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月了,每月初一,游平一早就会到蓝石溪畔痴等,从天明守到深夜,就是苦等不到白莲。这三个月来,江湖上也未曾听闻白莲的行踪,游平只能暗自祝祷她的伤势尽快复元。
白莲是不会来了,而既然正邪不两立,他俩怎么可能在一起?这也是这几个月来游平苦苦思索的问题,但两人相爱至深,怎么能忍受分离之苦?两人自醉蝶谷相认、两身互许后,游平早已认定白莲——也就是菱儿,是他的妻子。
相思苦,离别苦,世俗成见更苦。
日暮时分,蓝石溪畔很快地暗了下来,游平也不升火,静坐在黑夜中,痴痴等待。
到了深夜时分,游平一步步走进溪水中,伸出双手拨水前进。一个多月来,他只要有空,就抓着唐琛往城外的小湖练习游水,锻炼水性。大家都以为游平是为了多学一项功夫,但游平自知他的苦练,为的是寻找白莲所说的下山秘道。
醉蝶谷那夜,白莲点滴的诉说,一一解除了游平的疑惑:包括她幼年学说话时,“莲”字说不清楚,总是说成“菱”儿,从此她娘就昵称她为菱儿;在每月初一,至阴无月的夜里,正是白仑一月一度的闭关养气之时,她母亲总会带她循秘道到溪边散步唱歌,偶尔也趁白仑外出时,在大白天到溪畔玩耍。但是自从她母亲过世后,她只敢在每月初一过来,所以才会在暗夜里遇到赶路的游平。
白莲没有告诉游平秘道的所在,游平也不追问。白莲告诉他,当年她的太祖父因不堪天神教的严厉教规,也看不惯首任开山教主的残暴,所以产生离开的念头,但考虑妻儿老父皆在天神峰,为了让家人顺利逃开天神教的掌握,遂秘密开凿一条通往山下的秘道,谁知这一开挖就延续三代,直到白莲的外曾祖父时期才开通,但因白莲的外祖父身居教中护法要职,于是隐瞒秘道一事,直到白莲的母亲听了父亲的遗言后,这条封闭三十多年的秘道才被发掘。
溪水清凉,犹如暗夜中菱儿冰冷的小手。那时游平听了秘道的秘辛,心中感慨万千。
游平游水游累了,攀在溪边大石休息。这条蓝石溪一边是林木茂密的陡坡,上下不易,另一边则是平直陡峭的岩壁,就连矫健的猿猴,恐怕也难以攀岩直上山顶的天神教,眼看就要游出蓝石溪谷,游平还是找不到上山的路径。
溪流湍急,加上这几日下过大雨,水势汹涌,一股急流冲激而下,把初试泳技的游平打向岩壁,他一慌,想附住岩壁,却被强劲的水流带向前方突出的一片黝黑山壁,他心想这下子必然摔得非伤即昏,正想使力游开,突然觉得周身水流停滞,身体则轻轻撞上一个东西。
游平在黑暗中摸索那东西,似乎是艘小船。他立即翻身上船,掏出用油布包妥的火折子,仔细查看情势。
此地为一密闭洞穴,出口就在刚才游平被冲进来的小洞口。这艘小船静静地泊在洞穴水湾,孤独的桨只好像在等待主人的到来。在微弱的光线中,游平看到石壁上开出一条窄缝,仅容一人通行,他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步行一会儿,前方展开一条曲折上攀的石梯,游平心想,秘道应该就是这里了。
藉着火折子的照明,游平看到斧头劈凿在岩壁上的痕迹,那一道道的裂纹,在在诉说先人渴望自由的心情,也犹如白莲徨于两种身份的痛苦。那夜,游平怀抱着白莲,他很清楚,白莲的本性就是菱儿,她想当菱儿,她不愿意当奉父命在江湖拼斗厮杀的白莲。
也因为深刻感受到白莲内心的善良与真情,今夜,游平冒险上山,为的就是再见伊人一面。
游平在山洞中前进,速度自然不及白莲矫捷,待出到洞口,东方已泛鱼肚白。秘道的洞口前有杂草树木掩护,又有数片山岩交错在前,难怪这一百多年始终未曾被发现。
游平身上的薄衫已经干透,他小心地越过山岩和树林,来到最近的一间屋子,那屋子窗户敞开,只见屋里堆放着杂物和废弃的农具。游平躲在屋后,静心观察较远处的大院落,再过去是数排屋子,隔了一块大空地,又错落十来间房子。
但是,这么多屋子,白莲究竟在哪里?
晨曦中,数十名天神教弟子井然有序地来到大空地,操练各式拳法和剑术,游平大着胆子,又往前头移去,戳破第一间屋子的纸窗查看,皆是一些寻常床铺摆设,不像是白莲的闺房。
天色渐亮,起床的弟子也越多,众人不是到场中练武,便是各司其职,洒扫、炊食、整理。游平不禁暗自佩服,原来天神教虽是魔教,倒也治理得十分有条理。
左前方的屋子闪出几点艳丽的颜色,定睛一看,正是蹦蹦跳跳的红黄蓝绿四女。隔着一段距离,游平似乎仍能听到她们聒噪的谈话声,他左顾右盼,趁四周无人之时往那间屋子窜去,绕过屋子的转角,舔湿窗纸戳破,便看到一袭白衣身影。
“什么人?”几个弟子经过,发现有异,立刻高声喊叫。游平一惊,跳了开来,奔出屋檐下,欲往秘道而去,但因地形不熟,一时捉错方向,竟跑向练武的空地。专心练剑的弟子听到叫声,马上围拢过来;游平凌空翻身,还是陷入重重的包围之中。
手上持有武器的弟子纷纷出手,游平空手与他们搏斗,轻而易举抢过一把长剑,有了长剑,他使出拿手的九重奇剑,转眼间就让二十来名弟子全部挂彩。
但天神教弟子毫不畏惧,其余人一个个又杀上前来,游平只想尽快脱困,不愿造成白莲的困扰,可是就算他武功再高强,如何对付得了这几百人的阵仗?
“我来!”一声轻呼传来,一袭白影凌空跃下,稳稳地站在众弟子前,此人正是白莲。
游平见是白莲,心中大喜,再见她脸色红润,更是欣慰,长剑一抖,正想收入剑鞘,白莲却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此横行?”说着,凌厉剑招已经使出,而游平被她剑气一挑,不由得出手还招。
白莲所使的正是天神剑谱,只见眼前剑影团团,杀气腾腾,衬着她冰冷绝美的脸孔,令人不寒而栗。游平以正义门的九重奇剑全力抵御,无奈却难以招架天神剑谱的阴寒杀气。游平原是满腔情意,但在刀光剑影中,他心中柔情纯真的菱儿已被砍得支离破碎,眼前的白莲不过是一尊陌生的美人,什么厮守一生、什么疼惜相爱,已成为黑夜溪畔的旧梦。
白莲察觉游平剑招用缓,但仍以剑气挑起游平的剑势,意图继续缠斗下去,一面不停地移动脚步,把游平的长剑往外带去。
原已心灰意冷的游平发现白莲的举动有异,原来一般人比武,应该会往前攻击对方,而她怎么是左右挪移脚步,还渐渐地往围墙边移去?此时游平明白了,原来白莲是在救他,她正引导他一条生路!
游平重振精神,透过讨招间隙,以眼神示意。白莲眼睛一眨,仍继续以剑挑引游平移动的方向。
“表妹,我来帮你!”白莲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是万天群!白莲的未婚夫。只听见白莲一声回绝,又是疾刺游平,招式使满,不让万天群有插手的机会,脚下仍然向外挪动,看起来就像被游平逐渐逼到墙边。
游平老实地和白莲套招,这回初次与她交手,真正见识到人称天魔小妖女的厉害,也惊讶白莲的武功竟是如此高深莫测,诡奇阴险,令他无法将她和黑夜中柔情似水的菱儿相提并论。
蓦然,白莲右胸倾向前,故意露出破绽。游平只顾着出招防御,一时收剑不及,竟然刺进白莲右胸,雪白衣襟顿时染红成一片。游平慌忙抽剑,心疼不已,正欲上前扶住白莲,谁知她竟挑动他的长剑向上,并以一股软劲的力道带起游平,令游平不由自主地纵身跃起,向围墙外飞身而出。
就在游平凌空转身时,他瞥见落于地上的白莲,双眼迷蒙含泪,嘴边漾着一抹浅笑,方才冰冷的神情已经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温柔的眼神。游平心神一荡,一时难舍伊人,但念及她负伤相救,不得已再提起真气,纵身跃出围墙。
就在他跃上墙头之际,还是忍不住回头,在心中低唤着她的名。
此时,另一条人影飞身而起,喝道:“往哪儿去?”
一股凌厉刚猛的掌风由背后突袭而来,游平心神恍惚,来不及闪避,内腑震痛无比,又听得白莲一声惊呼,人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游平遍体疼痛寒冷,浑身战栗,体内似有碎冰窜流,仿佛置身苦寒的冰窖中,冰冷寒气如针刺般一丝丝直逼人体内,躯体逐渐僵硬冻结,他忍不住呻吟一声,背部却被人重重一踢,“臭小子,醒来了吧!”
游平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倒卧在地,身边黑压压地围了一堆人,他想坐起身,但感觉十分寒冷,禁不住浑身发抖,于是他抱紧双臂,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恨不得能有个火炉取暖。
万天群狂笑道:“哈!很冷吧!不出几个时辰,游三少爷就要冻成一根冰棒了,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表妹?”
一听到白莲,游平突生力气,奋力坐起,一抬起头,便看见白莲黯然幽怨的眼神,似乎是在暗责游平枉费她的一番苦心,又似是为了他的伤势担忧。而她胸前一片血红,衬托惨白的脸蛋,更让游平心痛。
万天群又道:“游三少中了我的天神功,还撑得住!”他转向身旁的中年男子,“教主,要如何发落正义门这小子?”他身边站的正是天神教教主白仑。
“正义门处处与我作对,”白仑目光炯炯地看着游平背对着万天群说:“天群,你的阳脉神功进步很多,一掌打得游平半死,现在,你只消再下个三分功力,保证正义门又要办丧事了。”
万天群得到白仑的夸赞,喜形于色,于是抡起拳道:“表妹,我帮你杀了这恶贼,为你报一剑之仇。”
白莲连忙站出来,“且慢,何止一剑之仇?我被正义门追杀不下数十次,几次险些丧命,表哥你一掌打死他,未免太便宜他了。”由于她血流过多,说话时中气不足,略显虚弱。
万天群放下手掌,认真地听表妹讲话,“那表妹你怎么说?”
白莲转向白仑道:“爹,这游平三番两次欲置女儿于死地,这回上山,想必亦是对我不利,若一掌打死他,不仅玷污我教圣地,还得劳烦弟子处理尸体。不如就放他离去,三十六时辰内,寒气攻心,慢慢折磨他至死,顺便让游啸龙见识我教的厉害。”
白仑抚须狂笑,“莲儿果然心狠手辣,得到我的真传,好!好!”
万天群忙附和道:“表妹高招,不但报仇雪恨,又可警告游老儿,等他见到儿子变成路边冻死骨,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听到万天群侮辱父亲,游平抬头怒视,口中却是讲不出一句话来,他紧咬牙关。
万天群又是一脚踢过去,骂道:“瞪什么?我表妹暂且饶你不死,还不快滚?”游平跌倒在地,沾了满脸泥土。扬天尘沙中,白莲飘然梦幻的身影在他眼前摇晃。他全身酷寒,牙齿不断地打颤。
白仑走到游平身边,疾点多处穴道,身后的白莲突然脸色大变,只见白仑道:“我封住他主要气门,寒气凝结,死得更惨。”他狂笑数声,再指示手下,“把他拖出去,放他下山,叫游啸龙看他儿子怎么死的!”
两名弟子拉起游平,把他拖到大门外,用力一甩,重重地摔在地上。
万天群赶过来,不忘再重踢一脚,“这是你伤害我表妹的下场,算你走运,多活几个时辰。”
白莲也走了过来,见万天群犹不放过游平,连忙叫道:“表哥!”
万天群扶住白莲道:“表妹,你怎么也出来了?我见这臭小子伤你,心里就有气。”
白莲安抚道:“只是皮肉伤而已。”她唤过一名弟子,“折只树枝给他当拐杖,他这样下不了山。”
游平撑起身子站起,回头一看,白莲和万天群并肩而立,那万天群神采飞扬、高大英挺;白莲冷艳绝伦、飘逸若仙,两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游平顿时心灰意冷,想到自己已是将死之躯,纵有满腔情意,也是明日黄花。
正邪本不两立,他和白莲之间,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他又何必执着坚持,让白莲为难受苦呢?况且白莲年纪尚轻,有父亲、表哥呵护她,就算他死了,她一样可以幸福地过日子。一想到此,游平不觉凄然,多少情爱,终究无法面对现实,也许还给白莲自由,才是他所能给予的真爱吧,
游平忘了身上的痛苦,接过天神教弟子递给他的树枝,心中长叹,一步步蹒跚地往山下走去,耳边响起万天群的声音。
“表妹,我们赶快进去上药里伤,好生休息!”万天群体贴入微的说。
下山的道路平坦宽阔,正是天神教众人平日往来的主要大道;一路上皆有弟子驻守。因先前已接获通报,因此他们并未阻挠游平,但偶有几个弟子不客气地送上拳脚,辱骂几句。
游平身受重伤,毫无反击之力,只能默默忍受。他只想尽速离开天神峰,离开令他伤心的白莲,离开这段痛苦无奈的感倩。
白莲为何不让万天群一掌打死他?为何还教他多受折磨?为何忍心教他父亲看见自己儿子惨死?一连串的无解,游平只能在心中嘶喊着:“白莲,你好狠的心!”
游平身心俱疲,一路跌跌撞撞,明明是七月酷暑,可他却寒冷不已,寒毒不住地在他体内窜流,连血管都要凝结冰冻。游平恍惚想起,听说阳脉神功的寒毒,会在体内游走三日夜之久,纵然盖了几条棉被,烧了暖炉,中掌者还是会在三十六个时辰内冻毙,除非集数名内力深厚的高手,不间断地输入真气,才能侥幸存活。
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渐暗,游平来到山下树林,突然全身剧烈颤抖起来,痛得他倒在地上不住打滚,只觉得体内碎冰不安份地冲撞五脏六腑,片片碎冰似乎急欲破皮而出,他全身冰冷发胀,痛苦难耐,约莫发作一刻钟,才稍稍平息。
游平躺在地上,自喃:“原来这才是折磨的开始,寒毒发作三次即吐血而亡,看来我已难见明日朝阳。”
经历方才的磨难,此刻游平力气全无,只想就这样躺着死去。眼前似乎飘过白莲的脸孔,想到醉蝶谷相认那夜,他拥着娇柔无依的她,立誓要娶她为妻,她却是回以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