我想她不会追上来的。走廊上那么多人,她根本挤不过来,好一个难缠的女人!’
‘你是说你姑妈──或是我婶婶?’
‘两个都是。’他回嘴道:‘你刚刚叫她什么,安伯婶婶?她和公主夫人俱乐部的毕杰可真是旗鼓相当啊!你们的家族里尽出这种庞大的女性吗?果真如此的话,我可以想像出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兰丝突然停住脚步,以致紧跟在她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来不及收住脚,差点撞上她,手上托着的三杯柠檬汁,几乎都洒到地上去了。
‘我一点也不像安伯婶婶!’她气愤的叫道。
‘哦!不像,现在不像。’蓝大卫以轻快的语气同答她,他那种样,使她恨不得能揍他两下。‘可是再过廿年...’
兰丝一面瞪着他,一面想找出适当的话来反击他,但蓝大卫脸上难以抗拒的亲切表清,使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要你别一直在我旁边惹我生气,我就不会膨胀。’她说道。
当她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迎住他那双绿眼,他们之间升起一阵奇异的亲密感;可是当她意识这句话,无异是暴露了自己希望他廿年后还会在身边的心意,她的笑容立刻消失,由于她自己的窘迫,他们之间的沉默似乎也变得怪异起来,她赶紧开口说话,打破了这沉默。
‘我不能一直站在这儿!他们会在化妆室里等我。’她羞怯的手挥到颈部。‘请别陪我进去!人们会把一点小事传得满天星!再见!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婶婶的纠缠。’
他还来不及回答,她已转过身,穿过人群跑开了。这是一条普通的走廊,化妆室一间接一间的排列在一起,仿佛珠串似的。兰丝一进化妆室,立刻就发现气氛不对劲。
演员们的脸上都露着沮丧的神情,史查理一看她进来,立刻冲向她,两只手不断在他蓬乱的发中乱抓。
‘小白,你到那儿去了?’他吼道:‘快跟我来!快点!你必须上下一幕戏演出!’
‘下一幕...可是闹剧不是在这时候上演啊!’兰丝说道。
史查理一把抓住她的手肘,拉着她向前走。‘谁说要演那场闹剧的?’他猛甩他的肩膀。‘们现在碰到了紧急情况,葛诗兰昏倒了。’
‘她怎么了?’兰丝叫了起来,差点绊到一张废弃的节目单。
‘就在她要出场前五分钟,她喝下一杯酒,就昏过去了。’
‘有没有请医生来看看她?’兰丝问道。
‘当然有。’史查理回答道:‘脉搏很强,呼吸很稳定;医生只能判断她显然是被下药了。’
‘哦!不可能,会是──谁会做出这种事来?’兰丝惊呼道。
‘谁知道。可能是和我们敌对的戏院,也可能是想和她竞争的一个女演员。我们明天会找人去查查看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找人来填她的位置。那个替角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到剧院来。等到那时候,池座里很可能已经发生暴动了,他们如果知道葛诗兰不能演出,情况会更糟。所以现在我们打算让你来接这最后一景。’
第十一章
这简直是个天赐的礼物,一个人一生中难得一次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而她竟然碰上了。
‘我宁可花费十年的功夫。’不知有多少个小演员说过这千古不变的祷词。‘只求让我当一个晚上的主角。只要有一次的机会,仅此一次的机会,让我在观众面前演出,使他们能认识我潜在的才华。’
在化妆室里,除了兰丝以外,每个人都怀这种想法。看到她拼命推拒,急得差点哭出来的反应,他们起初都认为那是因为她太紧张了,所以才会如此。但是到了后来,看她还是不肯妥协,他们忍不住都以疑问的眼光看着她。兰丝知道自己除了乖乖上台,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其实兰丝非常清楚:史查理对她的能力并不信赖,不是逼到临头了,他绝不会冒险把这出戏的成功,交给她这个没有戏剧天份的人去承担。这是部新戏,最后的台词又长又复杂,除了葛诗兰和她的替角,蓝卓瑞戏院里没有任何一个女演员能完整的背出它来。
幕慢慢升起,舞台前的一名观众看见他们所挚爱、美艳无比的葛诗兰被换掉,气急败坏得有如一只刚刚醒觉的野兽。顶楼座位传来一声咳嗽及鼻姻盒的开关声。
兰丝单独站在舞台上,姿势僵硬而挺直。她穿着玛丽.安东尼特在狱中的戏服──一件普通的黑丝衣裙,一条棉质三角巾围过颈项,长长的尾巴拖到前面的裙衬,脸色衬得益发苍白。她的头发未经修饰,只用一根黑丝带束起,除了一个黑蝴蝶结和一圈黑天鹅绒围在她的颈子上,她身上没有其他的装饰品。
在她身后,断头台阴森森的逼近她,除了隐隐约约可见的双梁外,还有一把厚重的黑铁刀柄很戏剧化的横卧在断头台的底座上,刀锋发出银色的寒光。一个又高又瘦的创子手站在他的刑具旁,身上穿着裤裙,五官被一个邪恶的面罩遮住,无法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