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
征员工是松岛叔叔的好意,至今他还没想过让新员工做什么事情,他甚至不确定,她对股票的知识到哪里。
「先把妳的东西放好。」
「哦,然后呢?」
「打扫屋子会不会?煮菜会不会?」
「哦,这我很拿手。」她忘记自己的专长是英日文,是速记计算机和数据汇整。
她在等他说话,三分钟,他不语,耸耸肩,她替自己找台阶下。
「那,我先把行李带上去,二楼最右边的房间对不对?」她讷讷说。
他没回话,冷冷看她。
「我……」弄不懂靳衣的表情,她是猜对还是猜错?他嫌她笨还是嫌她太多话?
不管了,反正他没出声反对,就当她是正确的啰。
提起行李,她往楼梯方向走去。
「最右边是我的房间。」他在她背后说。
亮君后脑勺上没长两颗眼睛,自然没「听」见他的话,动作很快,她想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十秒钟不到,她冲上二楼。
她又没听见他的声音?
靳衣火大,大声对楼梯方向吼。
「站住,我说最右边是我的房间。」
她的脚步声持续前行,那「点」火大,变成非常火大,星星之火燎原,他大步朝二楼方向追。
他追到房门外时,亮君的一条腿正往屋里跨,另一条腿则在门外徘徊。
这个黑色房间,有点像……地狱?
黑色的床、黑色的柜子、黑色的窗户加窗帘,黑色的地板和黑色天花板,设计这个房间的设计师是不是精神错乱?
要搞出一团黑,干脆别装电灯,不就得了!
突地,她的肩膀被用力扳过,一百八十度旋身,她被拉到靳衣正前方,鼻子顶着他的胸前,哇塞,他的胸膛比她想象中的宽两倍。
「我在跟妳说话,为什么不理我?」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在震动,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可能在讲话,委委屈屈地,她也有话讲,抬头,她抢在前头说:「可不可以,我不要住在这间……我怕黑……」
「妳……听不见我的声音?」
这回,她「听」见了,因为他的嘴唇在她眼珠前方,三十度角、二十公分处。
「你发现了?」她小声问,带着畏缩。
他不说话,两道粗眉上扬,等她解释。
「这就是我昨天想和你分享的小秘密,我必须要戴助听器,才能听见你的声音……」
做错事要懂得谦卑道歉,亮君想起妈妈的话,头低低,她猛鞠躬。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隐瞒你,可是耳朵问题让我找工作四处碰壁,所以我才想拔掉助听器假装听得见,等你录用我,预支我薪水,再怎么不高兴,都要用我一个月,到时,你会看见我的工作能力,知道我虽然身有缺陷,但努力能弥补一切,对不起,请你不要生气,等你用了我……」
「妳凭什么认定,我现在还愿意用妳?」他冷淡说道。
她的连番对不起替她的干净找到借口,原来,她与世隔绝,才不识人心险恶,他猜对了,她的确是残障,的确生活在社会边缘,无缘见识人类。好吧!就让他来教导她,生存是痛苦历程。
恶意地,他笑了笑。
「你不用我,我可还不起你的两万块钱。」小小的,无力的恐吓,从亮君口里说出。
「头抬起来。」
她的眼光黏在地板,「听」不见。
「头抬起来。」
话说完,靳衣想起症结。他拉住她的手臂,要她正视自己。
「把妳的助听器戴起来。」
她依言做了。
「听清楚,这是我的房间,妳的房间在隔壁。」他粗鲁地把她推到她自己的房门前。
「不是啊,你的房间在……」她指指左手边。
「我说这是我的房间。」他对她的耐心,好到让自己怀疑。算了,就当它是残障者的优惠条例。
「好吧!」
老板最大,他可以有一个两个三个房间,可以要她房间移位,就算他要逼她住进地下室或壁橱,她也要笑笑地说——谢谢老板恩赐。
打开房门,她往里一探,幸好,这里比较……「普通」,她生性保守,无法接受前卫潮流。
「对了。」
亮君旋身,这动作又让她把鼻头送到他胸前,抬头,矮个子真不好,不管用什么角度都要仰人鼻息。不过……仰老板鼻息,是所有拿薪水阶级的心酸吧!
「什么事?」
低头,他的下巴碰上她的头顶,这个女人真矮,矮就算了,居然不懂得穿高跟鞋修饰自己的侏儒体型。
「中餐要准备老板娘的份吗?」
「这里没有老板娘。」他嫌恶皱眉。
他的表情像吃了一肚子大便,就算把他泡进香水池腌上三天三夜,还是熏得叫人受不了,没办法,恶臭是从体内散发,外在的努力帮不了他多少。
「哦,你没和老板娘住一起。」她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是小别胜新婚。
「我没结婚。」这次,他吼得很大声。
亮君让他的声量吓到,反射地,她摀起耳朵,回声喊:「我戴了助听器,可以听到八成频率,你不用这么大声讲话。」
撞上他的冷眼,她还有几个关于「老板娘」的小问题。可是,他的表情很……「前卫新潮」,和他的房间一样可怕。
吞回疑问,她微笑巴结。「十分钟后,我去买菜,你有特别喜欢的菜色吗?」
工藤靳衣的回答是恶瞪她。
「我想,我很幸运,碰到一个不挑嘴的老板。」还是巴结,脚在门内,她笑着等他离开,他不走,她没胆当面把老板关在门外。
半晌,他终于转身,亮君轻吁气,关上门。
靳衣回到工作室,当他坐到位置上时,跳动的股价看板告诉他,他少赚了两千万。
该死的败家女!他低声诅咒。
第二章
她平安熬过两个星期,她的工作量以等比级数增加。
刚来时,她只要负责他的三餐和整理家务,然后,他发觉她拔掉助听器,专注力好到吓人,打字速度更是让人刮目。于是他逼着她把一大堆、三百年没整理的金融数据,输入计算机里。
更过分的是,他有一大堆老板娘,老板娘对她不友善也就罢了,每次老板娘一来,她就被迫坐到他的位置,替他接手看盘工作,把重要的波动替他抓下来。
知不知道,一双眼睛盯着十台计算机的痛苦?她想这工作要是持续做十年,她会变成海伦?凯勒--双重障碍。
捶捶酸到不行的腰椎,呃,从午饭过后到现在,她坐了七个小时。救命!工作赚钱果然是辛苦事情。
戴上助听器,伸出两手,扭扭腰,她的放松动作未持续三秒,老板没人性的声音在耳际响起。
「妳打算把我饿死?」
声音真是不美妙的东西。
「我马上去做饭。」亮君压住桌面,扶腰站起,身体拉不直,痛哦,她半佝凄着背部,走出门外。
「我不吃日本料理。」他的命令传来。
「我知道。」亮君闷闷说。
是她拍错马屁,当她知道老板的名字叫作工藤靳衣,知道他是半个日本鬼子兼倭寇时,为确保自己在「外商公司」的工作权,她特别翻遍食谱,努力为他做出一道道日式料理。
不好吃?乱讲,她每道都试过,味道虽不顶级,但起码入口还可以。
可是,他看到日本菜就皱眉头,勉强吃几口,便把东西扔进垃圾桶。
这对厨师来说,是多么大的侮辱啊!不过,看在三万五的薪水份上,被老板侮辱侮辱……算了!谁叫他是不本土、不爱国的日本鬼子。
叹气,她叹得很大声,以为靳衣没听到,也忽略了他嘴边几不可察的笑意。
调过眼光,他望住她的背影。操她,他操得够凶了,她总该慢慢懂得生存比想象中困难了吧!
光靠干净纯洁,别想在社会活下去。
眼光回到屏幕,他得意地盯看上面数字。
对外,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工藤家族中没地位的成员,知道他风流成性,交女朋友像换新衣,却没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股市操盘手Zack。
一年之内,经由他手中赚得的股利超过二十亿,他这么努力,目的只有一个--吞下工藤家所有产业。
对,你没听错,他是要吞下自家的产业。
那些年,他被带回工藤家,一次次的栽赃事件,让他理解人世晦暗。他没想过,亲人间会为了金钱恶斗。他以为,幸子的动作,纯粹是她个人不平衡行为;他以为,再怎么说,他总是工藤灿立的血缘至亲。
哪里想得到,什么亲人?全是假的。
兔子事件后,他被卷入一宗绑架案。
事情发生在靳衣放学途中,他被三个匪徒塞入汽车,当时,他的表现沉着冷静,他告诉他们,只要不伤害自己,工藤家乐于付出庞大赎金救他回去。
听完靳衣的话,三个歹徒相视大笑,反问他:「你凭什么认为工藤家的人希望你回去?」
这句话,让靳衣有了联想,他在脑中组合所有可能性。
当前座的主脑人物拿出手机拨下电话,靳衣不动声色,默记下手机号码,倾听他的交谈。
绑匪对靳衣毫无忌惮,认为他是捏在手中的死苍蝇,大大方方当着他的面讲电话。
「老板,我们成功了,请你照约定,把钱汇入我们的户头……放心,我们的手脚利落,等你再见到他,他已是一堆白骨,到时,得劳驾你去医院做DNA,确定他的身分。」
话听到这里,靳衣明白了,要杀他的人,就在工藤家里,一个身上流着和他相同血液的男人。
冷笑噙在嘴边,事至此,要他再相信亲情,未免过笨!
于是,靳衣主动和抢匪谈条件,要他们在钱汇入户头后,先把钱领出,买好机票,再让靳衣打电话回家求救,取得另一笔赎金,远走高飞,靳衣保证绝口不提他们。
当时,他不过是个十三岁少年,抢匪哪里肯听信他的话,是他眼中对亲叔叔的恨,是他咬牙切齿的神情,说服了他们。
后来,事情顺利,工藤家族付出两倍赎金,救回靳衣。
这件事,让工藤灿立咬牙切齿,扬言要亲自抓到凶手。
靳衣做出无辜表情对他说:「叔叔,对不起,我没看清歹徒的长相,不过,我听到他们的对话,知道坏人是一个大老板,他汇了很多钱给绑匪,要他们把我杀掉,我好像还记得当时坏人拨出去的手机号码是……」
他的说法让工藤灿立直冒冷汗,第二天,靳衣发觉叔叔换了新手机号码。
从那天起,靳衣开始收敛锋芒,不再表现出过人智慧。他开始游戏人间,让爷爷对他失望,不再将他当成接班人栽培。不过,暗地里,他储备能量、努力茁壮,他要在工藤灿立措手不及时,拿走他所有东西。
长期演戏,让他成了双面人,亲人女友面前,他是一副痞到不行的吊儿郎当模样,他温柔、脾气好,他乐于哄乐周遭所有人,事事不计较。
进不进庆田,他无所谓。
股票财产分到几份,他没关系。
似乎他的存在,纯粹为了游戏人间,只要生活快意,他生平无大志。
只有在下戏,独自面对自己时,他才知会露出真面目。他知道自己坏到不行,他奸诈有心机,他不满在工藤家受到的待遇,他蓄势待发,总有一天,他要他的观众错愕惊讶。
这两年,他拿下工藤家族庆田百货百分之十五的股票,未来呢?他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优雅地按下关机键,暂且休息。
接下来,他要去……修理他的小秘书,教导她身为现代人类,对社会应有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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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君的动作很快,炒两个家常菜,烤条鱼,汤是最简单的--康宝浓汤,蛋一打,两人份的汤品上桌。
她的动作必须比快更快,因为她的老板很没品,肚子饿会趁机整人,所以她--不给他机会。
端菜上桌,安顿好碗筷,她缩到厨房里切水果、泡咖啡,这时候,她特别感激母亲,母亲总是对她说:「即便妳是弱势,也没道理要求别人同情妳,妳要自立自强,别人学一项东西,妳要花精神学三样,储备更多实力,才能帮妳在社会立足。」
就是这样的观点,造就今日的尹亮君。
她是独生女,可是从小她就要开始做家事,用工作赚取零用钱;当别人取笑她是聋子时,她正坐在钢琴前面学习音乐;当同学孤立她,她认为人们对听障人士有诸多不解,于是把助听器借给同学,并和同学分享听不见声音的安静世界。
她光明乐观,积极进取,挫折只能让她短暂休息,不能教她裹足不进。
从厨房端出水果,工藤靳衣已坐在餐桌前面吃饭,他吃得很香,好像入口的是鱼翅鲍鱼。
「怪物,不爱龙虾爱虱目鱼肚,分不清三百五和三十五的差别,这种老板想赚大钱,一定很难。」亮君喃喃自语。
这是她另一项特质,只要她低头,就习惯自己对自己说话,老以为别人和她一样,没戴上助听器便听不见声音。
夹一口肥嫩嫩的鱼肚,靳衣把笑连同鱼肉含进口里。
冷眼望亮君,低头员工还在批评老板。
「菜炒得太淡了。」他偏爱高油高热量,这种清淡食物不合他胃口。
「什么?」她抬头问。
「菜味道太淡,妳没有放盐巴?」
「有啊!」
缺乏工作经验、不懂尊卑观念的亮君,竟抢过他的筷子,夹一口蔬菜,嚼两口,品尝。
「味道很棒,你试试。」
说着,她夹一筷子章鱼芹菜送到他嘴边。
他没多想,便将东西含进嘴里,嚼两口,眉皱。
「太淡。」
「我懂了,你喜欢重口味。这样不好哦,久而久之,你的肾、心、肝、肺连同血管都会变得不健康,也许你现在不觉得怎么样,等年过四十,你就知道,坐在轮椅上让人推来推去是很可怜的……」
他讲一句,她念一串,唠唠叨叨像老妈子,靳衣没见过哪个听障人士比她更爱说话。
「闭嘴!」
他一喊,她摀起嘴巴,不过,三秒钟,她又忍不住了。
她偷偷开口,自以为很小声,却忽略他的听力在正常范围。「爱生气,也不想想人家是为他的健康着想,再过几年,等他真的躺在加护病床时,就会知道我是多么用心良苦。」
「我叫妳闭嘴。」他又喊。
她看他,眼睛睁大大,嘴巴抿紧紧,讶异他「听得到」。
她应该对他的态度恐惧的,可是她没有。
「坐下。」靳衣说。
什么?他说坐下?亮君指指自己,用眼神问他。
他面无表情,单单盯住她,在心中读秒,看她要多久时间才会理解他的意思。
缓缓的,她轻轻坐下,屁股三分悬空,不敢让屁股过分依赖椅子,这叫作以备不时之需,万一,她解读错他的意思,弹起身的时间会缩短在一秒钟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