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好痛!不……”哀叫地想挥手令他走开,海棠望着已经肿得变形,且充满可怕青紫颜色的右臂,她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海仙,你的手臂可能已断裂了,先让我瞧瞧。”温柔地说着,巴鑫指尖才刚碰触到她的皮肤时,海棠已经倒抽口气地落下一串泪珠。
“巴鑫,你确定她的手臂……”想不到自己反手一折,竟然就伤她如此之重,看到她梨花泪雨的模样儿,曹晔忍不住既愧疚又自责。但只要他一走近,海棠立即尖叫连天的退缩,更是使他满心不是滋味。
看到脸色阴晴不定的曹晔,仍不停地在自己附近徘徊,海棠下意识地挨近巴鑫几分,起码跟这个残暴地折断自己手臂的男人相比之下,轻声细语地为自己检查着伤势的巴鑫,毋宁是她较愿意相信的人。
“痛……好痛……”望着巴鑫仔细接触的手指,海棠只能一再重复地以痛楚来回答他的询问,一面戒慎恐惧地盯着一丈之外的曹晔,眼神之中充满谴责和害怕。
看着海棠在巴鑫的抚触下,不时咬着嘴唇,任泪水串串滑落,曹晔没有比这一刻更懊恼自己的粗野和没了分寸,他欲言又止地想说些什么话安慰她,但话临到嘴边,看到海棠那满是鄙视的眼神,他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想我曹晔虽流亡异邦,好歹也还是承继大统的吐番赞普,向来只有我冷落他人,训示别人的事情发生,从没有人敢如此公然的反抗我,对我投以不屑眼光,而这有着蜜糖般金发、猫眼般神秘难测双眸的女郎,却有如初生之牛犊似的勇气,挑战着我的耐性。
自古以来,天子即谓苍天之子,即使她是什么海仙之流,在此人间境地,就该归人间天子所管,她怎可不听我之令!越为自己找着合理的解释,曹晔越是感到生气。
冷眼旁观着曹晔脸上时而狂涛怒卷,间或舒缓冷凝,巴焱和巴鑫都相当忧虑地紧紧盯着他瞧,对他的反应感到十分不解。
这其中只有巴鑫微微地一笑,对这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少主,他了解颇深。生而为王位唯一继承人,加以老赞普期望成材的压力下,使得这位优异杰出的少主,自幼即显得老成早熟。
在过多课业层层加压之中,曹晔可说是过着完全没有自我的生活。他的言行举止皆深受瞩目,这使得这位经常眉头深锁、内敛低调的少主,有着不属于他年龄所该有的深沉。
及至老王驾崩,皇后失踪,少主也被玛娜一再流徙、远迁到荒僻的疆界蛮荒之地后,在他身上已找不到个少年该有的毛躁和青涩,有的只是任劳任怨、懂事和坚忍不拔的毅力。
虽然很满意自己五兄弟,协助那些学识渊博的师傅们,将少主由个懵懂青涩的少年,调教成了智勇兼备的栋梁之材。只是,偶尔巴鑫也会感到一丝不安,因为曹晔的太过冷凝,使他深恐这位握有绝对权力的少主,从此变成个冷酷无情的暴君,这就非吐番百姓之福了。
但这种事又直谏不得,因为他今天的只知义理,不懂情爱,不就是自己兄弟五人的杰作嘛!当初是怕辅育出个软弱无能的少主,所以他们对他的挫败和感性一面,都毫不留情地加以嘲讽、讥评和揶揄,等到警觉不对时,已然太迟了。在治理国事方面,他勤政爱民,有着忧邦悯民的慈悲心肠,但在私底下的那一面,他却丝毫不懂如何平等的与人相处,虽然他没有必要这么做,但对少主的没有朋友可以交心,巴鑫还是常引为憾。
论今天下诸雄,或因利害关系,或为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中隔,又有几人可当少主的友伴?而且,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又何尝不是如此?但这对一位九五之尊而言,却不是可轻言冒险的尝试,因为,他承受不起一朝反目成仇的损失,毕竟他所牵动的是千千万万仰赖他的黎民百姓啊!
两眼在泪眼汪汪的海棠和焦躁得如被困铁笼中,烦忧得来回踱步的曹晔之间来回梭视,巴鑫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有何不可?这海仙无论愿不愿意,她可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令大王有这种真情流露的人。
海仙……既然她有护卫康家船队的神力,那自然也会有法力能济助我吐番中兴之举。况且,我吐番若能得此黄金般的海仙为后,必可永保国柞万世,说什么也不能令她受到一丝伤害。
主意既定,巴鑫着人找了块夹板,小心翼翼地将海棠断了的手臂缚牢,这才转身面对已经不耐烦得双目要喷出火花来的曹晔。
“大王,这海仙手臂骨折,奴婢已经将她的断臂加以简单固定,但奴婢向来都只为部属那些粗俗的大男人疗伤,未曾为女子治伤,不知会不会有后遗症。”朗声地说着,巴鑫一面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海棠那变幻不定的表情。
听到巴鑫的解释,再看到海棠瑟缩在墙角惨白着脸掉眼泪的样子,曹晔的心简直都要碎了。他猛然跨着大步地来到海棠面前,伸手就要抱起她,但海棠却尖叫不停地往后退,直到背部已抵在墙上,仍以未受伤的那只胳臂,使劲儿地挥舞,要曹晔离她远一点。
“滚开,不要碰我,你走开!”试图推开他地连声嚷着,但海棠旋即么发现自己凌空而起,脸蛋正离这个一脸戾气的男人,不过数寸之遥。
越是靠近她,曹晔就越发无法控制自己满心的讶异,他迈着大步的来到椅子边,一脚跨立在椅上撑住了海棠的体重,睁大眼睛地凑近惊恐得想脱离他怀抱的海棠。
“这么柔嫩的肌肤,如雪般莹白,似乳般柔润……”不自觉地伸手去摸摸她泪痕未干的脸庞,曹晔砸砸舌的说道,眯起眼睛地把玩着海棠那头映着阳光,更加灿烂耀眼的金发。
“不要,放开我,你放开我!”左躲右闪想避开曹晔的手指,对他那似乎带有电流般的手指,在自己脸颊上所引发的连串麻刺异样感觉,海棠害怕得紧。但又不愿在这俊美得令人几乎要移不开眼光的陌生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恐惧;她只有闭上眼睛,胡乱挥动着手去推阻他。
“太奇妙了!我从未见过这么白皙的肌肤,还有这黄金织成般的头发……金丝雪肌海中仙……金丝……雪肌……”吟哦数句后,曹晔大喜地迎向同样也想到这首歌谣的巴鑫他们兄弟。
“恭喜大王、贺喜大王,这海仙果真应了那首神秘歌谣的预言,可见我吐番复国有望,这是个吉兆啊!”在巴鑫的带领下,兄弟们全都兴高采烈地跪在地上,朝曹晔和海棠连连磕着头。
“嗯,多蒙上天垂怜,于今让我得到这海仙……”兴奋地跪在窗前,曹晔诚心诚意地抱着海棠,仰头对窗外逐渐加强的阳光,他虔诚地连磕三个响头,而他身后的部属们,也都依样画葫芦地行礼如仪。
每回使劲儿都像是捶在一堵壮实的墙壁上,海棠累得气喘吁吁,加以右臂上仍不时传来丝丝的抽痛,这使她对眼前这个仍蛮横地抱住自己,强壮的双臂如铁箍般勒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恶霸,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大王,这海仙既是如此珍贵,我们定然要严加保密,倘若外族敌人知晓,必然派兵来抢夺。”
“嗯,依你之见呢?”
“大王,奴婢斗胆,因这海仙是我吐番复国珍宝,且兹事体大,我军再怎么严加看守,都不为过。但那老管家嘛……依奴婢推测,他既已知道是我吐番劫走凌苔号,必然会投诉海涯孤鲨,那我吐番又多结一门仇家。既然大王已得他康家海仙,那海涯孤鲨绝不会善罢甘休……”稍微凑近曹晔,压低了嗓门地说道。“倒不如我们趁早将他收拾掉,省得夜长梦多!”
“吓,不行,你们不许杀了老管家!”一听之下差点被自己的气给呛到,海棠手掌贴在曹晔胸口,连连地哀求着他。“不要,求你不要杀了老管家!”
讶异地看着她那原已深沉得近似紫色的眸子,此刻又闪动着晶莹的光芒,曹晔都快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而她手心中所传来的温润,似乎透过他身上厚重的皮裘,毫无阻拦地直达到他心头,他忍不住伸出手指,承接着自她眼角滚落的那颗浑圆的珠液。
“你求我不要杀了他?你是海仙,是海神的女儿,只要你答应助我吐番复国,并且国祚万年不辍,我就烧那老人家一死。”将那濡湿了的手指头,放进自己嘴里,曹晔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真的不是什么海仙,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你去问问那些船上的船工和水手们,他们都知道我是谁啊!”试图将那股浓郁的无力感挥开,在看到曹晔那明显不相信的表情后,她悲哀地摇摇头。
“为什么你要这么哀伤?倘若你不是海仙,那么你又为何有这赛雪肌肤、黄金发丝,还有幻动不定的紫眸?”捧起海棠已然泪涟涟的脸蛋,曹晔柔声地问着她。
对他这怎么讲也讲不通的一再兜回这话题,海棠轻轻地发出声喟叹,绝望地盯着窗外栉比鳞次的苔朵而不语。
“大王,要查明这海仙所说之事非常容易,奴婢这就着人去调查。大王一夜未眠,请大王安歇,待奴婢探到实情,必然即刻回报大王。”
“唔,好吧,海仙,就着令由巴鑫去调查。”
“那些船工和水手们,必定会明白地告诉你事实。”
挣扎着想要离开他,奈何在人高马大的他面前,海棠头一次感到彼此体形上的差距是如此的巨大。使得她除了将自己弄得更疲惫之外,根本毫无助益。
“海仙,在事实未明之前,我们只有等待了。我不明白你何以要一再否认,但我吐番此后国运,全都系于你一身。为了这一点,我曹晔即使粉身碎骨,亦要将你带回我吐番。”猛然地将她放在大师椅中,曹晔双手扶在椅臂上,向着蜷缩在椅上的海棠一寸寸接近。
“你……”正想要反唇相稽,说明他的推论是错误的,但海棠还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已然被两片炽热的唇,丝毫没有预警地紧紧覆盖在她唇瓣上。
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所惊吓,海棠只能瞪大眼儿,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待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柔似菟丝般地无法独立,只能紧贴着他强壮坚硬的躯干,重重喘息着地被那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电流所冲击得迷失了自我。
“你……你……”又羞又气地不知该如何反应,海棠只能趁他停下来喘息的刹那,迭声骂了几个你字,却也找不出什么适当的字眼儿。事实上,此刻的地,眼儿迷离,双腿发软,心里头是震天响得如庙会上的锣鼓阵儿,根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望着紫眸似星光般流转,曹晔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干什么。天啊,她可是我吐番百姓殷切期盼的海仙,倘若因我玷辱而惹恼了海仙,这……想到这个可能性,曹晔立即吓出了一身大汗,他为自己的情不自禁感到十分愧疚和自责,变了脸色地连连后退到门口。
“巴鑫,将她所住舱房外,加派两成兵力守卫,任何人不经我允许,不得和海仙见面,违者立斩。”狼狈地抹抹脸,曹晔转身即跑出这间舱房。
第五章
为着手臂上的痛楚折腾得她辗转不能入眠,海棠只得怏怏地坐起身子,咬着下唇地凝视窗外那轮明月。已是季春初夏时分,但在这入夜后的海面,袭袭吹来的冷风,仍是冷冽得有如十二月的北风似的刮着人的肌肤。困难地以单手扶住床柱跳下床,海棠在脚底碰触到冰冷的地板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随即光着脚丫子,循着那曲悠扬的韵律,轻轻地推开门,沐浴在柠檬色的月光中。
如舞凤腾龙般萧洒挥散,小桥流水淙淙铮铮,飞瀑松涛舒懒悠扬,在万籁俱寂里,飘来模模糊糊的箫声,使得海棠更禁不住满心的好奇,非要探究查源不可。
如歌似泣,这箫声时而温婉低恻,时而尖锐高昂,或如万马千军的杀气腾跃,又似思春少妇之低叹。可说在宫商角徵羽五音变化之下,漫无止境地铺陈出奇妙情境。
在明月辉映下,海棠悄悄地朝船首走去。虽然中途设有不少个岗哨,但依恃着自幼在船上混大,对这凌苔号的捷径秘道知悉得很清楚,海棠时时停下来,待脚步声远离后,这才自躲藏的绳捆或木柱间闪出来,缓缓前进。
激昂的乐音如急桨划破宁静水面,泼辣辣地自一阵热闹的哗啦急板中倏然而止,四周又恢复静谧,这使得海棠为之嗒然若失,踌躇伫立在黑暗中,心想该离去了,但又为没有见到这艺技高超的吹箫人而遗憾。
此时,箫声乍起,是新近由长安流行起的“相思吟”。和着清亮的箫声,海棠不由自主地随着音符,慢慢地轻挑慢捻了起来。
在庙会或节庆之时,乡野街坊大都会搭起台子,再由那些家伎或是官伎们,在六公尺见方的勾栏里,跳起各式各样的舞蹈,有祈求国泰民安,也有酬谢神佛庇佑,这就是所谓的“十八雨伞科”。
其中最着名的就是“足鼓”。足鼓是由舞者以一只脚放在大鼓鼓面之上,以两手持槌击鼓,脚不停移动,或高掀或紧贴,即能使鼓产生不同高低音的效果,这向来就是节庆中的高潮戏。
在海涯,海棠可是跳这足鼓的第一把高手。每回在以乌贼墨囊涂黑发丝,用炭粉抹去肌肤的白皙后,着黑绯相杂留仙裙,外罩深褐背心夹层单褂,头披未彩描金头盖,海棠的演出总是赢得最多的喝采。
听着高低分明的箫声,海棠突然单手往上慢慢地转动做捻花样,在如浪花般柔美翻滚的手势中,她腰肢微微晃动,随着那箫声缓缓踏出熟悉的舞步。在她浑然不觉之际,原本才升出半轮高的明月,此刻已整个地浮在海平面上,映着她苗条的身影,如嵌影画般的衬托着她。
在这明月海涛相伴的海面上,海棠很快地融入旋律。
黑暗中传来奇怪的声音,这令得吹着箫的曹晔挑起眉峰,朝左右观察了一会儿都无所获,他才拿起箫,继续地吹奏着新近习得的一首曲子。
应该是很疲惫了,但任凭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却都无法顺利入眠。眼前萦绕的全是那双闪动水晶光芒似的紫眸,还有她微微獗起的红唇……