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不说,看老夫人饶不饶得你?”老总管见他吓白了脸,顿心生不忍,遂缓了口气道:“你就老实说罢!要是迟了,让老夫人怪罪下来,一顿皮肉疼还算是好受的。”
思前想后,百般踌躇,在一番挣扎下,天福终究是认栽了。
“少爷他……方才往北苑走去了。”话未说尽,仅见老总管立即拔脚要走,他赶紧上前拉住,憨傻的脸揪成一团,可怜兮兮地道:“等等——总管可千万别和少爷说是从我这儿知道的,不然……”
不等他说全,老总管扬了扬眉,亦是料想得出他的意思,便摆摆袖,没好气地道:“得了,我都知晓,绝不会使你为难的。”说罢,他双脚一跨,即朝着北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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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然,凉风吹拂,吹落了满地红叶,带来一股萧条之感。
摇着秋千,璃儿俯下身去,拾起一片落于脚边的枯叶,映向濛濛的天际,光线穿透,脉络分明。
曾几何时,满园的青葱翠绿,眨眼间,即成了一片枯黄?
她入世下凡,亦是多久了?
这几日,她想了很多,珞姊姊的话、下人们的流短蜚长……终是让她明白,梗在心头的疑惑,是为何?
藤蔓缠成的秋千摇呀摇,嘎嘎作响,半掩星眸,小脸低垂,她的心,已回不去那程子刚落凡的平静,她的心,开始有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成形。
花香、鸟语,终比不过眼前的遍地萧瑟。
摇荡千架,落叶飘飘,秀黑青丝随风飘曳,小脸微侧,她倏地将秋千给停了下来,半晌,一抹笑意逸出唇边,化去无限孤寂。
缓然起身,轻款莲步,直来到雕栏柱前,一动也不动,静静地伫立着,唯独一双秋水似的杏眸,掩不住欣喜,流转顾盼。
等了好阵子,约莫半刻,一抹伟岸的身形缓缓走来,昏黄流泄,照得记忆中的俊颜越发清晰,微扬的唇角逐渐扩大,明眸莹莹,似风一般,她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
“瑛哥哥,你可来了?”一把扑进来人的怀里,小脸深藏,贪恋着他独特的味儿,嫩语娇嗔:“你晓不晓得,璃儿好想好想你,想的心口都疼了。”
拥着怀里的温香,戚少瑛先是有些诧意,随见她欢欣洋溢的娇颜,不问情由,深深地埋入她温柔发丝,吸气吐纳,汲取思念已久的馨香,细喃道:“我也是……”
一番细语,包含多少情意?两段相思,磨煞多少痴情儿女?心头一热,情焰骤燃,他加深力道,更加紧拥怀里柔软馨香的身子。
“入秋了,这儿风大,怎不拿件披肩罩着呢!瞧,你的手都凉成什么样了。”不意触得稍嫌冷凉的纤臂,戚少瑛不禁蹙眉,柔声责难,强硬中带着浓浓的关切。
“用不着,那些都没用,暖不起来的。”璃儿微微抬起眸,看了他一眼,随即敛下,咬了咬唇,轻语吐纳。
“是不你少了裘衣?我马上差人派师傅来给你订做一件上好的雪裘,我没在身旁盯着你,可别连身子都不懂得照顾了。”说着,他便要抬手唤人前来,璃儿赶忙扯住袖摆,不愿外人打扰难得的平静。
“不,别忙,那些东西璃儿真的不需要,只要瑛哥哥在璃儿身边,璃儿的身子自然转好……”双手紧抱,她仰起小脸,明眸莹莹,深深地瞅着他,“瑛哥哥,不要再走了,好么?”
这……戚少瑛抿了抿唇,含着笑意的眸子顿蒙上一层伤绝。
声声切切,她的哀求,他无法不动容,可又不得答应,反手紧拥,以行动代替了说不出的话语。
瞧见他眼中的愧然,璃儿是慌了,不及遮掩,将心底隐埋已久的期盼,化成句句片语,吐息如兰:
“瑛哥哥,不要再离开了,好么?我好寂寞……”头一次,她将满腔的鼓动化成千言万语,试着与他言明,只是,不晓得他是否懂她之意?双眸一黯,光采的面容不觉沉了下来,微扬的笑容染上一丝苦涩,就连两颊梨花亦是淡不见影。
见她这副似有愁意的模样,戚少瑛有些怔然,以往的璃儿始终笑语盈盈,明亮可人,如今纯真的娇容虽是无改,可却染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
这样的愁殇,可是因为他?
这样的两难,他又该拿她怎么办?
“璃儿,你这样,怎教我放心的下?”他叹息,轻抚她柔嫩的小脸:“没你在旁,我心亦寂亦苦呀……”
“既是如此,就别离我远去。”
“对不住……”嗓音粗嘎,他轻声致歉,无奈何,今生只得做个负心人。
“别说这三个字,我明白,一切的事儿我都明白……”星眸微敛,她轻语,阻了他的歉疚,孰不知她最不想听见的,便是他的致歉。
那三字,是太沉、太沉了……
“你……明白了什么?”蓦地一怔,他显得愕然。
“瑛哥哥,这几日,你并不是忙着处理家业是罢?”转过身去,螓首低垂,“而是……忙着娶亲,你一生一世的结发妻……”没来由的难受,使得喉头一阵紧涩,她咽了咽,仍旧不住透出哽咽。
“璃儿,我——”
“瑛哥哥,别再当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娃儿了。随着日子,心智长了、话听得也多了,什么事儿都甭再瞒我……我知晓,你不说,是因不想让我难受,可明摆着的事实,有意相瞒,更教我难捱……”柔嫩的声调,似泣似叹,让一颗心都给揪疼了。
“瑛哥哥,我不求什么,只求同我说实,使你心底的烦闷别再一人强挨承受了,好么?”她笑,回眸瞧他,娇艳的容颜带着一丝凄楚。
“璃儿,我对不起你——”大步一跨,戚少瑛将她揽入怀中,使力之大,好似要嵌入身子般心疼。
“瑛哥哥,别这么想,你并没有对不起璃儿……”依偎怀中,她拿指抚着他的胸膛,半掩星眸,内心有着无限凄怆。“只要这里有着璃儿,瑛哥哥就还是瑛哥哥,永远都是……”
互相依偎,他怀抱着她,心底同样不甚好过,尤是见着她的惆怅,这一刻的她,似不再是当初相遇的璃儿,那眸中的纯真幻然,已是隐隐褪去。
她变了,没了稚气,却更加妩媚,亦是更加令人怦然心动……
“少爷、少爷!老夫人有事,请移驾花厅一叙!”一道粗哑嗓音自林边处传来,雄浑嘹亮,打坏了两人的浓情蜜意。
“瑛哥哥,别走别走——”璃儿毫不顾虑死命活命地拽住他,攀上他的身,一旦放手,那颗不定的心亦就跟着飞散。
明知有缘无份,却又偏偏遇着她,能怪谁么?
“璃儿……”戚少瑛无奈,回首过去,好言劝道:“放开我罢,今生今世,就当我是负了你……”
唉,都道是金玉良缘,怎奈实事逼人屈,想是水中月、镜中花,只待一切成追忆。心底万般感叹,双目蒙愁,他不愿见她眸落泪珠儿,自秋流至冬尽,春流到夏,她的笑一直是他心头唯一的宽慰,他不想失去亦不愿失去。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可需牢牢记着,待你之情,日月可鉴;惦你之思,万世难易。我的心是溶在你的笑里,不论我的身旁是谁,唯有你,才是我生生世世的结发妻,你定要记着、定要信我。”
闻言,她放开了手,一双大眼透着失望,光采顿是退败下来。于她,他的一番誓言仅是场梦,一场虚无飘渺的幻梦,他……晓得么?
心灰意冷,两人之间,瞬时离的好远……
“瑛哥哥,你可有听过白蛇和许宣的传说?人与蛇,不同处,却相恋,一为恩情、二为情义,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千年白头共偕老,如今你我不得相守,乃是因我修行不够,这一点我并不怪你,可倘若我是白蛇、你是许宣,你可会因我是蛇不为人而弃了我?任那金钵罩顶,永镇雷锋,嗟叹生世……”
她突然的一番比喻,教戚少瑛搅得都混了,弄不清她意欲为何,只觉她是弄拧了他的情意,想是发火,无奈见着她落寞的神情,不禁又是缓了下来,只得幽幽地说:
“你胡说些什么?再怎么着,你不会是白蛇,而我也不会是那无情义的许宣,更不会弃你而去……说到底,终归是不信我呵……”胡乱搔首,他的眸中透出些许的不耐。
偏过头去,掀了掀唇,她颤抖地道:“不是璃儿不信瑛哥哥,而是……甭说了,瑛哥哥,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记着,适才的话也望你放在心上……”有天,你便会明白一切,望你不会怨我、惧我……这句话,她哽在心头,没能说出口。
“去罢!外头的人在催了。”挣开紧箍的双臂,离了怀抱,不及他反应,璃儿已坐于秋千上,偏过头,摇呀摇的,朱唇微张,哼着小曲儿,瞭望远方,藉此掩住无限失落。
顿失温暖,心底像是缺了东西,空荡荡的,搅得什么都不是。握紧拳,戚少瑛嚅动薄唇,喊了声璃儿,无声中带着深深的不舍。
似有感意,她虽未听见,内心却是一紧,小脸是垂得更低了,羽睫微扇,朱唇倏抿,眸中露出几许迷茫,亦似罩上一层薄雾,教她怎么都看不清、弄不懂了。
收回痴迷的眼神,他张唇微吐,若有似无的叹息回荡其间,双手一摆,毫不回头,即离身而去。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纷纷乱乱,胸臆中哽着透不过去的气息,眼眶发热,鼻头一酸,两滴晶莹缓缓落下,洇成片片泪花。
秋千,依旧摇曳;心底,依旧震荡。
人与蛇,不同处;人与狐,同样是不得相守啊……
第八回
深闺大宅悲寂寞 嬛嬛使计夺郎心
轻轻柔柔,一阵阵熟悉的香气,如风般,拂了过来……
是姊姊,是珞姊姊的香味儿……她睁开眼,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她的脸颊,每一处,每一回,都有着万般怜惜。
“璃儿,姊姊错了,做人并不好。你知道么?万恶的根源乃在于七情六欲,抛不得,是为罪……姊姊太傻、太痴,如今已是脱身不得了,望你别堕入凡尘,别沾上人之七情,不成人,反为好……”
像是想到了什么,璎珞的脸色骤白,犹如苍雪,努动朱唇,不停地说:“男人的心,是月……每隔十天,他便又换了个样儿,教你摸不着、猜不着,只得傻傻地白白投入一颗心,我把什么都给了我的男人,就算他不专,我以为他会回来,时候到了,便会再度回到我身边,可我错了,忘了男人的心是易变的……长久的等待,换来的却是一回又一回伤痛……虚情假意,是他们疼你时的模样,到头来,汲汲求取,仍是一场空……”
说到了这当口,她掩住面庞,双肩发颤,数道液体从指缝处流了出来,璃儿不解地拿眼去瞧,伸手接过落下的滴滴湿润,定睛一看,掌心上所承接的不是泪,而是血,满手满手的血,红艳浓腥的血呀……
陡然一惊,她回头看去,璎珞放下了遮掩的手,苍白无色的脸庞上挂了两条红流,就像只啼血的杜鹃,流出的泪转成血,朝她凄然一笑,说:“璃儿,回去罢!回去峨嵋山里,凡间太过浑沌,男人太深不可测,别再记着我的话……将以往的痴恋都给忘了……我只是……不想让你学我……”
“唰”的一声,抚着她脸庞的柔荑顿成了无肉白骨,细长媚艳的眸子化成两洼深不见底的黑洞,扭曲的脸,似人似狐,变得难以辨认,柔嫩的肌肤一点一点地剥落下来,白皙的颧骨染上嫣红的鲜血,没了皮肉的脸蛋,正对她笑着。
“你瞧你瞧……这就是违逆天道的下场、这就是我该为贪恋凡尘所赎的罪过……”璎珞大泣,白枯的身影随着紫衫被急涌而来的黑暗给吞没了。
璃儿愕然至极,大叫着姊姊姊姊,伸出手,想是捉住一丝紫纱,岂料当她一探出手,玉葱似的指尖竟变成了利锐钢爪,任她怎么抓取都构不着。
置身于暗黑,隐隐约约,一团白雾缓缓飘来,自迷雾白烟中走出了一个伟岸的身影。
凝神一看,眼前的人竟是戚少瑛!褪去惊愕,笑颜逐开,她开心地朝他直扑过去,像个撒娇的娃儿,溺在他温暖的怀中。
他笑着,拿脸贴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蹭了几回,双眸一敛,突地将她给推了开来,仰首向天,长声叹道:“璃儿,我对不起你,忘了我、也忘去誓言,就当咱们从来没有遇着过,你说的对,男人总是负心,痴情罕有,凡人如我,自不例外。”
闻言,璃儿说不出什么感觉,心底难受极了,她捣着胸口,双眉纠结,伸手一拉,攀住了他的袖摆,紧紧不放。
眉锋紧蹙,他伸出长长的手臂,低下身,将唇给贴了上去,几番唇舌纠缠,使她如痴如醉,全然溶在甜美温意的情景。
忽地,戚少瑛猛然松开手,随接过一只柔荑,一脸凄楚,眼眸中状似不耐。
自朦胧中走来了位身着薄纱罗裙的女子,紧挨着他,黑暗,遮去了女子的面容,红艳的唇角微微上扬,频频溢出娇笑。
“今后,我有位妻子,我会一辈子待她好。一杯羹,难以两份尝,这道理你是该懂得……”他说道,便牵着身旁娇媚的女子,一同走入迷雾里,不管璃儿怎样紧紧追寻、叫喊,他始终没有回头,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不要走!不要——”璃儿尖叫出声,陡然自床上坐起。
急急地喘息,一双眼睁得极大,她呆呆地看向四周,满室昏黑,只有几许光线至窗棂的缝隙中透进。
日沉沉,声悄悄。
诸多步伐一到了附近,随转成低低细语,阵阵人气袭来,纷乱且杂,有着劳动所散发的汗酸,亦有众多相异的香气。
随风飘散,于窄密的空间打转,浑杂的人气,就是少了记忆中那股熟悉的味儿。
怔愣一会儿,她蓦然回神,来不及穿上备好的绣花鞋,裸着双足,如箭矢般飞奔而出。
冲出门,靠着一丝微弱的气息,璃儿寻寻觅觅,直来到了一处拱门前。
她知晓,要寻的人就在门的那一方,梦中的情景,直叫她恍恍不安。
不顾什么,她扑上前去,突然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往后一甩,一个措手不及,身子便重重地朝后方跌去。
“老夫人交代,北苑的姑娘,不得出入。”守门的仆役说得铿锵有力,拿眼瞧她,净是睥睨。
“我要找瑛哥哥、瑛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