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再迂回,直截了当点出重点。「你只是在害怕自己生下娃娃后就一走了之?」安东尼觉得其实自己也是有「力量」的,这果然是会传染的,他可以抓得住她。
见她微微低头,垂睫不再吭声,安东尼知道自己说中了她最深层的恐惧。
瞬间,静默沉沉地弥漫在两人之问,安东尼伸手,抹去她眼角凝出的泪光。
「你害怕,难道我就不会害怕?」所以,一个才会坚持要举行婚礼,一个则不。这两种结果表面看起来背道而驰,但峰回路转的终点却是同一点:他(她)不想让对方的人生留下深深的遗憾。
安东尼再抹去她一串泪珠,花了她整张脸的妍妆,好丑,不,他却觉得此刻她比方才更美。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举行婚礼?啊,我想你一定读到我的想法才是。婚礼是一种昭告全世界的宣传,好让上头仁慈的天父,下至地狱的死神,都知道你是『那不勒斯总理夫人』,不管谁想带走你,都得踩著我的尸体走过去。」
「呜……嘻嘻!」纱纱又哭又想笑,安东尼真的是外冷内热啊,那么冷硬的双唇却吐出这么热烈的誓言,不亏自己从十二岁就决定要爱他。
「你发誓?」其实不必再读他的心思,她的第六感就判定出那是真话,但人是语言的动物,没有口头上的保证,始终有那么一丝忐忑难安。
「我发誓。」安东尼没等她孩子气的要求,比她更孩子气的举手做出童子军三指礼,穿著正武礼服的他看来潇洒又可爱,正经八百却又诙谐到教人发噱。
又一番的哭又笑,若不是门外的白梵天的催促再次响起,这场婚礼恐怕会因为这对拖拖拉拉的新人而耽误一整天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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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恭喜!」热烈的纸片碎花大把大把洒向新人,哗啦哗啦,安东尼露出难得的大剌剌笑容,左脚一点也不跛地踏出稳健的步伐,他是全宇宙最快乐的新郎倌。
「恭喜你了,柯里昂先生。您真是娶到美娇娘。」
「恭喜柯里昂先生,祝两位永浴爱河。」
「恭壹……」
尽管已经是第三次听见这些陈腔滥调的贺词,尽管这些宾客大多说的都是客套话,但对情绪高亢的安东尼来说,都无关要紧。
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恐惧,他在第三回婚礼广发请柬,存心要更多人来见证他和纱纱的爱情,那么他就愈不会失去她……这或许是种掩耳盗铃的作法,但至少他掩得很开心。
不过,婚礼上必须招待、寒喧的对象也跟著变多。安东尼才跟一位富商打完招呼,回过头来跟另一位政要颔首,嘴里却应付著第三个银行家,忽地,他感觉自己后脑勺被两道火辣辣的眼神烧到发根都要著火了。
泰若自然转过身,他发现那正是老市长夫妇,老西伦正在大啖美食,海伦娜却用怨妇般的眼神看著他,一看见他转身,刻意伸出舌尖舐润妖红的唇瓣。
安东尼无动於衷地掉头,继续跟别人交谈。
因为,他并没有对不起这女人,而是差点对不起纱纱!
他才这么想,感觉原本握在掌中的小手反过来用力一握,低头看见纱纱仰首的笑容,以及顽皮眨睫的「哦~~我明白了」的眼色。
嗯……这时候读心术不仅派得上用场,还用得「恰到好处」哩。
这端小俩口正打得火热,亲亲热热,那端的埃及艳后、妖娆美妇眼睁睁地看著,忿忿地感到不甘心。
尤其是,「哈哈哈,没错!我对杜林青年队下了很大的赌本哩,他们一定可以拿下全国足球赛冠军。」老西伦忙著和别人讨论足球经,备受冷落的海伦娜只觉得自己像只花瓶,而且是即将被汰旧换新的那种。
该死的肥老头!海伦娜不屑的睨他一眼,旋即又用贪婪渴望的眼神看著安东尼,那不勒斯最有权势的男人!为什么她决定钓金龟婿时,不在佛罗伦斯做更多些功课,笨得只把目标锁在老西伦身上,而错过了惯於隐身地下的柯里昂家族?
据说在整个那不勒靳里,只要柯里昂家的人说路要横著走,就绝对不会有人敢直著走!她为什么会笨到放过那么大一条鱼??此刻站在安东尼?柯里昂身边得意的笑的女人应该是她才对啊!
更让海伦娜老羞成怒的是,上回老西伦的生日宴会上她功亏一篑的勾引,安东尼分明就在耍她!他明明都接受自己的邀约赴温室花园,明明都亲吻爱抚到兵临城下,明明就要做最亲密的接触了--但这男人却猛然推开她,说自己「不行」了,就这样留下她……如今,看著那对笑得幸福的新人--尤其是纱纱,海伦娜猛灌香槟的杯数成倍数增加。
海伦娜的酒醉原先没有引起太多人的侧目。婚礼上有宾客醉酒并不稀奇,醉言醉语也不怎么样,但醉话的内容以及逐渐增高的分贝终於逼人不得不正视她了。
「……那女人还真高招,懂得如何从别的男人床上爬到另一张,看起来一副清纯娃娃样,不知道是懂得多少侍男的手法,将男人哄得团团转,愿意娶一个暖过别的男人床铺的妓女,还怀著杂种咧……」
原本侧耳聆听这番长篇大论的宾客,一扫幸灾乐祸的心态,纷纷惊恐地让路给一步步逼近、扬起全身冷怒火焰的话题男主角。
「闭嘴!」老西伦扣住海伦娜,顾不得其他扬掌就掴下去,再全身发抖地转头面对安东尼。
「对不起对不起,她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脚一软,老西伦拉著年轻的妻子就要跪地磕头。
「干么?」烂醉的海伦娜搞不清楚状况,一迳说著:「我不闭嘴,我要说个够,她明明就是长得一副清纯娃娃样,却是个专门在男人床上暖被的妓女……」
「安东尼?柯里昂。」白梵天的声音不复搞笑开朗,又阴又邪又冷调。「如果你不动手,那就换我撕了这个女人。」
「不,她是我的。」安东尼将挽在手中的纱纱交给白梵天,不必刻意,他每走近一步,老西伦的全身肥肉就害怕地不停颤抖,安东尼低头看这对老夫少妻,整整看了五分钟,也整整看老西伦那块肥肉颤抖了五分钟,才一字一句道--
「市长先生,我也不为难你。我只是要告诉你,以后全那不勒斯社交界都不会欢迎尊夫人的拜访,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是、是。」老西伦用力点头,知道这已经是「那不勒靳总理」的法外施恩了。「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走什么?」海伦娜醉得天大地大她最大,耶稣基督都不怕!
「死肥仔,你打我?早知道我就不委屈自己嫁给你,当年拜倒在我裙下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醉茫茫的视线一转,她对安东尼大吼大叫起来:「你怎么敢对我不屑一顾?我究竟哪一点比那个妓女差?」
「说完了吗?」安东尼怒极反笑,海伦娜每说一句,他的笑容便愈发灿烂一分,在旁的纱纱摇头叹息--天父保佑,给那女人留个全尸吧。
「我改变主意--市长先生,再见了。」安东尼非常温柔?非常亲切向老西伦「告别」,后者几乎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内,那不勒斯市长官邸爆发有史以来最大的收贿丑闻,虽然矛头指向老市长,但年轻市长难逃这一场风波,而且其风波如雪球般愈滚愈大,从山峰上的一颗碎石子一路滚下山麓,咕咚咕咚地,一发不可收拾。
小西伦被迫宣布辞职下台,法院扣查西伦家产,两代政治风光就此毁於一旦。
第十章
怀孕第三十周,纱纱只觉得自己增加了三十公斤。
噢哇!养猪也不是这样子的啦!
「嘿咻嘿咻!」呼呼呼……走一步路喘一口气,走三步路喘三口气,走十步路……呃,还是先坐下来休息休息再说。
「你还好吧?」安东尼扶著她腰后,仿佛对待一只惊弓之鸟,黑色的眼睛锐利地搜视她最轻微的动静。「坐下来。」他想将她扶往长椅坐下。
「不,我还想多走走。」纱纱坚持著。「那个蒙古大夫也说啦,适度的运动对身体有益,也有助於生产。」
安东尼抿嘴不说话了,深锁的眉头就像在责备她的不听话。
拜托!来这招--「好啦好啦!」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吃他这一套,纱纱乖乖落坐。
「乖。」舒眉展容,安东尼的可怜相只开放给她观赏,真是殊荣啊。
接下去还有--
「擦汗。」一方手帕。
「喝。」一瓶矿泉水。
「吃。」一包健康苏打饼。
「睡。」一只小抱枕。
等一下!「这未免太夸张了吧?」纱纱咕哝地四下望去,一趟小小的郊游,居然带了一票伺候的女佣和保镳,将整座观光胜地蛋堡给包了下来,安东尼手笔大得未免令人咋舌。
不过,纱纱又甜蜜蜜地笑了起来--这种英国王室般的排场,何尝不是安东尼对她珍爱呵护的证明呢?
嘤咛一声,她没有预警地将身子一偏,爱娇地偎靠安东尼的身体,后者全身一僵,倏然紧张了起来。
「你累了吗?还是哪里觉得不舒服?该不会是要生了吧?医生--」
「有!在这里。」白梵天乖乖举手应答,没错,他也是随行伺候的一员--呜呜呜,他不要,他宁可做蒙古大夫啦。
「她没事,还不到生的时候,你不必那么紧张,放轻松一点……」五分钟前才说过的台词再度复诵,安东尼听得不烦,他可说得口乾舌燥。一说完,白梵天马上跟女佣要水来喝。
「你确定?」安东尼依旧紧绷著脸色,问上第N遍。
「对~~我确……咕噜咕噜……」喝水。「定!」不忘比出OK的手势。
纱纱笑著拿一片苏打饼喂安东尼,「来,陪我坐坐、吃饼干。」
现在的她动不动就感到疲累,而这种牌子的苏打饼就成为她补充体力的来源。
安东尼也坐不了,不过他的表情依旧紧绷,就像被敌人盯上的士兵,一有风吹草动就想举枪开火还击,就连身置蛋堡著名的峡湾美景当中,还是无法好好放松心情欣赏。
那不勒斯湾不负全欧最美之冠,尽管天冷风凉,但从城垛上往下俯瞰底下那一片喧嚣,但上方的天际却一层层从淡蓝浅镀为深蓝,仿佛从最初的不经意到临别一瞥时的惊艳,这才教人不由自主的屏息。
绚烂的晚霞里,一行人缓缓从城垛上走下来,纱纱看著他被夕阳染红的侧颜,心疼的发现他最近消瘦了许多,唉,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的肉都胖到自己身上来了呢?
「安东尼,待会儿我们去桑那札罗广场吃脆饼好吗?」她柔声询问道。
这样和他挽著手走在一起,这样闲话家常……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这样就幸福得让她几乎要忘却那些在「X计划」里水深火热的日子。
几乎。
「嘤……不要不要……」
安东尼一下子就从深沉黑暗的梦乡里惊醒。
「纱纱?」他看见睡在自己身旁的人儿正抽抽噎噎著,在他的摇晃中睁开眼睛,泪水如决堤似地在小脸上泛滥。
安东尼一个抽身欲起,纱纱就知道他是要冲出去叫人,急忙开口:「我没事,只是作了噩梦而已,真的。」她用双手抱住他的胳膊。「不要走。」小脸眷恋的磨蹭几下,他的紧绷再度软化下来。
「你作了噩梦?」摸摸她的发,大拇指蹭蹭她的下唇,被她的小嘴含住,模样俏皮又可爱。
你作了什么样的噩梦呢?是不是和你在「X计划」里的生活有关?安东尼强忍著追问下去的冲动,却看见纱纱的小脸板了起来,这才知道她又读到自己的心思,想瞒也瞒不住。
「纱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那不是你的错。」纱纱摇头,睁大的黑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一处。「是『X计划』造就出我的噩梦……」
在所有的实验当中,罗刹--纱纱的成果是一败一胜。研究人员把她的心灵感官打造成一枚收讯卫星,让这个小小的少女接收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们的思维。
纱纱眼里明明白白看见一张盈盈的笑脸,但心里却清清楚楚读到一股汹涌的怒气,这往往矛盾地令她失控喊叫,也让她单纯的心灵不再,在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阅读人心最黑暗、复杂的隐私及秘密后,纱纱被迫提早结束童年。
她往往在提心吊胆中入睡,醒来时又开始兢兢业业。
「有时我真的很羡慕樊樊。人们都看她傻了,说她可怜。那我呢?我情愿别人可怜我,也不要他们一方面接近我,又一方面用恐惧的态度来看我,好像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就算我是,那也是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凭什么怕我?」
说著说著,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安东尼一语不发地抱著她,帮她拍背顺气,和缓她的情绪。
她可以读别人的心思,但他却能读她的。
纱纱一直压抑著那个心底深处的小小少女,原本是单纯天真,却在非人的对待里成长,看尽人性亟欲掩藏的丑恶……他突然发现,她对他的情爱真是天父赐的一种奇迹,在那种不正常的环境里成长,纱纱能够保有爱人的能力,而且是爱上自己--他真想高歌一曲哈利路亚。
纱纱将心中最大的不满及恐惧全数倾出后,接著又说起一些在「X计划」里的生活情况,以及阎罗--也就是波鲁达,他是如何暗中联系他们这些同伴,携手逃出「X计划」,又是怎样在纽约街头流浪,直到时来运转,「拉丁美洲教父」收养了阎罗,连带扭转了这群同伴的命运,也才会有后来的罗刹、阿修罗、夜叉等人的爱情故事……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春转夏、夏又秋。
深秋,柯里昂宅邸陷入一片草木皆兵的气氛。
每一只眼睛都紧紧凝视著纱纱--身上那颗大肉球不放。
她一举手,马上有人会来提醒她别乱动;她一投足,就有人抄起话筒想叫救护车前来;她一呻吟--哎哟不得了,「医生快来啊!」吼声齐响--往往安东尼就是带头吼得最大声的那一个。
「姑奶奶,行行好,你赶快让肚子里那三个出来吧……」白梵天这个医生被整得筋疲力竭,纱纱还不生,他都想替她生了。
「反正不成功便--」卡嚓!冰冷的枪管抵住他后脑勺,白梵天立刻举双手投降,那扳机才没有真正扣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