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南双手交叉在胸前,头靠着车旁假寐。
江嫣再也忍不住,热泪扑簌簌而下……
马车一路疾驰,天色也沉入黑暗。
突然,马车停下来,赶车的把式扬声叫:“客倌,这里用餐吗?不然再下去就没得买吃的了。”
皇甫南醒来,应了声,再看江嫣,哦!她缩在角落,睡得正香。
皇甫南不忍叫醒她,便自顾下车,买了些包子,再上车,这时,江嫣已醒来,她嘟着小嘴,还是原姿势缩坐在角落。
“肚子饿吗?喏!”皇甫南将包子递给她。
江嫣摇摇头,不接。
皇甫南看她不太对劲,把车内的风灯移近来,才发现她绷着一张小脸,凤眼微肿,睫毛梢还挂泪光。
“你怎么了?哭了?”皇甫南大惊。
江嫣吸鼻子,是哭了。
“到底怎回事?”
江嫣别过脸。
放下风灯,皇甫南扶着她香肩,与她脸对着脸。
“说!为什么不开心?”
“哪有——”江嫣拂掉他的手。
皇甫南愣怔了好一会,声音低沉道:“把你送到家,我问过两家以前这段误会,我——不会妨碍你。”
江嫣不懂他的意思,便沉默着。
“我很清楚,朱公子家世好,我不会阻碍你……”
这会,江嫣才明白他在讲什么?她睁圆凤眼,眼梢更往上扬。
“毕竟,你跟他订过亲照过面了……”最后一句,皇甫南是故意说的,这是光宗说过,而留在皇甫南心中的疑惑。
“我若跟他见过面,下午他怎么认不出我?”江嫣没好气。“订亲那天,他看到的,是我堂妹江珍!”
原来如此,皇甫南再递上包子。“来!吃点东西——”
“不要!我饿死好了!反正我并不打算活太久——”
话一出口,俩人心口都一震,同时,想起算命先生说过的话……
“见过我爹、娘一面,我——”
“别再说傻话!”
“你不理我、你生我气,我……”再也说不出话,泪却奔窜而下……
“小嫣!”皇甫南低唤,揽住她。
江嫣躲闪着,抹去泪,说:“你尽管回去!回去娶你的新娘!别理我,也不必管我,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一生,我永远不会嫁人朱家!”
“小嫣——”
再狠狠擦一把泪,江嫣说:“其实,你大可不必问两家过去的恩怨,问了又怎样?我耽误了你的婚期,你……”
“你误会我!我只是烦躁。”
“烦什么?”
“……”
“你不说,我哪知道你想什么?”
“你——从不曾吃过苦,对不对?”
抬起迷离凤眼,江嫣望着他,他接口说:“我离开毒龙寨,孓然一身,除了对你深深的爱以外,我能给你什么?”
天呀!原来他顾虑的是这个!江嫣诧异。
“朱家有的是荣华、富贵、权势,我对你,却无法保障什么,我更不能让你吃苦、受罪!”
江嫣震撼莫名,一把投入他宽阔的胸怀。皇甫南紧紧揽住她,两人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车把式扬起叫声:“客官!走喽!呀——喝——马车缓缓而动……
“我就爱你的孓然一身,无牵无挂。”
“小嫣。”
江嫣嘤咛一声,柔情万千的看着他。“南哥!以后不许想这些无聊的顾虑!我爱你,即使你沿街乞讨,我还是要跟在你身后,要饭!”
乌云过后,总是一片清明。
填饱肚子,两人斜倚着,随着马车一颠一顿,皇甫南的思路也一起一落。
“我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
“你被掳走,你家人不焦急?没派人寻找?”
“谁知道!”
“朱家好像不知道的样子!”
“耶!那头猪,看来是不知道。”江嫣想起,接口说。
“这现象……不太寻常。”
“别管那么多,我回家就知道了。对了!南哥,我们什么时候会到?”
“明天晌午吧,如果路上有点耽搁,最晚也会在申未到达。”
还有一天,就可以到家了,两人不同的心事,却一样的复杂。
在波澜起伏的思绪中,两人倚靠着,轻轻闭上眼……
第七章
溧县
江知府千金小姐被掳的消息,被全面封锁,但是,整个溧县陷入戒备中。
皇甫南和江嫣的马车,到达溧县时,正是申时。
所有经过城门的商旅、贩夫,一概得经过详细盘查,很快的,皇甫南和江嫣,立刻被带入江知府府邸。
正准备要用晚餐的知府大人江炳聪和儿子江汉平,顾不得吃饭,连忙赶出大厅。
“爹!大哥!”江嫣向炳聪福了一福。
“天!我的天!真的是嫣儿?”炳聪激动的道。
“妹妹!真的是妹妹?”汉平一个箭步,冲近江嫣。
“快!汉平!”炳聪抖着手,指指内院。“去请你娘出来!”
“是!是!”汉平像一阵风,奔向内院。
炳聪看皇甫南,又转望他腰间佩剑。“这位——想必是救回小女的大侠?”
皇甫南一揖,江嫣接口说:“也可以这么说,他是我的大恩人!”江嫣甜甜的一笑。
“老夫可得好好谢这位大侠!”
“不敢当!”皇甫南俊脸微赤,他打量着炳聪,可惜,毫无儿时的印象。
“来,请坐!”江嫣和皇甫南落座。
炳聪向士兵说:“小姐已平安回来,传令下去,全面解严!”
“是!大人!”
“总捕头!这些日子来,大家都累坏了,你下去好好犒赏大伙!”
“是!谢大人。”
“还有!府邸周围的兵全撤!改为轮值。”
“是。”几名士兵退下去时,都脸露喜色。
不一会,香风袭来,紧紧抱住江嫣,一下抚她头,一下摸臂膀。“想死娘了,你有没有受伤呀?有没有受委屈?他们——那群强盗怎肯放你回来?”
“我没怎样,娘放心!是他救我回来的!”江嫣笑呵呵的指皇甫南。
王氏放开江嫣,乍见皇甫南时,她有短暂的错愕,继而上前道谢。
皇甫南正与王氏谦逊时,江珍突然跑近他,上下打量一番,朝江嫣说:“姐!有这么俊俏的公子相救,人家好想被强盗捉去。”
“胡说!真是放肆!”炳聪瞪向江珍。
江珍忙躲入王氏身后。
“女儿平安回来是大喜事,老爷就别骂人嘛。”王氏朝大家说,“来!坐!坐!”
“娘,我被掳一事,朱家不知道吗?”江嫣被王氏拉住,坐在一起,江嫣想起便问。
“当然不能让朱家知道!”炳聪接口说:“这事要是传开来,朱家要悔婚,那怎么办?”
“嗯!好在你平安回来。”王氏说,“老爷,你当初没打错算盘!”
炳聪得意的笑了。
“那些强盗住在哪?”炳聪问道。
“他们不是强盗!他们住在毒龙寨!”
“对!对!毒龙寨,唉!”炳聪轻轻摇头。“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好地方。”
“爹!您别乱下定语。”
炳聪瞪大老眼,转望皇甫南。“我有说错吗?我准备派兵,围剿毒龙寨!要能捉几个贼王回来,我可是大功一件,或许还能升官加禄……”
“爹!”江嫣看一眼皇甫南。
“对了,嫣儿,”王氏问:“毒龙寨到底在哪?这些日子,你爹派人四处打听,就是探不出个头绪。”
“耶!我直一糊涂,这个才重要!嫣儿,毒龙寨在哪?你快说!”
“这……”江嫣看皇甫南,他两道剑眉皱成一堆,她灵机一动,说:“女儿也说不清楚,女儿是他救的。”
炳聪夫妇恍然大悟的转向皇甫南,炳聪说:“抱歉!老夫失礼了,还没请教大侠名讳。”
“不敢!在下皇甫南!”
空气突然凝结,王氏更是明显的变脸,并且盯住皇甫南。
炳聪轻咳一声,瞬即恢复常态。“皇甫大侠,仙乡何处?”
“请叫我阿南就好,仙乡……应该算是溧县。”
炳聪花白的眉毛,揪成一团。
王氏低声叨念着:“阿南!阿南!”
“溧县人?”炳聪盯住皇甫南。“老夫怎么不知道,溧县有皇甫大侠这号人物?”
“不敢担大侠名号。我和爹,在十多年前就离开溧县。”
这时,炳聪乍然变脸。“你爹是……”
“皇甫昭雄。”
“呃!我的天!”王氏喘着大气,江嫣忙替她捶背。
“他……他没死?”炳聪受到电击似,跳了起来。“他在哪?”
“他是毒龙寨寨主!”
“什么?那你也是毒龙寨的人?”
“是!”
“来人呀!”炳聪突然扬声大叫。
大厅外,冲进三名士兵,炳聪命他们押住皇甫南。
整个大厅,顿然乱了起来,江嫣冲近皇甫南身前,张开双手,护住他。
“爹!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可以抓他?”
“这是两码事!你退下!”炳聪冷然。
“不!我不退!爹要抓他,连我也一起抓!”
“你成了毒龙寨的人?”
“我……。”江嫣双颊酡红。“我爱他!我们相爱。”
“住口!快!把小姐拉开!”
一名士兵加上江汉平,硬是拉开江嫣。
“妹妹!你怎能跟毒龙寨的人在一起?”
“放开我!”江嫣挣扎着,转向王氏。“娘!是南哥救我回来!如果不是南哥,我早就死了!”
“老爷!老爷!你先问清楚吧!”王氏看着皇甫南,眼中有……难以言喻的感情。
“问什么?我正愁找不到毒龙寨哪!这可好,自动送上门。”
“爹!你放了南哥!”江嫣欲扑向皇甫南,但被一名士兵挡住。
“来呀!押进牢去!”
“慢着!”皇甫南扬声说:“伯父!我能叫你一声伯父吗?请问你,十几年前,我爹和您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他是盗贼!我是官,奉命剿除盗贼,是我的责任,来人!押下去!”
“南哥!南哥!爹!爹!”江嫣急得大吼大叫,但却被汉平拉住。
皇甫南没有反抗的被押出大厅。
“嫣儿,你别急,有话慢慢说给你爹听。”王氏走近江嫣。
“我能不急吗?爹为什么不分清红皂白,乱关人?如果不是他,寨主要把我赏给那些喽罗,我早就自裁了,哪能活到现在?”
“有这种事?可恶!他更该杀!”炳聪愤然道。
“你杀了他,就等于杀了我!”江嫣吼着。
炳聪和王氏双双盯住江嫣,江嫣索性说:“我已经嫁给他了,他是我夫婿,如果爹杀了他,我一定不会苟活!”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炳聪猛摔江嫣一巴掌。“不知羞耻!你的夫家是朱刺吏,朱公子!”
“娘!爹!皇甫南和我江家曾是好友,好邻居,对不对?”江嫣抚着脸,顽固地说:“我们小时候,娘就曾在口头上,把我许给南哥!对不对!”
“你这不知廉耻的……”炳聪欺近江嫣,扬手又要打。
王氏适时喊住,转问江嫣:“嫣儿!那是玩笑话,况且,你才三、四岁,什么都不懂,谁告诉你这些?”
江嫣由怀里,掏出那只小银镯。“有信物为凭,怎能说是玩笑话?”
王氏脸色乍变,尚未开口,江嫣又接口道:“我有一只,南哥也珍藏了一只,娘,这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小银镯!”
王氏无话可接,脸容灰败,心里想:怪不得方才看到皇甫南,有……似曾相识之感!
“妇道人家一派胡言,岂能当真?朱家来下聘,才是名正言顺,也是我亲允的!不准你再提那盗贼的名字!”炳聪威严十足地说。
“烈女不事二夫!”
“你……”炳聪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好啦!好啦!女儿刚回来,你就让她休息、休息,我会慢慢劝她!”
“真真……气死我了!”
王氏说好、说歹,劝了江嫣一会,才欲进入内院,一名守门的家丁,匆匆奔进来。
“启禀老爷!姑爷朱光宗,朱公子驾到!”
“哎哟!这节骨眼,他还凑什么热闹?”
江嫣脚步一顿,王氏等一伙女眷,都停下脚。
“咦?你们还不进去?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保住这秘密,千万不能让朱家知道嫣儿被贼人放回来!”
王氏点点头,拥着江嫣欲走。
江嫣反身走向炳聪。“爹!你到底放不放南哥出来?”
“怎么?你想干什么?”炳聪诧然反问。
“倘若你不放,我也不必进去了。”江嫣娇颜煞白。
“你要作什么?”
“朱公子刚好来了,当他的面,大家干脆把话说开来。”江嫣下定决心非救出皇甫南不可。
“住口!放肆!反啦!真是反了!”炳聪跳着脚,大喊,“还不快带她进去!”
王氏急忙拉江嫣。
“嫣儿!你别闹了,给你爹一些时间,娘会劝劝他。你这一闹,江家全完了!快!先进来再说!”
王氏说得有理,江嫣硬被带了进去。
“汉平!”
“是!爹!”
“你留下来,一起招待朱公子。”
???
皇甫南被关了两天,江嫣也绝食了两天。
王氏一天至少要来江嫣房里四、五趟,无非是劝她别再想皇甫南,怎么说,朱家都强过他千百倍,何况,她和朱家都已订亲了。
这些话,江嫣全听不进去,她只是问着王氏,爹会如何处置皇甫南?
江嫣也追问十多年前,炳聪和皇甫昭雄之间的事。拗不过江嫣,王氏这才和盘托出。
原来,昭雄妻子早亡,他为了要出外谋生,常将惟一儿子,寄放在江家。
后来,炳聪当上知府,任用江珍的父亲炳申当捕头。那时溧水沿岸,不断发生抢案,被抢的,大都是富户或商贾。
炳申受命查访此事,意外的发现,犯案的竟是炳聪好友兼邻居的皇甫昭雄。
炳聪为了贪功,不顾情义,命炳申率兵埋伏,专等昭雄。
一天晚上,昭雄来江府,带回儿子,在半路上中了埋伏,炳申不是他的对手,竟然被杀身亡,昭雄则赔上一只眼睛,奋力背着儿子,杀出重围。
抓不到昭雄,反而赔上弟弟一命,炳聪相当懊恼,负起养育江珍责任。
明了以往这段恩怨,江嫣不禁更担心皇甫南的安危。
她清楚父亲的为人,贪功、势利,否则不会想高攀朱刺吏。
同时,江嫣还发现,母亲王氏不但没有劝父亲,反而一味的游说她,叫她多体谅父亲的苦心。
江嫣想到,再这样拖下去,对南哥很不利!她得想想法子。
午后,王氏才刚退出江嫣房间,江珍就鬼鬼祟祟的摸进来。
“姐!姐!”
江嫣翻身下床,急问:“怎样?”
“我听到伯父说……”
“小声些!”江嫣探头看一下,再关上门,转向江珍。“可以说了,没人。”
“伯父说,明天早上,要审问犯人!”
江嫣小脸顿成惨白。
“伯父说,要逼他供出毒龙寨地点!”
“天呀!南哥!是我害了你!”江嫣滚下两行泪珠。
“姐!你别哭!犯人还没死!”江珍笑嘻嘻的说:“伯父还没杀他。”
擦擦眼泪,江嫣低声说:“对!我不能哭!我得想办法救南哥。”
“耶!姐!我还看见他。”江珍又说。
“谁?”
“朱公子呀!”
“他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