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儿、媳妇儿呀……”崔秀玉来到雕花门前,也不敲门,仅是扯开喉咙大喊,装似平稳的声调仍是透出颤音急促。
没半刻,喀啦一声,门扉教人推开,露出一张绝艳的面容。
前来迎门的苏嬛嬛一见崔秀玉面色有异,半青半白,不知何事,遂弯身斟茶,忙递给了出去,款款笑道:“娘,快进来喝口茶罢!瞧您急的……”
“唉,凉茶一入喉,可舒坦了。”接过茶水,也不顾什么,即一口饮尽,满脸心足快意。
“娘,究竟是何事如此紧急,要找嬛嬛缓差人来遣便是,何需亲身来寻,这样嬛嬛怎好过意的去?”笑眼眯眯,苏嬛嬛提袖倒满茶水,忙捧上,陪笑问道。
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崔秀玉立刻上前轻开门扉,像是在确定什么似的,往着外头探上一探。
见了这般,苏嬛嬛不由得蹙起眉来,满脸狐疑地看着婆婆诡谲的举止。
好一会儿,待查探清楚,放下心,露出了稍是放松的神色,崔秀玉一面将房门掩了,自个儿又是坐了回来,呷了口茶,这才缓缓地道:“这事儿不好让外人知晓,自是娘亲身来探。”
见她故做神秘,苏嬛嬛一下也着了慌,忙问:“娘,究是发生了啥事,何需如此谨慎?”
“嬛嬛呀,娘问你,自你嫁进府后,可曾发生啥诡异怪奇之事?”挨过身子,崔秀玉小声地问。
“嗯……这倒没有,娘怎会这么问呢?”
“哎唷,你不知晓,不瞒你说,娘今晨去了趟寒山寺祈福,烧了香,拜完佛,本是要下山回府的,怎知就被位老和尚给拦住,还说咱府里有妖孽作祟,你说吓不吓人呐?”
呵,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嬛嬛掩嘴笑道:“娘,您甭忧心,或许是那老和尚胡说,无非是您想添些香油钱,不过就是个鬼怪之说、无稽之谈罢了。”
“唉,错了错了!你有所不知,就算是老和尚故意以此讹言误我,我又岂会听不出,最教人邪门的是,实乃他说得句句属实,一字不差呀!”
“啊,当真如此神准?那老和尚究竟是说了什么?”苏嬛嬛亦是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水差点就溢了出来。
“白光罩顶,妖气绕身,常见血光,难脱孝丧。你说,这奇也不奇?”崔秀玉把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她,不时抚着胸口,神色更是焦急慌乱。
如此一听,苏嬛嬛也不得不信了,原以为崔秀玉是年老妇人,其心难免多变,虽平日威严有余,可亦是有着妇人习性,尽信些光怪陆离之事,而现下听她娓娓述道,自个儿也不由得心底发寒,信以为真了。
她是知晓府内出了许多事,包括上任少夫人方水莲的意外身亡,正因如此,她亦才能入主戚家,成了名正言顺的少夫人,话说回来,若府内真有妖孽作祟,她之有着今日的一切,合该托它的福,得好好感谢一番才是。
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她很是清楚明白,她之所能如此富贵,虽是亏了那畜牲的无心插柳,让她拾得了机会,当上了每位苏州姑娘都想攀上的戚少夫人,若然妖孽的动机是毁了戚府,难保日后对她无害。
“娘,那您可知晓妖孽在哪儿?咱们必要揪它出来,绝不能放任害人了。”打定主意,苏嬛嬛重重地拍了桌子,突地激昂起来。
“这妖呀……你过来,”她一把挽过苏嬛嬛的肩头,凑在耳边细声道:“我怀疑……这妖孽就住在北苑,就是那叫‘璃儿’的狐媚子。”这是她百般思量后得出的结论,绝对不会错的。
唉唷唷,原来就是她呀?苏嬛嬛不由惊呼了声,双眉打成麻花结,表面装作愕然,暗地却是拍掌叫好。
“娘,您可有证据证明?这种事可不能乱说啊!”她哎哎几句,爱娇地歪了歪头,一脸狐疑。
“哼!这种事我又岂敢胡乱说嘴?你细想想,以人之态,她的容貌身姿不似凡人,要论是仙人,又没那般圣洁优雅,尚是牵强,这等容貌媚气,倒像是山精野怪。”崔秀玉到底是有些年纪的人,见多识广,说得头头是道,料准世上绝无此等尤物,以色敝人,可是妖精的通天本领。
“哎唷喂,原来就是个妖精,莫怪嬛嬛怎么瞧就是怎么怪,这么好模样儿,天天扮得像是名病西施似的,妖妖娇娇,故做媚态,那一双秋水般的杏眼还不时地来往撩拨人,男人一见都活了心,莫说夫君迷了心窍,就连嬛嬛瞧了都不免失神……娘,你知么?前些日子嬛嬛本想说好歹姊妹一场,入苑关心关心,问个安、嘘暖一番的,谁知她眼高过于顶,不理人也就罢了,还发狠呢!”
崔秀玉闷哼了声,眉一挑,带有一点轻视的意味儿。
说过了头,一见形势不妙,苏嬛嬛抿抿唇,佯装啥都不知,讨好地说:
“她以为天天做这轻狂样,干的好事,打量谁不知道?幸好娘眼尖心细,才将这妖孽给揪了出来,可救了咱们府理内外百条人命呐!”说到关头,她特意顿了下,掩住嘴,拿眼瞄了瞄,唯诺道:“不过,说实在的,娘呀,既是知道她就是那该死的妖精,咱们该是怎么着?总要想个法子,好对付对付呀!”
几顶高帽盖了上去,谁不欢喜?唇角不觉溢出笑意,眼睫掀了掀,崔秀玉拿眼直瞅着她,上上下下细细打着了回,瞬而更变脸色,一面吃茶,一面道:
“唉,发现的突然,能有什么主意?现儿我来,便是要与你商讨此事。”放下茶盏,拿眼轻瞥,“你呢,又有啥好法子?”
话头回到了正题,苏嬛嬛倒也不忙着接,仅是沿着茶盖摸摸,歪着脖子,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婆婆话里的试探,她可没听漏。
“说是好法子,嬛嬛万不敢当,倒是有一计,没准可行。”占了上风,她趁势作脸,一反先前的怯懦模样,拿着丝绢频呵笑,看得崔秀玉十分纳罕,很是不悦。
“你就直说罢!现刻儿火都已烧到了咱们跟前,甭再拐弯抹角了。”
早知这后门讨来的媳妇儿是精明的可以,得了几分便宜便卖乖,也要看她染缸里装的是什么料?崔秀玉暗暗冷笑了声,心底也没放松,再次呷了口茶,一双利眸直盯不放。
眯起眼,唇角弯起笑意,苏嬛嬛默然不答,仅是微笑示意。在崔秀玉疑惑不解,她自发髻解下一只金钗,纤指轻挑,将嵌于钗上的宝珠丢进水杯中。
说也甚奇,原是珠润玉滑的宝石于落入水后,眨眼间竟化为乌有,连个渣子都不剩,无臭无味,茶水仍旧是茶水,毫无异样。
随着苏嬛嬛一举一动,只见她回眸一笑,捧着方才的茶盏,二话不说即将茶水洒了一地,顿时白烟袅袅,直冒烟雾,瞬间地上是给蚀了个大窟窿。
水能溶石,想必是怎样厉害歹毒之物了?要是给泼在人的身子,怕是连骨都给蚀了去……眼前的女人究是怎生的心肠?如此毒辣,实叫人胆颤心惊心底发寒。
双眸发直,崔秀玉看怔了,冷汗自两旁缓缓流下,心头的疑惑是越扩越大,几要脱口问出,正要开口,却被苏嬛嬛抢白道:
“趁着夫君现刻不在府内,正是动手铲除妖孽的好机会,反正除了她身旁的小丫头外,北苑也没人敢去了,咱们可于送去的饭菜茶水中放入此毒,就算没能马上毒死她,日积月累,毒性在身子积了一大半,再凶恶,没气力,她也就没能再做怪了。”
这毒是以前未出阁时,爹亲所赠予她防身之用,圆如赤瑙,滑润如珠,整体通红闪光,宛如宝珠珍玉,此毒之奇特所在,乃在于平日无害,就算化为粉沫不小心给吸入体内,尚也无碍。
奇就奇在,然则遇上水气,溶于水中,即幻化于无形,若是不意吞入,五脏六腑即灼热难当,内烧外蚀,仅需一刻钟的时间,必定尸骨无存,难以寻迹。
无形无色,无臭无味,一旦食下,就算是妖精所化,亦难保全。
哼!想和她抢男人,得瞧那妖孽有没这本事了。捧紧茶碗,苏嬛嬛冷笑一声,姣好艳丽的面容顿成冷酷无情。
手一松,她刻意将茶碗硬生生摔在地上,水液四溅,吓得崔秀玉大惊失色,急忙地闪躲,左闪右避,一个不小心,还差点儿栽落地面,跌个狗吃屎,气得她满脸胀红,正想开骂,岂知一抬眼便见苏嬛嬛冷眼看着满地的碎石残片,那抹阴冷的笑容引得她什么难堪话都给卡在喉间,进退不得。
倏地回神,此刻的苏嬛嬛又是摆上一副温顺可亲的模样,完全不似先前的暴戾,变脸之快速,让崔秀玉不由得怀疑,在那张光鲜的娇颜下,到底是隐藏了个怎样的毒蝎心肠?
她错了么?当初她怎会挑上个这般的媳妇儿?是后悔,又是惧怕,恼得心志全乱,她什么都是理不清了。
这一夜,恐怕是不得安宁……
第十回
魂飘情散恨幽幽 忆想前尘终有悔
夜深深,声悄悄。
坐了一整天、想了一整天,为何心仍是无法平静下来?
拆去云髻,一头青丝流泄,长长地,一丝一丝,用梳子栉好,垂垂曳曳,黑黑乌乌,披着一束银白。
绺起发,渐渐透白,是因愁苍、还是修为?唇角浮出一抹笑,笑得苦涩、笑的凄然。
她……越来越像人了罢?沾得一身习俗风尘,已是回不去峨嵋山时的小狐,无论是身、是心,她皆不是那心智未开的璃儿。
是的,她变了,变的不再像是记忆中无忧无愁、忒是天真的自己,而是成了幻梦里的珞姊姊……?
心下一惊,指微松,“锵”地一声,木梳掉落在地,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想起满面鲜血、声声哭喊的珞姊姊,那真是场梦么?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璃儿抚上胸口,怦怦、怦怦……
那么紧,教她喘不过气来,难以平顺。
气一急,她随手以壶就口,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冷凉的茶水滑过喉头,平了满腔燥火,却不知为何,待入腹后,一口腥甜急涌而上,溢满嘴里。
一时间,在她还意会不及之际,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吐了出来,洒遍桌椅、地面,透白的单纱染上赤红,处处红滟,宛如飘落的花瓣,散满一地。
心火燥动,唇角流着血丝,熟悉的腥膻向来是入口吞腹,如今却自唇溢出。抬手抹去,望着手心的血红,蓦地,她觉有些刺眼。
熟悉的艳红,该是她最为喜爱的,可此时,为何心头是如此的难受?
她想发语,无奈口中的腥甜宛如流水般直直涌出,塞了喉、堵了口,叫她有口难言、有怨难出。
圆睁的黑眼转成了细长银眸,仰首于天,她发出凄厉的长啸,一阵又一阵,穿透了假山流水,回响北苑。
突地,门扉怱被人用力撞开,发出惊人巨响,她猛抬起头,眼前所见,竟是两道斜长人影,氤氲水气教她难以看清。
一窈窕女子故意的轻移莲步,慢转柳腰,杏眸微眯,见着璃儿一身的狼狈赤红,显的得意,笑的轻狂:
“哈哈哈……妖孽,这毒的滋味可是如何?是否顺你的口、合你的意呀?”她移步走近,娇媚地冷着笑,不怕是妖是精,挡她者死,一双眸子是盯得甚紧甚严,满是不平的怒火和醋意。
眉一耸,见着她面苍刷白的容颜却是不失其艳华绝丽,天姿国色凡人难及,苏嬛嬛更是恼怒。就是这张脸蛋迷去了戚少瑛的心,夺去了她夫君的情,越想越气,她抬手一挥,啪声响起,来个左右开攻,顺势给了璃儿道狠辣辣的耳刮子,使力之大,抽打处瞬是浮起红印,双颊红肿,像是火烧般刺灼难耐。
“妖魅子,甭再以此皮相诓人了,还不快现出原形!”尾随而来的崔秀玉,一眼即见着瘫倒在地的璃儿,身子脸上无一处完好,不觉快意,胆子便也大了几分,意顺气畅,直起眼睛来怒叫。
妖……不不!她不是妖、不是妖……她是精,是狐狸精呀!璃儿掩住耳,狂乱地摇头,眼眶中,落下滚烫的液体。她不晓得那是什么,也不在乎,只是胸口好疼好疼,崔秀玉口口声声的狐狸精、妖媚子似如魔咒般,紧紧地纠痛了她。
脸疼、心疼、身也疼。
如针扎,身子里外千疮百孔,她挣扎地爬起来,那心头积累的狂怒被无知的人类点燃,银色的双眸绽着诡异而骇人的光芒。背脊躬起,低鸣不绝,声声粗嘎,是恼是怒,结髻尽散,盘发间竖起两朵雪白狐耳,露出森冷獠牙,似人似狐,粗长大尾高高扬起,细数来,饶是三尾之多。
愤怒迷惑心智,璃儿兽性大发,面目狰狞,四足着地,缓缓朝她俩步去。
苏嬛嬛和崔秀玉被她的这番阵势给威吓住了,双双往后一闪,想是趁她扑上身时,指望趁势一躺,把狐妖撞个跟头,岂料她似察得两人的心思,扬唇冷笑,先是早一步使尾甩摆,如荆鞭重重地往两人打去。
三尾齐发,势如破竹,唰的一声,俨是破风之势!
这一甩,正巧落上崔秀玉逃离不及的身子,只见她唉呀了声,顿然仆倒在地,呕出了一大滩血,斑斑赤红,更带着几丝青色秽水,两眼翻白,就此气绝而亡。
青色秽水,显是肝胆俱裂所致,那厢的苏嬛嬛见了,频频打颤,惊骇的无法言语,面青唇白,气焰全消,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几要软倒。
不察苏嬛嬛的璃儿,专注于撕毁倒下的尸身,她不吃不吞,仅是撕咬扯裂,内无欢喜之意,再好的鲜血生肉都觉难以下咽,和着珞姊姊的身子相比,崔秀玉的血肉是臭不可闻。
只因,她厌恶她!
发狠起来,她又撕又咬,身子的不适更是引得她恼怒不已,双眸闪着森寒银光,一抓一扒,头落肢断,波波血流,肉骨分离,地上残尸顿成一团碎肉,已分不清容貌谁我,是人是畜甚是难辨。
见此,急袭而来的腥味惹得苏嬛嬛频频做呕,偏头一转,索性不见为净,此等极残极恶之景,确是令人难以忍受。
强抑腹内酸气翻腾,她趁此破门而出,怪着毒性太浅,差着一步棋,很是怨叹疑惑。
可苏嬛嬛却没有想到世间无解之毒竟是伤不了此妖,不是在于修为高深少寡,而是那打从心底的怨愤,她的不知作为反倒是激怒了璃儿,忘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乃是世间万物善恶因果循环之关键。
味道,是酸的、是苦的、是涩的,璃儿舔着手上残余的血迹,状似难受,满嘴的血味,有着她所厌恶的腥膻,不喜不欲,可野兽的本性使她不得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