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旻摇摇头。「我很高兴,有人愿意听我说。如果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官员们,也愿意听听我们心声的话,我会更高兴。我不是想反抗制度,但是当制度发生了问题,当它让我在写作时,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了无知中陷人入罪的工具时,你还要我怎么继续创作呢?」
本以为自己活在一个能自由书写、自由幻想的天地,不料却一夕之间风云变色,那种打从背脊开始冰冷的感受,谁能懂得呢?
写东西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打折扣的。
要一边承担着各种规范,一边计算着自己的尺度到底是否也是「一般人」的尺度,那根本不叫创作,而叫做写脚本。而且这脚本还不是自己定的,全由他人规范,那道规范有多高、墙有多厚,偏偏不得而知,难道要每个写书的人,都如同今天的她一样撞得头破血流,才会有人肯面对这个问题?
「我手中的自由,正在逐渐地死亡,可是它没有尸体,我没办法给你一个证据,但它绝对不是不存在的。」
这时,赵佳筑忽然碰了碰她的脸颊,梓旻才晓得自己的泪不知何时已滑落。
「我会做立委,起初并不是我自愿的。」
她一边擦着自己眼角,一边扬起眸凝视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孔。
「在我刚从大学毕业后,我最初是在一间与家族无关的企业上班,过了几年的普通上班族日子。那时候的工作虽然有趣,但我对那份工作称不上有什么热情,因为人不能没有工作,所以我去上班,如此而已。」
佳筑看着她泪水已干的小脸颊,微微一笑。「妳还不知道我的家族曾是道上有名的显赫世家吧?」
「道……上?」莫非是白的相反颜色?
瞥了瞥她的脸色,佳筑一嘲。「现在觉得可怕了吗?居然和个黑道流氓的儿子共处一室?」
「不、不是啦!只是有点儿讶异,因为看不出来。」纵使赵佳筑很傲慢,但她倒是没有嗅出此人有什么「暴力气息」,或者是「混混脸色」。粗鲁是有点、霸道是有点,可是同时他也显现出体贴的一面……呃,要察觉是得花点时间没错啦,不过还是不能抹煞吧!
「小时候,因为这样,没有同学敢接近我。老师嘴巴上虽然不敢直说,可是也忌惮我的家世背景,对我『另眼相待』,看似客气,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想教导一个大尾流氓的小鬼头吧?」
梓旻彷佛可以从他此刻的身影,看到另一个稚幼的小男孩,被学校的同学与老师联合起来「漠视」的身影。那一幕,让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我家老头……在我升上国中之际,忽然宣布洗手收山,不干了。因为他发现做流氓,还不如做另一种头路更有赚头。他相中的下一份工作,就是在国家的机关中,能大剌剌地跟人呛声的议员。靠着他的人面与势力,要做个乡下议员不是什么难事,后来他也真的选上了。先是县议员、再来是市议员,最后是立法委员。」
经他一提,她印象中有一阵子似乎曾听过某位姓赵的立委被人放枪给……
「在我二十五岁那年,老头子被人给干掉了。」
果然是那个案子吗?到现在还没有破案的,那个轰动一时的枪杀血案?
「说到我家老头子,根本算不上是个会让人怀念的家伙。脾气火爆、眼中只有他那堆酒肉朋友,沾上政治之后,更是成天到晚都不见个人影,也没人知道他在外头搞些什么。母亲成天都和他吵架,关于他在外头养女人的传言也不断,要是有人半路跑来认我这个老哥,我是绝不会感到讶异的。」
梓旻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是,你还是很爱自己父亲的吧?」
「爱?」他讽笑着:「有人常说恨是爱的连体婴,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是爱着那老头子,或是恨他更多些。只有一点我能确信,无论那老头做了些什么,他毕竟是我老头。那些决意要灭他口的人,目的也很明白,就是为了让他从世上消失无踪。既然这样,我能做的最大报复,就是扛起我老头留下的一切,无论家族或是他的事业,我都要一肩挑起。所以我继承了他的位置,靠着一点运气与同情,坐上了立委这位置。」
瞟她一眼。「妳刚刚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选立委吗?理由便是这样。与妳热情地选择自己一辈子的工作不同,这个工作是我老头留下的,所以我做。不好意思,没有什么热情。」
梓旻觉得人真是很有趣的动物。「谁说的,套句你方才否认我的话,我也要否认你说你对工作没有热情的话。」
往往越贴近自己的事物,越是看不清楚。
「喔?好大的口气,妳不是挺不熟悉我的,怎么会觉得我对这份工作有热情?」
「很简单啊!」梓旻指着他的胸口说:「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倘若你对立委的工作完全没有动力,为什么要在我述说那些困难的时候,陪我一起思考、在这儿一直倾听?你一直都很认真地听我说,没有半点虚应故事,也不见任何不耐。你是个绝佳的聆听者,我相信这是身为一名立法委员最该具备的条件之一。谁都不能说你不够热情,对吧?」
「妳歪理还真多。」
「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笑。不可思议的机会把他们串在一起,起初的距离曾几何时消失无踪了,现在竟能这样并肩而坐,各自说出放在心底的真心话?或许是空间带来的私密感,让人褪去了心中的铠甲也不一定?
梓旻闭上眼睛,历经一整天的风波,她早已经累了。而且也不知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妳想睡的话,可以趴在我的腿上。」男人在她身旁说道。
「不用了,这样不好意思。」打了个呵欠,梓旻懒懒地倚着一旁的墙壁说:「怎么都没有人发觉我们在这儿呢?你不觉得这太反常了吗?」
「……是……想太多……」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进她脑海,但已经无法连成串。浓厚的困意让梓旻支撑不住地慢慢往一旁倒下,所以她不知道,身旁的男人脱下了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也不知道男人慷慨地提供了自己的双腿作她的枕头。
好软、好舒服,她安心地进入梦中,翱翔于天际的云朵间,悠游自在。
第五章
「假如这是单纯的意外,就有太多的巧合了。我希望是我自己想太多……」正在回答她问题的赵佳筑,发现她的小脑袋已经歪到一旁的地上,这才晓得她嘴硬地说「不必」,其实早累得连挣扎都没有,就直接睡在地上了。
瞧着她憨甜的睡脸,宛如童椎的婴儿般,他不觉放松脸上的严肃表情。把身上的外套脱下,盖在她肩上,再调整一下双腿的坐姿,好让她能睡得更舒服一点。她本能地以她的小脑袋瓜在他硬邦邦的大腿上蹭着,寻找到合适的位置后,才安适地栖息下来,不过……那「安适」的位置颇为尴尬就是了。
这下子,要是不压抑住自己的「男性本能」,万一她醒来时,鼻尖正好碰到升旗立正的旗杆……这大小姐肯定会把他当成大色狼看待吧!
唉,其实纯粹就男性的角度来看,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的涵义,换句白话一点的,就是「看到漂亮的女人,男性个个升旗立正」,是再直接不过的身体反应了,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真正要紧张的,是当结了婚之后,老公只对别的女人升旗,而面对老婆却个个垂头丧气,这才叫做女性的危机呢!
「宝贝本无罪,庸人自扰之」。至于那些当众掏出宝贝爱现,或是控制不住自己而犯下性侵害案件的,问题也不是出在「那根东西」上头,而是他的脑筋有问题。脑筋的问题得找医生解决,可不关宝贝的事。
举起手表,赵佳筑赫然发现他们已经被关在这儿一个多钟头了。时间过得还真快……幸好今天不是自己一个人被关住,因为有她在,他才不觉得度秒如度日。像现在这样,听着她规律起伏的鼾声,明明该感到枯燥无聊的自己,竟然意外地「甘之如饴」。
回想起来,自己投入政治圈子后,整个世界就急遽地变化着,有多久没像此刻一样,心平气和地静思了?
在原本支持父亲的那些桩脚们指点下,打赢第一场选战开始,理所当然的,他的任务便是满足那些桩脚们所提出的五花八门的要求。纵使那些「要求」里头,有些已经违背了自己固有的价值观,可是他没有拒绝的权利。「人情债」这三个字往往意味着需要付出「超乎你所能想象」的代价。
孩子要进名门私校念书,拜托帮忙一下。
乡镇需要一点经费出游去玩,拜托帮忙一下。
开车肇事、违建、重划区的划分该怎么定……总之,任何事都要找他去「关切」一下。能疏通的,便得帮忙疏通;不能疏通的……也必须疏通。做了立委后,他第一个感想是──自己忽然「黄袍加身」成了土地公,还得「有求必应」咧!
任期刚展开没多久,他便萌生过退意。
越是在圈子中打滚越久,越能体会父亲老爱挂在口中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坚持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听起来似乎很伟大,可一旦了解真相,便会知道那不过是愚公移山,一厢情愿的天真罢了。
世界,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妥协再妥协、算计再算计,明的交换、暗的威胁,什么样的手段花招都不可能灭绝于一句「理想」中,这就是再现实不过的「政治生态」。
人民的利益?国家的前途?未来的保障?……当这些庞大、重要的议题,开始变化为政客们口中一句句「说得好听」的廉价口号时,它们最原始的至高地位就随之瓦解,成为政治谈判中可以被交易、被让步、被宰割的对象了。
拿最简单的一个例子来说:她所提的分级办法,他虽然没有印象,可是他还记得那时候反对党占大多数的教育文化委员会,在要通过儿福法前,已经积极地游走运作,让执政党拿其余重大建设预算案过关的条件来交换,同意反对党所提出的版本。
而众所周知会关心此案的,都是反对党中某几名形象端正的「教育立委」。这些立委为了争取一部分家长、妇女的票,一向都热中在屏幕前塑造自己是儿童、青少年的「保护者」,自己是「弱势」妇女的代言人,抑或自己是「炮打」无能教育部的第一线前锋。
那时候通过法案的操作手法,佳筑不必细想也知道。
『我们要保护儿童与青少年,对不对?』→对!(这没人会说不对吧?)
『我们要保护儿童与青少年,那就必须把所有危害儿童与青少年的东西,隔绝在他们的生活圈之外,对不对?』→对!(到这里,多数人都尚未察知,一句「所有」与「危害」有多笼统。)
最后,就可以简化上列陈述为一股力量,让草案出炉。
即使有部分人士对草案有意见,企图修正草案的内容,但只要再加上这一段『要保护儿童与青少年,那么就将这些全列入法律规范。凡是加害的人,全都捉起来关;凡是儿童与青少年可能会接触到的危险物品,一律列管;任何反对儿童与青少年福利保护法的,就是社会上善良人民的敌人!』
相信那些起初「有不同意见」的人士与「不表赞同」的立委,也会摇身一变成为儿童、青少年福利最忠实的保护者。
而这就是少数人操纵媒体,媒体掀起舆论,最后舆论反过来拯救「有问题草案」的三部曲。
为了争取妇女票源,为了争取认同,那些高知识分子所组成的「菁英立委」就像他为了巩固桩脚一样,任何能掌握住妇女人心的保守议题,都成了他们在媒体面前宣传的工具。
毕竟在保护孩童与青少年的堂堂大旗底下,哪个立委会出面说公道话?
只要以最简单明快的逻辑取信于社会大众,那么再怎么离谱的规定,也不会出现什么异议份子的。哗众取宠不是艺人的专利权,事实上,现在自己的同侪中,挟持民意以号令政府机关改变「原本」正确的法规,而有利于部分小众,忽略公众利益者的,不是没有,而沉默的公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漠视、消失了。
纵使自己对「教育」的认识是粗浅的,也能在公开场合痛骂学者、专家懂个屁;纵使自己是吸烟一族,也能在「限制孕妇吸烟」的规定上投下赞成票;纵使自己家中的孩子,长大了就往国外的知名教育机关送,也能大剌剌地指责大学院校的校长滥收学生,只为赚钱。明明教育制度不好,身为制定各种法案、审核各种预算的教育委员们也难辞其咎,可是问题绝对是「出在别人身上」、「出在执行者身上」,再怎么样,也绝不是制定法规的人有责任。
于是乎,可以看到官员下台以示负责,而大多数在媒体前立场反复不一的委员们却不需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在其中,真正被玩到死的,却是攸关国家千千万万人口的法律。
怪不得老爸死也要选上立委,他当时的一番话,佳筑还记得很清楚,那时听了刺耳,如今则是有种「可笑又可悲」的同意。
『我干了十几年流氓都白干了,儿子!你知道我们国家现在最大尾的流氓都在哪里吗?立法院啊!你瞧瞧这报纸上写的,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加薪,大家一起投票表决就好了!要补助,大家一起投票表决,政府就得给他预算!要扩权、要增加席次、要盖一栋豪华人办公室,要什么有什么,还不会被条子捉去关!这不是比土匪强盗还要好干吗?我非选上不可!有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可以留给别人去做呢?X的,林杯一定要做这个什么立法委员啦!』
每当有人捉住他的背景大作文章,以「漂白立委」的称号强冠于他头顶上,佳筑耳中也会响起父亲爽朗的大笑,说着:『听狗在吠咧!我流氓、我土匪?我哪有那些人厉害?我卡安怎狠,也狠不过那些穿西装的啦!为啥咪?足干单,我头壳没那些人奇巧,想不出什么害人的步数,像他们一个个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才叫狠啦!』
父亲的一生是非恩怨多,但佳筑从不认为那样子的下场,是父亲应得的。
即使到现在,父亲被暗杀的案子,仍不见什么破案曙光,可是他绝不会放弃,他一定会持续地调查当年正在处理的议案与相关人士,直到找出那只暗中谋害父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