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暝并不伸手格挡,只是嘲讽的望着他。
“都是因为你一个眼中只有贪婪和怨愤的‘爹’。”
“你这野种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和沈金环生过孩子了!我要杀了你!”焦瓒腥红着眼,双爪似铁钳般扼住阙暝的颈子。
“承认……吧。”阙暝被他扼得喘不过气,却仍然挣扎的说:“你其实……心里已经……明白……”
“住口!我要杀死你,杀死你这造谣者!”他的面孔变得狰狞,肥肉混着汗水颤抖着。
“水榭楼阁的……案上,有一本札记……是沈金环……”他的颈部剧痛,几乎快被扼碎。
雷声隆隆作响,倏地一道闪电落下,击中亭上的飞檐,“迸”地一声巨响,碎石木屑喷射四散、焦瓒突然闷哼一声,捂住额头,鲜血从指缝中迫迫流下、他站起来,转身便跑。
阙暝颈部突然松开了,他翻过身、剧烈的咳嗽着,大口喘息,四肢仿佛恢复一点活动的能力,他勉力站起身,蹒跚的向前走去,焦瓒已经不见了,地上留下一摊血渍。
他并不同情他,也不恨他。为了私欲和贪念而亲手结束三个儿女的性命,世界上还会有比他更悲哀的人么?
神思转念间.前方楼阁突然冒起火苗,阵阵黑烟从纱窗冒出。火势起得凶猛,即使倾盆大雨也无法阻止它的肆虐。 阙暝抢住胸口,一步步艰难的向前走去。他看见楼阁中,有一个高胖的人影,手持火炬,另一只手抓着灯油瓶,正呵呵呵的狂笑着。
“我没有儿子!我没有儿子!哈哈哈……”焦瓒的额角有个茶碗大的伤口,正汨泪留着血。
他仿佛感受不到痛,只一味大呼小叫着,“呼!儿子,爹爹带你们去放风筝,呼——”
他边叫边将灯油洒向各处,接着举起火炬,高声呼叫着。
“住……手!”阙暝喳哑的低叫。“焦瓒,住手!你会死的,快出来啊——”
焦瓒恍若未闻,灯油倒尽了,他随手一摔,拿起桌上酒瓶继续倾洒。“好温暖,儿子、兰儿快来取暖。”
“别……咳咳咳……”受伤的颈部吸入呛鼻的浓烟,阙暝只觉得喉咙似火烧。
身子忽然一紧,他转过身,焦瓒疯狂的脸赫然在眼。
“儿子,儿子啊!你浑身都湿透了,快跟爹爹来取暖。”
发疯后的焦瓒气力大的惊人,阙暝一个颠簸,竟被他扯人火场之中。热气倏地迎面而来,火舌四处飞窜,高炽的温度瞬间燃起两人身上的衣裳。
阙暝奋力推开焦瓒,踉跄的往外走,可焦瓒竟又扑上来,死命的抓住他。
“儿子——”
着火的梁柱“轰”地巨响,落在两人身后,火苗喷飞,热浪扑卷而至。
阙暝呼吸一窒,漫天漫地的腥红映人他瞳眸中。
柴火哗剥的发出声响,室内暖融融的,阙暝陡然睁开眼。
他没死?!
迟来半刻的认知让他闭上双眼,心里一阵绞痛,不知是喜是悲,抬眼望向四周,他才发现,自己被安置在慕容府的大厅里。
大厅已被烟薰黑,阵阵烧灼的味道自远处飘来,阙暝忆起子水榭阁里的大火。他摸摸身上的锦被,衣裳已经被换下,烧伤的地方也被妥善的处理过。
会是谁救了他?又是讹将他移到此处照顾?
阙暝勉强移动身体,想取几上的茶水来喝,伤腕上的绢布突然传来一股熟悉的馨香,他全身陡然剧震!
是冰焰的味道!冰焰没死?!
他振奋的坐起身来,干哑的叫道:“冰焰、冰———”
他的声音?
阙暝握住自己的喉咙,急促的喘息着!他的声音——为何变得如此哈哑?
“冰——呃……”一股气哽在喉头,他剧烈的咳起来。
窗外的雨仍旧淌答的下着,一声声落在枝极上,仿似在哭。透过窗棂上的花框望出窗外,园中那株蕊花繁茂的梨花树已枯萎焦黑,是那声雷打坏了它。
那时候,慕容阳还活得好好儿的,冰焰也是……
他呆呆的注视着绵绵不绝的雨滴,天色渐渐黑暗窗外忽然闪过—个纤细的人影,他坐了起来。
是冰焰?!
他不会看错的,那身影一定是地!她没死,她回来了。
阙暝拖着重伤的身体蹒跚的往前走,每走半步,四肢百骸便传来阵阵剧痛。他额上冒出令汗,脑子里一片昏眩,可想见冰焰的热切渴望,足以让他忘却所有的不畅快。
“冰焰——”他打开门,期盼的唤道。
梨树下,有一娉婷袅娜的身影,孤伶伶,青丝垂肩,长睫微颤,苍白的脸容是愁苦的。
“冰焰,我就知道你没死。”阙暝心绪激荡,猛力将她揽入怀中:“为什么这么傻?”
他紧紧抱住她,像是深怕自己放手,她就会从怀中飞去,再也不会日来。
冰焰软软的靠在他肩上,杏眸中没有神采,只喃喃的说:“我找不到他,找不到阳哥哥,他究竟到哪儿去了?你可不可以把他带回来?”
阙暝的指节逐渐收紧,热辣的感觉冲上鼻头。
“……对不起……”
“我在水里一直找、一直找,始终找不到他,本想就这么死了。”
泪雾浮上眼眶,湿润了她的双眸。
“可是我却想着你,想着你对我笑,想着你像孩子般的哭泣,想你像一个男人似的爱着我,我走不掉。”
她将脸埋在他的臂膀中,让泪水渗入他的衣衫里,忍不住呜咽:“如果我们能这样一直下去,该有多好?”
“我们可以的!”阙暝抱住她,激动的说:“我们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只有你和我,好好的过完这一辈子。”
“我们可以这么好么?”她忽然推开他,全身不自主的颤抖起来。“我们亲手将匕首刺人阳哥哥胸膛,你认为我们还能够在一起么?”
“冰焰——”如果能够,他宁愿杀死自己,也要换回慕容阳的命。
然而,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告诉我,他是一个好人,他还是我们初次相遇时,那个仁慈、善良、温柔的慕容阳。”她哽咽的问:“他昨天只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阙暝看着她,内心痛苦的挣扎,他可以骗她,告诉她慕容阳就是这么可恶的人,让她不再伤心,跟他远走高飞。
他可以瞒她,让她的记忆停止在慕容阳伤人的时候,至少,她不会再为他流泪。
“冰焰,你听我说,”他握住她的双肩,很温柔、很温柔的说:“阳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和了一样,都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他和暗一样,永远都是我最好、最好的兄弟。”
明知道说慌可以留住她,可以挽救她脆弱垂危的心,可是,他还是做不到!
冰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尔后,又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我知道,他一直是这样的……”她慢慢的转过身,向外走去.“冰焰,你去哪儿?”阙暝焦急的喊。
“离开,离开这儿。”她淡淡的笑,笑里已不带哀愁。
“冰焰,别走,请你留下来!”他暗哑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阳哥哥已经死了,”她还是笑着,泪水却从眼角一直落下。“而害死他的我们,凭什么能幸福的笑着活下去?”
“我们……是否永远不能在一起?”他闭上眼,沉痛的问。
抹干眼泪,她抬头,看着身旁焦黑干裂的梨树,那繁花似锦的过往仿若一场梦,既欢乐却又残酷得短暂。
“梨树若能再次开花,我们或许——”
轻轻哼起小调儿,冰焰恍惚的向前走去。漫漫长路、天地宽广,她却觉得无所适从……
滴滴滴滴——雨下得愈发急了,淋湿他错落在鬓边的发,高大的身影在雨中,看起来却有一种落寞的孤单。
阙暝仰头望向昏暝的天空,脸上交杂的不知是泪是雨,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的人生,从开始就是个错。为了这虚幻的仇恨,他自愿坠人地狱的深渊,成为复仇的修罗。
他以为自己是为仇恨而活着,所以在这条路上,即使有过犹豫、困惑,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可他却没想到,这条路,竟会是这么一条痛苦难行的不归路!
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内伤已逐渐沉重,外伤也开始在身上肆虐,阙暝再度倒下去了。
他呈大字形的仰躺在地,雨水打在肌肤上微微生疼。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甚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理。
焦瓒死了、慕容阳也死了,还有爹娘、脸……前半生里的人都离他而去,连后半生想要与之共度的人也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拥有些什么,他只觉得累了,他想好好的睡一觉,一个很长、很长的觉,如果能够,他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阙暝安详的闭上双眼,任雨水吞没他逐渐模糊的身影。
六个月后,战争爆发……
第十章
夜风吹散了褥热之气,也将长达八年祸乱的污秽血腥给吹净。百姓虽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但战争结束总是令人欣喜的。
长乐坊的石板街上,一群头系素白缠头、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少女,个个手中拿只大箩,春风满面的一路调笑着。走了好一会儿,她们来到一幢大宅院前,看见檐上的白灯笼亮起,便伸手推开门走进去。
“梅姐姐,我们来交货喽!”为首的少女轻喊道。
屋内的人闻言,赶紧匆匆走出来,边咕哝道:“还以为你们今儿个不来,害我倒担足了心。”
“我们在路上听到收复京城的大英雄仆固怀恩来到扬州,因此前去一睹风采,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其貌不扬,真真令人失望。”另一矮胖少女叹息着。
“说的是,反倒是副元帅身边的军爷,英勇霸气、神采逼人,可惜就冷着张脸,既不爱理人,也不说话。”
“你们这些小丫头在说啥呀?”梅萼仲指用力点向为首的少女。“还不快快去干活儿!净想这些不正经的事儿。”
“哪儿不正经了?”少女不服气的说:“那军爷可是传说中的‘哑参军’,他文韬武略、英勇不凡,带领我们大唐精兵收服那些叛臣贼子,可惜就是从不说活。”
“那倒奇了,不说话如何领军、下达命令?”梅萼可是相当好奇。
“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少女兴奋起来,胀红嫩脸。“待会儿这些军爷们会大‘春邑织’门口经过,你若不信,瞧瞧不就知道了!”
“啊!来了来了!”众女惊呼,连忙往门外挤去。
梅萼按捺不下好奇心,也跟着上去凑热闹。
石板街上挤满百姓,个个都争先恐后想目睹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远处传来马嘶蹄踏声,阵阵尘烟飞起。
不—会儿,一列军容整洁、严肃的队伍缓缓走来。
为首的是一个鼻高目深、浑身剽悍的小矮个子,穿戴着绛红裤褶、明光宝甲,身后则是一票副官,百姓们欢乐的高叫起来,呼声震天。
“真无趣,这有什么好……”她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阵拔尖的惊叫。
“来了来了!他在那儿!”众女情绪顿时沸腾起来,梅萼伸出头,探向众女痴望的方向——挺拔的身型、忧郁的神气,浓眉下的鹰眼透出落寞的眸光,新生的胡髭让马上之人,看起来有一种颓靡沧桑的美感。
众女仍旧不嫌累的嘶声喊叫,梅萼却惊愕的张大嘴,瞬也不瞬的望住他……
“夫人、夫人!”梅萼急喘的冲进正厅,撞翻一盆吉祥树。
倚窗而坐的丽人手持银针,正专注的绣着鞋面,一头青丝整齐的盘在脑后,露出滑润的鹅颈。
她眸也不抬,只淡淡说道:“小心盆栽,别唤我夫人。轻声细语些。”
“现在哪还有心思管这些啊!”梅萼捣着平胸人声喘气。“我看到、看到不得了的人啦!”
“嗯,”微微颔首,姿势仍没移动半分。“牛头人身的婴孩?没脸的女人?”
“是暝少爷!”她大叫出声。
长针一下字刺入指尖里,突如而来的剧痛让她猝不及防。血珠子冒出指尖,她静静的将它吮去。
悔萼见主子没反应,以为她没听见。
“夫人……”
“快下雨了,去将外头的衣裳收进来。”她没甚特别的情绪,仍旧一针—线的缝着。
听梅萼不情愿的脚步声离去了,她才放下手中的鞋面呆怔着。
十年前的大火,让慕容府差点成为废墟,随即而来的战乱,又彻底崩坏慕容家四十年来雄厚的基业。
她不忍阳哥哥的心血就这么消逝,于是三年前回到战火较弱的扬州,用自己攒的—点钱做起绢坊的生意。
赚了钱,她就修茸部份被毁坏的建筑物,希望一点一点的恢复它。至少,“这是她对阳哥哥的补偿。”
激狂的爱、浓烈的恨,终究不能在生命里留下什么,所以她选择遗忘,遗忘从前的一切。
薰风从花框缝里吹进,她缩缩身子,替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尔后坐在榻上,任天色渐渐合沉……
白月高悬,光芒清冷柔亮,淡淡地洒在门外那孤单的身影上。
脚已经僵麻、没有任何知觉了,他仍是呆呆的站着。大门上除有些许烟薰和斧凿的痕迹外,一切仍和那天一样,匾额的斜角甚至没什么不同。
徐徐吹来的晚风、阵阵悉卒中的叶声,都带有她特殊的馨香气味儿,他知道她在里边。
同袍说,扬州城东有个传奇人物,以一介女流撑起扬州丝网业的半边天,听说她美艳绝寰心思灵巧,可人如其名——冰。
他自愿从军,跟随军队踏遍天下,为的就是寻找她的踪迹,可没想到,一切竟又回归原点。
只是这里,再也没有慕容阳,再也没有一心一意、为复仇而活的阙暝。
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抹素白绢布,他咬破指尖, 在上面写道:十载转战冰漠间铁骑穿焰自得闲回首一夕存今梦处处梨花处处烟写完后,他将绸布紧紧系在门环上。
他从没奢望过什么、也不敢想她能再回到他身边,想告诉她的,不过就是这十年来的心情罢了。
依依不舍的回眸凝视,他迈开脚步往前而去,高大的背影在月色掩映间,逐渐缩成一小点……
“吱呀”一声,大门忽然开了,一只白皙的素手将门环上的布解下来。
索手的主人摊开绸布,一字一字慢慢看着,像是想将上面的一笔一划,深深镌刻人心版。
十年了,岁月像荒漠里的沙,带走了一切,也抚平所有愉快的、不愉快的记亿。
可有些事却像丑陋的疤痕,即使再怎么掩饰、装作不在乎、在看似平静的表而下,却仍是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那些不曾抹灭的感觉是……
倏地吹起一阵风,扬起了她的裙摆,也将她的泪吹落土里。
一连几天都下着细雨,惹得人人心浮气躁,众兵将在酒楼闷头吃喝着,兴致不怎么高昂。
“阙小字哪儿去了?”仆固怀恩将口中淡酒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