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女人前面坐着的男人,有一头金发,那种独特的纯金色,使舞台角落上,有如起一盏烛火般的闪亮。就在这时候,那个女人靠向前,轻吹着那头金发,它仿佛微风轻拂下的裸麦田,掀起一阵涟漪。那男人转过头来,兰丝正好看清楚他的脸,只见他和身后的女人交换一抹含情脉脉的笑意。兰丝这才发现,那就是大卫!她差点大声叫出这个名字来。大卫,大卫,大卫先生,不错,他就是帮她找到莎菲姑婆家的那个人。
兰丝只觉心头一阵紧缩,仿佛周围掀起一阵轻微的地震,她自己则是震央中心。和初见他时一样,兰丝再度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惊人的震撼,不论她自我控制多么的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会受到强大的外在魅力所影响。没有人,甚至连她那好脾气的妈妈,聪明、勤奋的爸爸也没告诉过她,一位再坚贞、美好的少女,也可能对一个她并不熟悉的绅士心动,即使这个绅士已表现出他并不值得她的信赖和友谊,她还是有无法抗拒的可能。虽然兰丝明知现在站在他身后的那个漂亮女子,可能是和她同病相怜的牺牲者,但她却不因此而觉得好过些。
那个红发的小姐唱完歌后,和史查理交换了几句话,便站到防火铁帘旁边,当另一个试镜者上台后,她不耐烦的用脚在地上敲打着。
‘对不起。’兰丝对她说:‘请问你坐在凹厢里的那位男士是谁?就是金发的那一个?’
那个女演员看了兰丝一眼,那付样子要是被兰丝的弟弟裘伊看见了,一定毫不犹疑的说她狂妄自大。
‘那个啊!’她那种口气,无异是告诉兰丝,要她跟如此无知的乡巴佬说话,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那是蓝爵士。我相信你该知道这个头衔吧?’
兰丝当然知道蓝爵士是谁,他是当代剧院的首席剧作家。每个人都可在艺文评论栏里看见他的名字,视他如法国名剧作家莫里耶。和爱尔兰名剧作家薛若登一样,对他推崇备至。他是个贵族,非常富有,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根本不需动手去工作;因此,他写剧本纯粹是为了兴趣,他并且把写作所得的报酬,全部捐赠作慈善基金,供退休的男女演员之用。在肤浅、阿谀的的新闻报导里,他的一切似乎都非常好。兰丝发现自己竟愣愣的盯着蓝爵士,一付木然的样子。
‘我本来以为。’她说:‘这个著名的剧作家,是个老一点的男人。’
‘比较庄重、有威严,两鬓有些斑白的那种,是吗?’那个女演员回答道,讽刺的笑着,但是当她把目光从兰丝身上,转向蓝爵士后,她笑得更开心,也自然多了。‘他好漂亮啊!’
仅管蓝爵士是男的,不该用‘漂亮’这种字眼来形容他,但他的确是符合这个形容词。
‘跟他说话的那个小姐是谁?’兰丝问道,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再问有关蓝爵士的问题了。
‘那难道不是--老天爷--那不是他太太啊?’
‘你真嫩啊!是不?他根本没有太大,那是葛诗兰。对!葛诗兰,蓝卓瑞公司的第一女主角。她和蓝爵士已是多年的情侣,她爱死他了,但其他许多女人也和她一样爱他。没有一个女人可以牢牢抓住他。’
‘一段应被谴责的历史。’兰丝火辣辣的说道。现在她可以把帮她找到莎菲姑婆家的男人,蓝爵士连接起来了。一个剧作家?对的,她应该相信这点,只有这种男人才会有如此活泼、灵活的思想和机智...在回忆中,她苦苦的想到:他或许以他艺术家的眼光,把她纳入他的心灵,作为未来写讽刺剧的题材及人物参考。想想看!史小儿科,这个渔村来的土包子,即将在他面前试镜!
兰丝知道自己不必盼望他会忘记她。她并不是往脸上贴金,认定自己能长据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他们两天前才见过面,他那么聪明,即使再迷糊,也不可能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她现在可以马上离开剧院,没人可以阻止她,问题是她还没见到秦爱华,而这个人才是她来此的主要目的,只要她在这儿待得愈久,她就有更大的可能性见到秦爱华。
不过,要她在蓝爵士面前展露她贫乏的戏剧才华,实在是一种残酷的考验。这次来伦敦,兰丝已下定决心,只要能恢复爸爸的自由,她什么事都肯做,但她从没想到自己的勇气,竟然会遭到如此切身、羞辱的挑战。当然,看在爸爸的份上,任何事她都该做--可是,噢!蓝爵士看着她的牺牲,那双明亮的绿眼,一定会闪烁着浓浓笑意。
她等在防火帘幕后,盼望着秦爱华会立刻出现,这样她就可以在好好看他一眼后,立刻离开剧院,而不必留下来。她前面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走上台,先后熟练的表演了喜剧、悲剧。当史查理叫出她的名字时,她简直不知如何上台才好。她所表演的是茱丽叶临死之前台词,对她当时的心情而言,这种悲伤的情绪再合适也不过了。但不幸的是、她还是把这段台词念的四不像。或许是因为她极力避免看到蓝爵士那个方向;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语气听起来既做作又紧张,每一个加重语气的地方,都显得极不恰当。
因此,十五分钟之后,史查理宣布获得这个角色的人并不是她,她一点也不讶异。正如他事先所预测,这个角色果真是由奚莉莎得到。
结果一宣布,台上一阵交头接耳的骚动。一个瘦长腿,穿着浮华过度的男人,离开他凹厢里的座位,走向奚莉莎,把她举向空中,以为道贺。那些失望的应选者纷纷穿上外套,戴上帽子,三三两两的离开舞台。兰丝对凹厢偷瞥了一眼,心中暗自祷告没人会注意到她的学动,她没看见秦爱华,也没看见蓝爵士,但她尽可能不使自己对后者的行踪表露出兴趣。
她故意拖延时间,慢慢穿上她的斗篷,系上她粉顶松绿边的帽子丝带。她看着凹厢,期望秦爱华能及时赶到。但不一会儿,凹厢里的人群都散开,站在一边闲聊着。显然秦爱华今天不会到剧院来。
奚莉莎站在那儿,腰间被她那位瘦长的爱慕者--史查理怀住,当他们俩人商议完毕后,他走到对面包厢,一张可移动的桌子前面。一个头发毛茸茸,十岁出头的男孩,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走向他。史查理掏了一枚硬币给他,站在那儿一边啜着咖啡,一边闷闷不乐的翻动着桌上那堆文件。兰丝走向史查理时,只觉得浓浓的咖啡香,混杂在新刨下的木屑味里。
‘对不起,史先生。’话才说完,兰丝立刻觉得自己应该想出一番更好的开场白才是。‘我知道今天下午我的台词念得并不理想,但我确定你们公司里一定有什么事,是我可以胜任的。我在剧院方面有点经验...’
‘又是你!’史查理认出是她,立刻冲口而出。‘坦白说,我觉得你对任何事都没什么经验--你就像在猫窝里打转的谷仓老鼠一样,惶惶不知所措,我建议你赶快回家,躲到你妈妈身边去。’
兰丝在开口说话之前,考虑了一下,决定厚颜的向这个精明的男人乞求。‘即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也愿意扮演。’她把大姆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形容她所谓的‘小角色’有多么渺小。
‘白小姐。’史查理无可奈何的低声说道:‘即使是一个小角色,也需要天份啊!在你的表演中,茱丽叶明明是在垂危状态;被你一念,她好像已经死了有十年之久。’
兰丝竭尽所能的要挽回颓势。‘或许你们需要人替你们做缝补的工作?只要有一点点酬劳,我愿意做。’
‘不用了,我们已有现成的人手,我实在无能为力。’
史查理转过身去拿他的杯子,回到桌上翻开那堆文件。兰丝就是再死皮赖脸,也知道大势已去。她转过身准备离去,不料却撞上蓝爵士。她慌慌张张的收住脚步,没想到还是向后退了一下,撞到史查理的手臂,当滚烫的咖啡泼洒在他手上,他咒骂起来。
‘白小姐。’蓝爵士说道,特别把语气加重在她的姓氏上。他显然在告诉她,他并没忘记她两天前告诉他的是另一个姓氏。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露出温暖的绿色光芒,将她牢牢罩住。
‘真高兴能在这儿再度碰到你。’
兰丝发现史查理带着惊讶和好奇的神色,看她一眼,然后转向蓝爵士,研究着这位著名剧作家的表情,只听他说道:
‘老蓝!她是你的朋友吗?’
一抹淡淡、诱人的微笑浮上蓝爵士的嘴角。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兰丝脸上。‘她可能是。’他的语气非常温柔。‘只要她愿意,她就是。’
艾兰丝的脸颊立刻飞上两朵红云,她差点为之气结,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声音却急促而颤抖。‘你在私底下对我提出那种要求,已经够糟了,你现在若公然重覆一遍,只会助长恶名!’
兰丝发现她的话,只有使史查理更为误解,而没有任何澄清的效果;只见他扬起眉毛,做作的说道:
‘噢!别担心,我是聋子;就当你们是在对块木头讲话好了。’他用那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捏捏兰丝的肩膀。‘你没告诉我你是蓝爵士的朋友,白小姐。当然,现在情况和刚才不同了。’
‘我才不是蓝爵士的朋友。’兰丝冰冷的说道。她转向蓝爵士,一面在心底搜索他的不当之处,一面瞪着他看。她第一句就是:
‘你告诉我说你叫大卫。’
‘那是我的名字。’蓝爵士带笑承认道:‘我没想到你在知道我的姓氏、头衔后,会认为我的名字有什么不对劲。会吗?’
兰丝一语不发的向后转,大步走出戏院。
第四章
一阵冰冷的雨冰,从灰暗的天空洒落伦敦市,路上的行人纷纷拔起脚跟,在街迫的商店前寻找避雨的场所。兰丝实在太气愤了,以致她走过半条街之后,才发现自己置身于春天的豪雨中。街边的商店里挤满了躲雨的贩夫走卒,兰丝四下张望,找不到一部空马车或驿车,她懊恼的想:只好冒雨走回家了。
在倾盆大雨中,一个乞丐撑了把油伞走在街上,他顿时成了众人欣羡的对象。兰丝真后悔自己不像那些装备齐全的人,早作预防。一面走在雨水中,兰丝得随时注意要走在人行道的中央。因为屋顶上的排水沟出口高悬在人行道上,随时都会有瀑布般的水流坠下,任何人太靠墙行走,就会被它淋到;但是如果走得太靠街边,又难免会踩到油污,那些都是从满溢的水沟里流出来的脏东西。
等兰丝抵达莎菲姑婆的房子,她那松绿色天鹅绒的外出服已湿透,脏得像块抹布。那顶新帽子边缘的硬纸板整个塌下,变得像猎狗耳朵似的垂在两旁。.唐夫人曾保证过这顶帽子的羽毛是真正的驼毛,但此刻它却像极了湿透的鸡毛,上面粉色的染料,把帽子的绿缎外表染得一塌糊涂。
她松口气,走进干燥的走道,用湿透的亚麻手帕掩住鼻子,打了个喷噎。由于没注意看脚下,她差点被一条长绳绊倒,那个绳子由楼梯脚下一直延伸到小雷先生敞开的公寓门内。只听一个猝然,友善的声音对她说道:‘注意你的脚底!’
说话的人正蹲在棕色的走廊地毯上,旁边摆了一大捆绳索。他的个子很高,窄肩,历经风霜的头上和唇上,都长满了粗硬的灰色毛发。由于从头到脚都裹在一件宽大的灰斗篷里,使他看起来活像只谷仓里的大蜘蛛,刚刚飞翔完毕,精疲力竭的弓在那儿休息。
为了怕她的鼻水会流下来,兰丝不敢立刻拿开她的手帕,因此,仅管她很有礼貌的回答,听起来还是相当模糊,她说:
‘谢谢您!先生!我没有在看路。’
‘也难怪你。’这只大蜘蛛,以一种长辈的关切神情看着她说:‘戴着那顶遮住眼睛的帽子,你怎么看得到路。’他站起身,驼着背走向雷先生的公寓门。‘礼仕!有没有毯子?这边有个小姑娘,她如果再继续湿下去,就要生病了。’
小雷出现在他的门口,当他看见兰丝,他简直愣住了。‘我亲爱的小姐,你混身湿透了!你别上楼去!海莉提了一篮旧鞋去给修鞋匠补后跟,房东潘先生,正在楼上用扫把清理你们的烟囱。你现在上去也无法升火。来,到我的客厅里来取取暖。’
想到自己得在冰冷的炉台前换掉湿衣服,而那个扫烟囱的人,随时又可能冒出来,兰丝只象征性的拒绝雷先生一下,便不再坚持,任由他将自己推进他的客厅,把她安置在炉火前的一张安乐椅上,用一条爱尔兰鬈毛毯将她紧紧裹住。当兰丝歉意的告诉雷礼仕,她把他的地毯都弄湿了
时,一阵水气自她喉咙袅袅升起。
雷礼仕对兰丝嘲讽的笑笑,表示没有关系,实际上,从地毯的颜色,就可看出他的确不会在乎。那块地毯上褪色的红蓝图案,早已被一道道的刮痕弄得七零八落。整个客厅摆置得相当零乱,说它是客厅,倒不如说它是间储藏室。里面一面墙上放着一座柜子,在它周围放着打结的绳子、抓钩、望远镜、六分仪以及一大堆奇妙的黄铜工具。在对面的墙上,摆了一座大型书柜,里面像个小图书馆似的,挤满了书册,由那些书的性质可以看出:它们的主人对电子方面有特别的偏好。
穿灰斗篷的那个男人,跟着兰丝和雷礼仕进来,当雷礼仕替兰丝脱下她那沾满泥污的靴子时,这个男人说:礼仕曾交过许多女孩子,但后来都没有和她们保持联络,他略带好奇的问道:他以前是否曾见过艾兰丝。
当雷礼仕转过脸,对那男人回话时,兰丝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窘迫的神情。只听他说道:‘她不是我的--可否请您把毛巾递给我。’雷礼仕从那男人手上接过一条粗麻毛巾,开始用它揉搓兰丝的脚。‘兰丝!你的脚趾简直冻得像冰块一样!噢!这是我敬爱的父亲。’他用毛巾朝他背后指指。‘没人用他的真实姓名--他一直被称为西风船长,对于这个称号,他颇为自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