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她无法体会他的痛。
十多年来,他以为是父亲的男人,竟不是他的亲爹;他爱若性命的阙玮,却是杀害父母凶手的亲生儿。
讽刺的是,阙玮——竟是死在自自己亲生母亲手上……
沈金环到死前也绝对料想不到,她居然会在阴错阳差之下,亲手杀死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冰焰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报复、为什么有这么深的仇念,还有,为什么他不肯放过阳哥哥……
若不是阳哥哥,阙氏夫妇和阙玮不会横死;若不是阳哥哥,阙暝也不会流离失所,进入“斡云堡”受苦那么多年。
可阳哥哥又何辜?他错,只错在有一个爱他过深、却又弄错方法的母亲。 她该怎么办?一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她究竟该如何抉择?
抚慰着怀中的男人,直到他情绪稍稍稳定了,她才定下心来思考。
猛地灵光一闪,她突然问道:“沈金环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还有,她怎么会知道慕容晋在成亲前的风流帐?”
阙暝倏地抬起头,鹰眸略眯。
“沈金环原是扬州大贾之女,个性沉默羞怯、不善言词,美虽美,却是个木头美人,听说慕容晋对她不甚满意。”
“这样一个女子,照理说不会有这么深狠的心机,”
冰焰支着精巧的下颔,沉思道:“况且,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有门路买凶杀人?她又是如何得知慕容晋还有一个孩子流落在北方,甚至落脚于哪一处都清清楚楚?”
瞧了阙暝一眼,怕触动他的心事,冰焰小声叹息:“若她真有本事,就不会错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了。”
阙暝心里猛震,不错!一个深居简出的绣房闺女,平素往来单纯,怎有办法策划出一场灭门惨案?!
难道这其中另有玄机?
想起酒楼下毒“春邑织”失火,还有那失踪的丫头,沈隽超乎常理的敌意……
他豁地站起身,脸色凝重的披上藏青色袍衫。
“暝,你……”冰焰有些心急的看着他的动作,她不希望他太躁进,“放心。”
宠溺的摸摸她的雪颊,替她拉上了锦被。“我得去寄咏楼瞧瞧,我怕有人会对慕容阳下手。”
冰焰闻言,杏眸忽然湿润起来,颤声说:“你……
你愿意原谅他……”
阙暝苦笑,眼神透出一丝寂寞。
“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早在我看到他和脸那么相似的面容时,决心就已经动摇了。我不断的想、不停的说,只是要坚定自己报仇的信念,否则我这十二年来受的苦又算什么。”
静默了一会儿,他才淡淡的说:“可是到最后,我还是忍不下心……”
语音未落,他转身大步离去,不想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心爱的女人而前……
天气渐渐热了,端阳将至,家家产户皆忙着布署洒扫,准备迎接佳节的来临。
冰焰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心思全放在手中的荷包上。
她绣了两只荷包,阳哥哥的白虎荷包已然竣工,现在她则忙着绣另一只,好赶在端阳节那天送绐“他”。
想到他,冰焰忍不住露出一抹甜笑,心里满是幸福的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能拥有多久,但至少,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
才想到这儿,腰际突地一紧,熟悉的味道又自身后传来。
“在忙什么?”他的热气拂过她脸颊,微刺的须根让她痒得咯咯直笑。
“别这样,好痒!”她放下手中针线,反手环住他的颈项。“你怎么来了?府里的事都忙完了?”
“放心。你这贪财的小猫,”他揉揉她的头发。“多亏‘斡云堡’兄弟的帮忙,之前发生的事情还勉强能解决,可钱和损失却是避免不了的。”
“喔。”想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心里一阵澹然。
眼眉间忽然传来暖意,她回过神,发现是他的手指在摩掌。
“你不喜欢我皱眉,我也不喜欢,我不希望我的女人不快乐。”他霸道却温柔的说着。“有任何事,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的全部。”
“我只想你抛去过往的仇恨,快快乐乐的生活着就好。”她闭上眼,将脸靠近他的。
“我也希望我所恨的,不是你所爱的。”抚着她柔滑的脸,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因为你痛苦,我也不会快乐。”
“暝……”她揪紧他的衣襟,不知该如何是好。
“放心吧,我相信事实会如你我所愿。”口中虽安慰着她,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
若真相就如他从前所认知的,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他只知道,自己绝不会放弃这段仇恨,可届时冰焰该怎么办?他又该如何处置慕容赐?
忽然一声轻呼传入耳中,同时将沉人愁思中的两人惊醒过来。
只见梅萼捂住唇、小脸上满是慌张。
“失礼失礼!我什么都没看见!”
急急忙忙的掉头,却一不当心的撞上石板墙。她也不顾疼痛,匆匆的逃走了。
两人呆了半晌,阙暝终于忍不住笑。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
冰焰虽瞧得心疼,却也笑了。可听他这样说,心里又觉得不快意。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还记得某天某时的某个人,也是这样迷迷糊糊的撞树去,撞得一身是伤呢。”
想起那天的事,心里涌起满腔的怜惜与柔情-“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女人,有点傻、有点痴,有时候温柔、有时候坏脾气,可是该精明的时候她绝不糊涂。”
听他这么说,她害羞得笑,可转念一想,不对啊!
“我哪里坏脾气?!”
她不依的别开脸。“而且我一点都不精明。”
“等我有别的女人,你就知道了。”见她伸手来打,他赶紧松开手后退两步。“还说没坏脾气,这不就露馅了?”
才说完,忽然一阵昏眩袭来,他站不稳身子,差点栽倒。
“你怎么样?!”她慌忙的站起来,腿上的针线荷包落了一地。
“没事。”他摇摇头,企图晃去眼前刺目的光线。
白天处理慕容府事宜,晚上又跟“斡云堡”弟众调查十二年前的事,一来一往,早已耗去他大半精力。
“你的脸色好苍白,定是为府里的事忙坏了。”冰焰扶着他坐在凉亭里。“我请菊艿做些滋补的药汤给你补补身子可好?”
想起当初冰焰强灌他的那些怪味汤,阙暝嫌恶的直摇头。
“不、不用,我身体好得很。”
“还说,你方才不就差点昏倒了?”冰焰摸摸他的脸颊。“别累坏自己,若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我帮你就是。”
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她娇俏的笑着:“我可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唷!”
“哪一方面?”阙暝别有深意的笑着,颊上的笑窝看起来异样的邪气。
“你……”她瞬间胀红了脸,拳头落在他肩膀上。
“你这不正经的家伙。”
“我正不正经你马上就知道了。”一使力,将她扛上肩膀往房门而去,冰焰大惊失色,连声嚷道:“你要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证明给你看,我的身体绝对没问题。”这下子,他的脚步可快速了。
“啊——我才不要你证明!”她羞得双手掩住脸。
“大……大白天的,若被梅萼她们看到怎么办?”
“放心,我想她很精灵,会通知其他人避难去的。”
阙暝边说着,脚下也不停顿。
他毫不犹豫的打开房门。今天下午两人有得忙了。
一直到酉时,见冰焰沉沉睡去了,阙暝才轻吻了下她的脸,小心翼翼的起身着衫。
才一踏出房门,一声微弱的呻吟自花丛间传来。
“谁?!”阙暝警觉起来,迅速伸手折叶,运劲向前射去。
黑暗中,只见一皂衣人蹲在花丛间,身型与“斡云堡”的银面具相似,但却不是他。
皂衣人闻有暗器飞来之声,并不伸手去接,只将头一侧,叶片堪堪从他额边飞过。
他没有站起身,右手像是在拔什么东西似的。阙暝定眼一瞧,却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歪坐在地,胸口插着一柄匕首,而皂衣人的手,赫然正握在刀柄处。
“住手!”阙暝大怒,五指成爪袭向皂衣人肩头。
他看清坐在地上的,正是失踪已久的兰若。
皂衣人见他攻势凶猛,迫不得已只好松手放开匕首,伸手格挡。阙暝攻得迅速,皂衣人挡得也不含糊,转瞬间“啪啪啪”三响,两人已对拆三招。
阙暝心里震惊,眼前人的内力虽属阴柔一派,却雄浑有致,如海涛勃发,看来身手不在他之下,慕容阳又是到哪里惹到这样的仇家?
“你究竟是谁?进慕容府来有何目的?”阙暝沉声问道。
皂衣人却不理他,只低头望了兰若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些伤心。
阙暝见他不答,正欲再出手,裤管忽然一紧是兰若绊住了他。
正愕然间,皂衣人足间一点,竟趁他分心之际飞掠而去。阙暝大惊,正要甩开兰若的手追上去,兰若却死命的抱紧丁他。
“暝……暝少爷……听我说……”兰若奋力挤出几句话来,血沫子顺着她的唇角滑下。“再不听……就来不及了!”
阙暝见她脸色惨白,出气多人气少,看来已经不行了。看在冰焰的份上,他只好蹲下来听她最后的遗言。
“冰……冰夫人……其实是个……好女人……”她喘着气,呼吸急促。“那夜是我骗了你……她其实……
什么都不知道……”
“我明白。”他点头。
“她很善良,对人很好……谁都喜欢她……我嫉妒……所以我……”她虚弱的笑起来。“我在你面前中伤她……故意说她是奢侈的坏女人,这样府中,至少会有人跟我一样……讨厌她。但我知道……你会受她吸引,所以我在茶中下药……”
“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明白,兰若为什么要这么对冰焰。
“因为我爱阳少爷……”她渗出了眼泪,脸上的表情是惨痛的。“我爱他……可是他却将心放在那个女人身上……我恨她、讨厌她,所以我将她推到你身边,以为这样就能得到阳少爷……没想到……”
她突然呕出一口血,染湿了阙暝的前襟。
“我时间不多了,耳朵靠过来,我要跟你说一些事”
兰若撑起仅余的气力,在他耳旁喂喂低浯,鲜血顺着唇角不停滑落。
阙暝专注的听着她最后的话浯,愈听神色却愈凝重!
等兰若细微的声音渐渐变弱、终至消失时,他才发现她的眼神已然涣散心跳停止。
他呆愣的注视着她已失去生命的脸庞,全身僵硬。
没想到、没想到事实真相原来是这样……
他的出生、流落到阙家、父母的惨死,还有最近发生的一切,竟然都是……
“暝,你怎么……兰若?!”冰焰的惊呼声响起。
“兰……她死了?”
她不能置信的看着他。
“兰若为什么会……”
“你知道她对你我做过的事?”他的眸中尽是肃杀之色。
“知道。”她合着眼泪,伸袖替兰若抹去唇角的血渍。
“你不恨她?”阙暝眯上眼。
“不,”她摇摇头,表情哀凄。“因为我能体会她的心情。”
“是么?你可真容易原谅别人,”冷硬的话如冰珠子似的迸出。“但我不能,我要让使我们痛苦的人付出代价!我要他知道,玩弄别人生命的下场是什么!”
语毕,他猛烈如一阵暴风,气势汹汹的离去,留下冰焰孤单的蹲在花丛间。
望着他似要烧起怒火的背影,冰焰的心仿如坠落冰窟。
他又变了,变回以前冷酷无情的阙暝没有了爱,心里只有恨。
幸福总是昙花一现,当她以为自己可以把握时,它却又从指缝间溜走……
望着怀中已然冰冷的身躯,她瑟瑟的发起抖来。
第二天,城外的弱水河上,浮着两具浮肿青白的尸体,死者赫然是慕容府的表亲——沈隽与王二金。
死者的模样狰狞,死状恐怖。两人的身体都是被大力贯穿至背后,骨骼破碎,胸膛空荡荡的,心脏已然不见。
围观百姓见者无不惊恐呕吐,一时谣传四起。
“这两人作恶多端,铁定是被恶鬼杀了。”
“不错,你看他们连心都被拿走,肯定是冤魂索命。”
正自观望间,忽然出现四名手持长篙铁爪的壮丁,利落的用工具将尸体勾起,覆上白布放人担架中,然后迅速离去。
慕容府正厅中——阙暝双手负在身后,沉稳的来回踱步,见四人回来了,信步走上前去。
“得、得!放那就成,别脏了正厅。”焦瓒满脸嫌恶的说道。“暝少爷,要怎么处理他们?”
阙暝眼中闪过一道幽光,转瞬间又消失。
“买副薄棺将他们葬了便是。”
焦瓒领命下去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眼一望,看到冰焰惶急失措的脸。
“沈隽……他们……”她颤抖的问,希望自己听到的消息是错的。
“他们死了。”阙暝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不相的干事似的。事实上也的确没什么相干。
“死了?”她瞬间白子脸。“凶手是……”
“不知道?”他状若闲适的说道。
“阙暝!”她难得高声叫道。
“如果我说,不干我的事,你会相信么?”移步至她身边,撩起一缯馨香的发丝,他细细的闻着。
她抬起头,望进他幽深的目光中,里头没有她熟悉的温柔与笑意,只有平静无波的眸光。
“我……”她痛苦的闭上双眼,身子是颤抖的。
“我——相信。”
“嗯,我知道你会相信我。”把玩着她光润的青丝,阙暝此刻的眉头是舒展的。“来,陪我去看阳弟。”
“阳哥哥?”心底猛然一惊,她急退数步。“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好笑的望着她,阙暝坦然回道:“当然是看他有没有好些,阳弟这回真是躺得太久,我们该去唤醒他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冰焰的心瞬间被揪紧,她惊恐的看着他。
“一切即将真相大白,你会有兴趣知道的。”他牵起她的手,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笑意。
窗外突然响起一道雷声,闪电的银光映入他眼中,让他看起来像传说中邪恶残酷的修罗神。
冰焰愣愣的望着他,她不知道这一举步,将会崩坏她多年的平静与小小的幸福。
第九章
天色变得昏暗,嘈杂的雨滴声掩去了一沉—慌的脚步声。
强健的长指握住油纸伞柄,雨滴沿着伞缘不住的坠落,阙暝一手稳稳扶住冰焰的腰,往“璇玑湖”而去。
愈走近“璇玑湖”中的水榭,冰焰的心揪得愈紧。
伫立在水榭里的颀长身影是那么的熟悉,风挟着雨丝染湿了他墨黑的长发。
“看到他了么?”阙暝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丁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