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的确是认真的,霍泠儿看着站在门口的宋骧这么想。
自从他帮她浇菜拔草的那天起,到现在已经是第八天了,这八天里他每天都会来,有时帮她打扫、有时帮她整理家里,种菜什么的就不用说了,甚至篱笆坏了、墙角塌了都帮她整修,除了洗衣、煮饭以外,一切粗重工作及琐碎杂事他全都包了。今天也是一样,孟达前脚才出门,他就出现了。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我身体好得很,所有的事情都能做吗?你就别担心了好不好?”霍泠儿没好气地说。
“不行!你有身孕了,不能太劳累,这些劳动的事我来做就行了。对了,先去帮你浇浇菜吧!”宋骧说着转身就要往菜圃跑。
“不用了,今天一早我浇过了。”
“喔!这样啊!那……”宋骧停下脚步,想了想,“啊!有了,我帮你扫地吧!”
霍泠儿看着宋骧喜孜孜地从墙角拿出扫帚东扫扫、西扫扫,不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往内房走去,不一会,却捧着一个大木盆和一堆衣服出来。
“咦?你要干嘛?”宋骧拿着扫帚问道。
“拿这些东西看就知道我是去洗衣服吧!”
“那我帮你……”宋骧一把把霍泠儿手上的木盆夺过去。“你会洗衣服吗?”
“呃?”
这个问题宋骧想也没有想过,他只知道要帮霍泠儿做所有的事,可是,他实在不怎么晓得要如何洗衣服,虽然他记忆里有看过,但是他从没做过。
霍泠儿看着发愣的宋骧,又从他手上把木盆拿回来。
“还是我去洗吧!”
宋骧看着霍泠儿缓缓地出了门,眼看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中,连忙赶上前去。
“泠儿,等等,我洗,我……我帮你洗……”宋骧追上前,又把霍泠儿捧在手上的木盆给抢了过来。
唉!这家伙……
霍泠儿看着一脸正经的宋骧,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这几天的相处下来,她发现他执拗地像头牛。
“算了,随便你。”她说,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屋前不远处的溪边,宋骧放下木盆,才抓起一件衣服要洗,霍泠儿的手便握住了他的手。
“还是我来洗吧!这种事不是男人该做的。”
这一瞬间,宋骧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他觉得好幸福,她在关心他。
“把你手上的衣服给我,好吗?”
“什么……啊!好……”
宋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紧抓着衣服不放,于是赶紧松开手。他望着霍泠儿别过去的侧脸,心里一阵悸动,那奋力搏动的心脏在呐喊着,是的,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他要把她带回去,一定要把她带回去。
霍泠儿没有注意到宋骧眼中燃起的火焰,只是蹲在溪边的一块大石上专心地洗衣服。他坐在一旁看着她,开始跟她说些有趣的事。
他跟她说,他小时候为了贪吃树上的果子,从树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又说他跟着父亲运镖时遇到强盗的惊险的事;然后,他还跟她说他是怎么跟赵痴成为好朋友的。
“咦?你跟王爷的事?”
霍泠儿回过头来看他,虽然她对他刚才讲的事情都觉得很有趣,但她最有兴趣的就是这件事了。她从以前就在想,宋骧不过是一介平民,怎么会跟皇族的人扯上关系,而且交情还不是普通得好?
“是啊!大概是五年前吧!我爹死后就把镖局收了,开始想做生意,所以就到京里去看看状况,有一天,我在一间叫广来酒楼的地方吃饭,突然进来了一批人,拥着几个公子哥儿,穿着很华丽,我听旁边的人说,那些人都是大官家的少爷,其中还有一位是皇家的人。”
“那就是王爷吗?”
“对,就是她,那时我一看他就很不顺眼,那是什么样子嘛!简直眼睛长在头顶上,什么人都被他看扁了。后来他们上二楼,说是吃饭,还不如说是闹事,二楼的客人全被轰下来了不说,他们那票手下在楼下也开始作威作福,行径恶劣得跟流氓没什么两样,后来有个家伙惹到我头上来,要我出去,我不肯,他就把我的桌子掀了,之前我就很想揍人了,他们这样做我更是气不过,一拳就给他打了下去。”宋骧咬牙切齿地说着,拳头用力往前一挥,仿佛他面前就有人似的。
“你……你打他们?你不知道这样做你会有生命危险吗?”虽然宋骧现在说的是过去的事,但霍泠儿还是为他捏了一把冷汗,朝中官家权贵的面目是如何地狰狞,她是再清楚不过了,更何况还牵扯上皇家的人,那可是会招致灭门惨祸的。“我那时气翻了,没想那么多,不过我跟你说喔!那个掀我桌子的人被我一拳就打昏了,他满嘴的牙大概掉了一半哩!”讲着自己的英雄事迹,宋骧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后来他们一伙人上来,拿刀的拿刀,拔剑的拔剑,我虽然有受伤,可是他们也躺下了不少人,看!这伤就是那时留下的。”他指着自己右边鬓角旁的一个模糊的刀疤说道。
霍泠儿凑近脸看着他那道刀疤,吞了口口水。真可怕,要是无眼的刀剑再往里头一点划,那他的右眼可能就要废了。
“后来楼上那些人下来了,有些人嚷着要剁了我,有些人喊着要我死,反正一团乱就是了,那时候,那个姓赵的突然跑出来叫大家不要动。”
“呃……你……你应该叫他‘王爷’吧!”
霍泠儿心想,再怎么样也不能叫王爷“姓赵的”吧!
可是,宋骧却很正经地跟她说:“不!他那时候很讨人厌,所以只能叫他姓赵的。对了,那个姓赵的叫大家不要动,然后所有的人真的就不动了,后来他就叫所有的人退下,说要跟我单挑,哈!有没有搞错,跟我单挑耶!”
“然后呢?”霍泠儿紧张地问。
“原本我以为那些公子哥儿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可是那家伙不一样,他很行,我们打了很久,最后……”
“最后怎么样?”
“哼哼!当然是我赢了,比拳头也知道我比较大颗嘛!”宋骧得意地举起自己粗大的右手。
“也……也就是说,你有……打到王爷?”霍泠儿的声音有点颤抖。
“那还用说,打得可凶了,那家伙大概一辈子没被人打成这样过,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哀哀叫哩!”宋骧说得眉飞色舞。
听到鼻青脸肿四个字,霍泠儿开始脸色发青,官家的人常人就惹不起了,更何况对方是个王爷,他没被当场宰掉还真是个奇迹。
“后……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叫我别走,还弄了一间房子给我住,要我每七天跟他比武一次,说他还没打败我之前,我都不能离开京城,就这样比着比着,就变成好朋友了。”
霍泠儿不可思议地望着宋骧,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啊!她笑了。
宋骧觉得很欣慰,他多久没有看过她的笑容了呢?有四个多月了吧?他不时总会想起她那淡淡的、却让人感觉有点甜甜的笑容,不像亮丽的阳光那样耀眼,却有月光般地柔和与澄清,就像现在一样。
“后来呢?王爷打败你了没有?”她笑着问。
“没有,他搞了三个多月没赢过我半次,觉得没趣就放我走了。”
“啊!男人的友情真是奇妙,连打一场架都可以成为好朋友。”
“你没有好朋友吗?”
提到朋友,宋骧才想到他对霍泠儿实在是一无所知,关于她的朋友、她地过去,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霍泠儿摇摇头,拿起洗好的衣服扭干。
“女孩子不是都会有好姊妹什么的吗?对了,嫣嫣跟你年龄很相近,你们俩应该很谈得来才对啊!”
“嗯……我跟嫣嫣不太一样,所以……”
“嗯!你的确跟嫣嫣不一样,你很特别,非常特别。”宋骧边说边点头。
“是……是吗?”霍泠儿微笑着,但心里头却不知为何有点儿慌乱。
都是宋骧害的啦!谁教他说话的表情和语气都那么正经,害她都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好好看!我最喜欢看你笑了。”宋骧直率地表达了他的感觉。
霍泠儿脸红了,她别过头去,专心地洗她的衣服以为遮掩。
这心跳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快?快到她都快没法呼吸了,而且她的脸颊也好烫,烫得好像拿壶水贴着都能把水煮开……她想,她的脸现在一定红得像秋天的柿子一样。
“啊!你脸红的样子也很好看,哈哈……”
霍泠儿心惊了一下,更用力地捣着水中的衣服,虽然知道宋骧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很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感觉,但他这种毫不避讳的说法,还是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她捣着捣着,突然停下手来,她低着头,轻轻地问宋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多天了……明知道我不可能跟你回去的,为什么你还……”
“你会跟我回去的。”
“不!我不会,我……”
霍泠儿抬起头,想告诉宋骧,她打死也不会回去的,可是话到喉咙里却梗住了,因为她发现宋骧在看她,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你会的,因为我会等,等到老、等到死、等到下辈子,总有一天,你会答应跟我一起回去的。”
看着宋骧,霍泠儿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看到他笑了,那笑容里有着足以暖开冰霜的温度,像洒在他身上耀眼的日光。
☆ ☆ ☆
今天的天气出奇地好,万里晴空不镶一缕云白,骄阳卸下了战袍,只留下适巧宜人的温度,初秋的凉风穿过林间叶缝而来,吹得人好不清爽,所有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完美,可在山林里搜寻着猎物的孟达却显得有些沮丧。
啊!怎么会这样呢?他烦闷地在心里嘟囔着。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在山里晃到现在已快五个时辰,却只猎到两只野兔和一只山鸡,检查了所有的陷阱,却发现连一只老鼠也没抓到,手气真是见鬼了的背。
怎么办咧?才猎到这么一点东西,他怎么好意思回去啊!他可是好手中的好手耶!
孟达腰际挂着贫乏的战利品,正苦恼地思索着该到哪里去找猎物,不知不觉地就走到山涧旁;他看着水中游动的溪鱼,心想抓几条回去充充数也好,才弯下身,却发现对岸树丛间一块大石旁好像有座小木屋。
他好奇地涉溪,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一间简陋到不行的房子,大概是随便砍了附近的树,用树皮简单扎起来而已,看看大小,也不过跟他家前厅一般大;他望了望屋内,发现里头啥都没有,只有一堆干草,但是里头看起来还算满干净的,好像有人在整理。
奇怪,他半个多月前才来过这附近,根本没发现这里有这间屋子啊!怎么冒出来的?还有,是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个地方?
就当他想进去再看个仔细时,一个粗鲁、可是又令他觉得有点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喂!你跑到我的屋里去干嘛?”
孟达猛地一转头,发现宋骧就站在他后头,手上还抱了一堆柴。
“是你?”孟达一阵错愕,没想到宋骧还留在山里,“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都叫你走了吗?”他的语气十分不友善。
“那又怎样?这山是你的吗?我爱住哪儿就住哪儿,关你什么事。”宋骧把手上的柴往屋角一扔,也是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
不管眼前这满嘴胡子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是霍泠儿的什么大哥,可是,他跟她住在一起就让宋骧觉得满肚子气。
“你住哪儿我是管不着,可是这座山不欢迎你,你立刻给我滚下山去。”
“哼!我没骂你你倒先开起口来了,说!你鬼鬼祟祟的想干嘛?偷我的东西吗?”
“哈……‘偷’你的东西,你有东西让我偷吗?你这破屋子送我我都不要。”
孟达说着,一脚就要往屋子踹过去,可是,宋骧腿一伸,就把他的脚给格开了。
“这屋子是我亲手盖的,你敢碰一下试试看。”
宋骧认真的表情让孟达吃了一惊,他收回他的腿,双手环胸地站在宋骧面前。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妹子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想怎么打扰她?”
“我不会打扰她,我只是在这里等她跟我回去。”
“等?你凭什么等?你对她做了那种事还希望她能跟你回去?哈!真是笑死人了,况且她也说过她不可能跟你回去了,不是吗?你还等什么?就算等,你能等多久?半年、一年?十年?”
“一辈子我都等。”
“一……”孟达不说话了,他发现今天的宋骧跟他之前见到的有点不太一样,他很认真,认真地让人害怕。
他不明白,他是害他妹妹心碎、哭泣的烂男人啊!他不仅不接受她,还强行占有她,这种一点良心都没有的男人,为什么会对他妹妹回去的事这么执着呢?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什么?”
孟达不明白宋骧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看见宋骧的身体在颤抖,很轻微,可是他看见了,而且感觉到他现在很激动。
“你有过以为你已经得到你所爱的人,但却发现被背叛的感觉吗?我气愤背叛,而又不想失去她,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占有了她……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对她……对我所爱的人……可是我做了,我做了……所以我好难过、好害怕……等到我明白这一切只是场误会时,却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已经走了……
“我后悔……我找了四个月终于找到了,但是她不肯原谅我,我不怪她,因为这是我的错;我想弥补她,虽然知道不太可能,但是我想用我这双手、这个身体,至少能帮她做点什么……我知道想让她原谅我的机会很渺茫,但是,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就绝对不会放弃。我已经让她从我手中溜走了一次,这次我绝不会再做同样的事,我不要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绝不!”
宋骧坚决的尾音荡在山谷,渺渺的回声撼动着四周的空气,也撼动了站在他面前的彪形大汉。孟达面对着紧握成拳的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拆下系在腰际上的一只山鸡丢在他面前。
“你别饿死了。”
孟达说完话便径自离去,他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却又立刻别过头。
是错觉吗?他似乎看见金黄的余晖下,他脸上滑落下些许细碎的光芒。
☆ ☆ ☆
阒黑的夜,霍泠儿的房里隐隐可见微弱的火光,她就着油灯的火,正在缝制入冬要穿的衣服,屋外一阵凉风袭来,带着些许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自己的外衣,她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窗前想关上窗,但想了想,却又把窗子整个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